慈海早在將炎姬送至了華都後就悄悄返回了緋都,話說回來,炎侯對於他這個曾經的炎國軍神也頗為禮遇,當初不僅將旭陽門特產的金烏揀最上品的送了他一隻,而且又給了他出入緋都和宮城的金牌,因此他權衡再三,還是決定看看炎國內亂的勢頭。但這一次,他卻舍棄了多年的僧人打扮,不僅頂了假發,還換上了一身天藍儒服,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四五十歲的文士而已。


    足足兩三個月,炎國徘都都處在一片腥風血雨中,不斷有大臣被人揭露和旭陽門勾結欲圖不軌,刺殺更是層出不窮,往昔噤若寒蟬的炎國民眾也似乎大膽了起來,無論怎麽禁止,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始終沒有斷過,就連慈海自己都聽過不下於十幾個版本的流言。然而,他更關心得是,那個號稱從來不插手國事的炎侯夫人莊姬,為何這一次會一反常態,而且還能夠在炎侯缺席期間應付住所有局麵。


    坐在一家臨街茶館中,他悠閑自得地品著香茗,滿衙如臨大敵的甲士完全沒有引起他半分悸動,反倒是那個剛剛進來的年輕士子引起了他的好奇。盡管來人隻有二十出頭,但不論儀態還是舉止都是落落大方,看上去似乎出自官宦世家。然而,他還是從對方的手掌和麵目上看到了一點歲月的痕跡,論理,世家子弟是絕不可能操持雜務的。


    沉吟片刻,慈海便喚過一旁的夥計,低聲吩咐了幾句話。片刻之後,那個年輕人桌上便多了一壺熱茶,這頓時讓他驚愕地抬起了頭。


    “喂,我要的隻是普通秋茶,不是你們這裏的極品碧嵐雲霧!”年輕人不滿地搖了搖頭,“還不快去換?”


    “這位小兄弟,這是我讓他換的。若是不介意,可否過來敘話?”慈海見對方一幅追根究底的模樣,心中更覺有趣,不由含笑打招呼道,“當然,若是閣下自矜身份不領好意,那就算了!”


    “我有什麽可以自矜的?”那年輕人自嘲地一笑。示意伏計把自己的茶壺茶盞挪了過去,這才毫不猶豫地坐在了慈海對麵,“先生好意在下心領。不過張儀如今丟官去職,想來沒有什麽用處,恐怕要辜負先生美意了!”


    張儀……慈海心中一動,想起前次練鈞如所說的關節,頓時哈哈大笑。“堂堂鬼穀高足居然會為炎侯斥退,看來如今地局麵還真是亂得可以!”他見張儀臉色大變,立刻醒覺了對方一直以來的用意,“看你的架勢。似乎並未對炎侯道明來曆,對不對?想要憑借一己之力闖出名堂,心誌雖然可嘉,但你也應該知道,如今的世道首重出身來曆,否則又豈會有人看重你?你那師兄如今已是夏國世子的心腹重臣。你卻仍舊蹉跎歲月,便是因為你擇了一各更難走的路子,僅此而已!”


    張儀聽得愈加驚愕,這個看似尋常的中年人一語道破自己來曆不算,甚至還對師兄近況廖若指掌。這樣看來……他來不及細細思考,長身一揖道:“先生教訓得是,我隻想試試自己所學是否能令高位者看重,如今看來確實錯了!”他見對方投來了征詢地目光,搖搖頭又坐了下來,“如今炎侯因無忌公子一事疑忌群臣。不少人為了免禍而上了辭呈,我卻是因故受了牽連,如今看來,炎國也不是善地,興許我應該換一個地方?”


    慈海見四周眾人都用一種混雜著羨慕和疑惑的目光看著這邊,不禁莞爾一笑。這張儀見身份暴露便索性坦然作最後一擊,不能不說是聰明絕頂,隻不過這種人向來如飄萍一般四處擇主,論長性卻是不及那種心誌堅毅之人。他究竟該任其留在炎國,還是帶此人回中州?


    正在兩人相對無言時,一隊騎士卻突然停在了茶館門前,為首的騎士正是炎侯以前地近衛陽九。他隻是朝慈海看了兩眼便勃然色變,滾鞍下馬躬身拜道:“想不到先生竟在此地徘徊,主上得知先生早已歸來的消息之後很是欣慰,特命卑職前來相迎,還請先生隨吾等進宮!”他伸手一指身後那輛雍容華貴的馬車,恭謹地又行了一禮,“卑職知道先生一向不插手這些事,但如今事出非常,希望先生體諒吾等苦衷!”


    慈海倒沒料到陽烈會突然來這麽一招,再一想自己除了沒作僧人打扮之外並未偽裝,不由也就釋然了。他見張儀一副瞠目結舌的模樣,心中又是一動。“張儀,聽你剛才的話,似乎對在炎國的前程並未絕望,既然如此,便同我一起進宮如何?”他不由分說地朝陽九點了點頭,“好了,我今次不讓你們為難,隻不過多帶一人,想來君侯不會介意吧?”


    張儀就這麽糊裏糊塗地被慈海拉上了馬車,幾乎行到王宮對他才醒覺了過來,臉上混雜著不安和惶恐,卻始終沒有開口詢問慈海的身份。一行人前前後後進了王宮,又七拐八繞地到了那狂著“寧靜致遠”四個字的殿閣,陽九便停住了腳步,疑惑地瞧了張儀一眼,這才虛手請道:“慈海大師,主上在裏麵等候多時了。至於這一位,是不是讓他在別處等候一會?”由於再無外人在場,他也就省卻了掩飾功夫,直裁了當地示意道。


    慈海淡然一笑,“僧非僧,俗非俗,陽九,你雖然跟隨君侯多年,但還是著了皮相!”他隨手抓下頭頂綸巾假發,光禿禿地腦袋上赫然是點點戒疤,“張居士和老衲有緣,說不定君侯也用得上他,此事老衲自有道理,你不用管!”


    炎侯陽烈見慈海一身儒衫而又光著頭的模樣,不由愣在了當場,就連他背後的張儀也沒留心,許久才爆發出一陣大笑。“想不到慈海大師竟會如此打扮來見寡人,真是……哈哈哈哈!”他知道慈海不會因為這點事情著惱,但還是笑過一會就算了,“寡人倒沒想到大師還會關心國事,如今看來,倒是寡人先前多慮了!”


    慈海不以為意地點點頭算是打招呼,隨即揀了一張椅子坐下,卻先指著張儀道:“今次老衲前來隻是拗不過君侯的那個近衛,還有就是為了他!”見陽烈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禁深深歎了一口氣,“怪不得人說用人當不拘出身,君侯貶斥了這位張居士,卻不知他憑借出身便足可走遍天下。老衲原本不想插手炎國之事,但最近的一係列變故,君侯應對得並不巧妙,就連老衲這種外行人也覺得君侯過於不智。”


    陽烈心中一凜,仔細打量了張儀一番,這才發覺似乎在朝中看過這張臉,隻是一時沒有任何印象。“恕寡人眼拙,大師可否直言告知?”


    “鬼穀子高足,僅憑這一點,君侯就應該知道分量吧?”慈海微微一笑,深深凝視著陽烈的雙目,“須知鬼穀子王詡地另一位高足蘇秦如今正得夏國世子重用,這位張居士卻埋沒於塵土之中而被君侯貶斥,相差何其大也!”


    “鬼穀高足?”陽烈霍地站了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須知鬼穀子王詡聲名顯赫,其緣故之一就是因為縱橫一道的妙用,其二卻是因為王詡交友無數,個個都是名士高人,比之商國館清宮中自詡名士沽名釣譽的偽君子來,這些人無一不是有大才而不願出仕的大賢。況且,能讓一向淡然自持地慈海出口推薦,這個張儀一定有特別的地方。


    “看來寡人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不過,也因為最近的這些事情實在太惱人了!”陽烈長長歎了一口氣,突然起身朝張儀一揖道,“此事錯在寡人,若是張卿不棄,還請為寡人謀劃!”對於向來桀驁的他而言,這已經是最難得的謝罪了。


    張儀萬萬沒料到,隻是慈海一句話就能得到炎侯如此禮遇,此對此刻,他一麵埋怨自己當初太過矜持,一麵忙不迭地向炎侯還禮。“主上,此事乃是臣當初過於執著,本該一早坦明來曆,這就不會有如今的境遇了!“他先是將責任歸於己身,這才正色勸諫道,“不過,如今主上因為無忌公子一事而遷怒於朝中群臣,鬧得人心惶惶不安,長此以往,炎國危矣!”


    陽烈自然不會認為對方是危言聳聽,再見慈海也是一副讚同地神氣,他頓覺心中更加詛喪。一直以來,他始終認為自己以強硬手段治國是最佳途徑,如今自己歸來,不僅沒有讓局麵好轉,反而比當初莊姬攝政時更加雜亂,早已把一貫狂在臉上的傲氣都丟了。


    “張卿,倘若你有上策,寡人一定聽從!”陽烈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鄭重之色,一字一句地道,“寡人思考多日未見良策,所以才隻能強力鎮壓局麵,如今看來收效甚微。慈海大師,你在軍中盛名多年未衰,如果可以,寡人也想請你坐鎮軍中,希望你不要再推脫了!你既然喜愛明期這個丫頭,便應該知道,寡人倘若有什麽萬一,對她而言會有什麽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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