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啊,十多年前農業稅就取消了,今年城鄉醫療也並軌了,農村人和城市人實質上已經沒有任何區別,農村人反而無償擁有宅基地和耕地,這是特別的福利,也是最後的保障,非常值錢,還會越來越值錢。城裏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我們怎麽能隨隨便便地就放棄了呢?”


    “小胖,你要是覺得值錢呢,也別那麽多廢話,就按人家出的價,三叔優先賣給你怎麽樣?”


    三叔卻是耿直地打斷了丁山,同時投來了鄙夷的眼神,你小子才吃了幾天幹飯?


    半個下午加半個晚上,丁山挨家挨戶勸說,嘴皮子都磨出了泡。


    結果聽到的反饋,大差不差都是這樣子,還有人把房產證和耕地證拍在炕頭上,掏錢你拿走!


    甚至還有原本尚在遲疑中的鄉鄰,經過了丁山的一通勸說,反倒是打定了主意。


    耕地且不說,從前是不讓賣的,所以沒有參考價格。住房在本屯內卻是時有轉讓,沒有房產證之前,四間房子不過幾千塊。有了房產證之後,也不過是幾萬塊。


    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了三十多萬,那是多大的一堆啊!


    丁山拖著兩條疲憊的胖腿回家,感覺很絕望。


    明明是坐擁綠水青山,鄉鄰們為什麽不能用勤勞的雙手創造金山銀山呢?


    國家大勢和農村政策且不說,丁山至少給鄉鄰們指出了兩條現成的致富路。第一條是采摘野果,由他按照雜果飲料廠的價格收購,批量送到山下去售賣。丁山甚至決定了去買輛皮卡,每天跑一趟飲料廠,就當是散心了。


    第二條是丁山答應給鄉鄰們免費提供小山羊或者小兔子,養大了以後由他按市場價格包銷,雖然他還沒想好到時候賣給誰去。


    結果都是質疑的目光。


    或者還有人在琢磨著,這死胖子憋著什麽壞水的吧,他大量收了野果子,會賣高價的吧。養山羊也是,中間商賺差價嗎?


    即使有人信任小胖的人品,卻也不信任小胖的智商,你小子有倆臭錢燒著了?圖個啥呢?


    丁山心喪若死,是啊,我圖個啥呢?


    這就是我的父老鄉親。


    鼠目寸光,急功近利,同時又懶散成性,愚昧顢頇,不想著努力,隻想著過好日子,哪怕是調了砒霜,也要把這餡餅吃下去嗎?


    而那兩條致富路,都是皂戶屯乃至瓦屋屯和臥龍屯的成功經驗,丁山親眼目睹的。可為什麽無法推廣陡崖屯呢,就因為兩條不同的山路,或者兩個不同的山頭?


    夜深人靜,丁山與老爹在炕頭上相對而坐。


    老娘在旁邊納鞋底兒,看看老頭,看看兒子,覺得生活蜜裏調油。


    “大夥兒是窮怕了啊,窮人哪有什麽心氣兒。”丁滿倉磕了磕旱煙管兒。


    “村集體就沒點兒約束力了嗎?”丁山這才想起了老爹是村主任來著。無論如何,老爹總是支持我的,雖然事發突然,我的決定也是突然,此前爺倆也從未討論過類似問題。


    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爺兒倆互相瞧不起?


    好像是從我把二十萬稿費拍出來那次,老爹就認可我的行事了?


    甚至他老人家還有禪位之意圖?


    “大包幹以後,集體財產就沒有了,既不能給人好處,也不能給人壞處,誰還聽你的呢?人心早就散了啊!”丁滿倉當了一輩子的村領導,對農村變遷有著切身的體會,當然也有些樸素的理論認識,無非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


    然後就絮絮叨叨地回憶起了改天換地學大寨修水利的崢嶸歲月。


    這些年來,村集體的存在感幾近於無,丁滿倉這村主任當得更是醬油,想當初他可是堂堂正正的一把手來著。


    丁山則在一旁低頭刷手機,反正丁主任的紅色回憶也不需要聽眾,甚至兒子皺眉苦思時他還會放低點兒聲音,卻也是思路不亂,話語流暢。


    資料還是查到了不少的。


    宅基地僅限於村集體內部轉讓,且被轉讓人名下沒有宅基地,且轉讓後雙方均不得再次申請宅基地。宅基地在本村人內部轉讓時,需經村集體同意並開具證明,由鎮土管所辦理過戶手續。


    可是這些製度,根本就製約不了財勢通天的房地產集團啊,那灰西裝說過鎮府算個錘子,應該不是吹牛的。


    況且魯城投資集團也不是購買住房和耕地,人家是簽訂拆遷協議啊,隻是先拿了房產證和耕地證做抵押而已。


    再者說來,如果村集體強行不同意,那不是斷人財路嗎?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恐怕還沒等魯城投資集團動手呢,鄉親們就過來砸玻璃拆房子了吧?


    哥這是強出頭了啊,好像哪頭都不是人?


    丁山鬱悶地睡去,丁滿倉小聲堅持講完那過去的故事……


    次日,灰西裝帶著兩輛越野車又來了,再次簽出三十多戶,整個陡崖屯已然半壁失手。


    剩下的六七十戶人家,大體上可以分成四類,每類都是十來戶不等。第一類是老丁主任勸住的。第二類是信任丁山的。第三類是祖地不肯輕離的。第四類是想搬但準備要高價的。


    當然,每個類型裏都有幾戶人家在吵架,最終搬不搬呢,還要看吵架的結果。


    第三日,又簽出了十餘戶。


    剩下不到五十戶,占了全屯子的不到四成。


    這次來的越野車卻是五輛,二十多個黑西裝分成四組,開始挨家挨戶拜訪。


    說話很和善,眼神很淩厲。


    無非是拿錢走人莫貪心,胳膊擰不過大腿去,別給臉不要臉啊,天幹物燥小心火燭,過街要走人行橫道……


    山民倒是不怕這個,有人抄家夥伺候,黑衣人也不正麵硬杠,皮笑肉不笑地退場,再去下一家。


    丁山報了警,來自沽陽的警車二十多分鍾趕到,大模大樣地看了看,指著迎出來自報家門的丁山訓斥,“打架了嗎,沒打架報什麽警?經濟糾紛,好好協商,協商不成,上法院起訴,不要瞎報警!”


    警車和五輛越野車魚貫離開,當晚屯子東頭一戶院子裏起了火。


    還好發現得早,鄉鄰們救得快,沒有造成多大損失,人心惶惶卻是免不了的。


    丁山一夜未眠,帶著十幾個小夥伴巡夜。


    次日卻又有三戶人家上趕著灰西裝簽協議,其中就包括失火那家。


    灰西裝懶洋洋地答應了,卻是說話算話,按日降價沒商量。這三戶人家少拿了好幾萬,但還是捧著錢安排搬家去了。


    如今山下各村子,都有不少進城謀生的,空房子頗多,租一年下來也就是三五千塊。


    再者說了,誰家還沒幾個親戚呢,先投靠落腳慢慢來。


    拿在手上才是錢!


    三十多萬在手裏,都可以琢磨著在鎮上做點小買賣了,最不濟也可以磨個豆腐,炒個瓜子。


    就算啥也不幹,存在信用社裏,每年也有上萬塊的利息不是?


    丁山兩眼通紅,鼻子噴火,卻是攔不住鄉鄰們奔向幸福新生活。


    小夥伴們要砸越野車,卻被丁山攔住了。


    等他們擅自闖入誰家裏時,再跟上去狠揍,不要打死人!


    五輛越野車卻是好整以暇地停在村子裏,黑西裝們排著散兵隊形,順著大街小巷做偵查狀,不再挨家拜訪了。


    丁山感覺處處受製於人,憋屈得不行。


    換言之,對方實在是經驗豐富。


    那,就這麽幹耗著?


    下午卻又來了三輛越野車,從屯子裏呼嘯而過,嚇得雞飛狗跳的,然後直接停在了陡崖子水庫的堤壩上。從車上下來了五六個大人物,嘻嘻哈哈地指點江山。


    隨後十餘台挖掘機開進了屯子,大鏟子一拍,土房子就塌了。


    倒也沒挖錯。挖的全是已經搬走了的人家。拿了錢還沒搬利索的,人家也不著急,給了一周時間還沒到呢。


    好端端的屯子,哪怕是隻挖倒了二十家,看上去也是滿目瘡痍,像是生活在廢墟裏。


    完成任務的十餘台挖掘機在堤壩下一字排開,形如坦克大炮,有攝人心魄之威勢。


    又有五六戶人家猶疑著找到了灰西裝,現在簽協議還來得及嗎?


    “大爺大娘們,哥哥嫂子們,這是我們的屯子!我們的祖輩已經在這兒生活了五百年!五百年的先祖墳塋就在山上看著我們!”丁山在大喇叭裏聲嘶力竭。


    十幾個小夥伴緊密地團結在丁山周圍,然後,也就這麽多了。


    “山下磊石村等幾個村子拆遷,每家每戶獲得的補償近百萬!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容忍外人在屯子裏作威作福!無論為了什麽,要想在屯子裏生活下去,或者獲得更多的補償,我們也得把外人攆出去!”丁山改變了宣傳策略。


    磊石村和鬆元村等五星連珠地拆遷,丁山當然是知道的,同時他也知道樂哥自掏腰包扔進去了好幾個億,這種事情當然不具可複製性。


    而且丁山還知道,山內各屯子,在樂哥的規劃中,是不會搬遷的。


    更重要的是,丁山認可樂哥的理念,沒誰可以剝奪山民們世居山中的權利,無論威逼,還是利誘!


    可是,畢竟也沒人肯為陡崖屯每家每戶付出一百萬。


    情況緊急,丁山也隻好從權了,忽然有了一種釘子戶的悲催……


    效果卻是立顯。


    男女老幼全都出來了,計有一百出頭。


    要論打架,山裏人就沒怕過誰,這可是在皂戶屯自己的土地上!


    遠處堤壩上,五六個神采飛揚的年輕人好整以暇地俯視著屯子裏的動靜,分明是在看笑話。


    二三十個黑西裝聚攏在挖掘機前,與一百多個老少山民對峙。


    沒等發動,卻聽見警笛聲爆響,兩輛十七座的特勤車開進了屯子。兩個小隊的特勤持各種器械迅速下車,將黑西裝和山民們分割開來。


    那邊一個穿白襯衣的警官排眾而出,召喚屯子裏的負責人。


    丁山本待衝上去,卻被丁滿倉拽了回去。


    隨後,丁滿倉在白衣警官麵前點頭哈腰地承認錯誤。


    此前丁山隻會覺得老爹猥瑣,現在卻隻覺得悲哀,事情怎麽就到了這一步了呢?


    樂哥啊,我該怎麽辦啊?


    我明明是想為本屯子鄉親做點兒事情的,我明明是年入百萬的人物啊?


    如果是樂哥當麵,他會怎麽做呢?


    要想知道樂哥怎麽做,當然是給樂哥打電話了。


    丁山身上的精氣神全都消散不見,萎靡不振像是個泄了氣的皮球……


    山民向來不怕官家,比如派出所,甚至警車都掀翻過。


    但在長槍短炮鋼叉盾牌的特勤麵前,卻是不易硬抗。畢竟幾個月前,同樣的一輛特勤車開來,抓走了開地溝油作坊的丁滿囤爺兒三個,抓走後就再也沒有放回來,紅紅火火的地溝油作坊一夜之間煙消雲散。


    而這回,來了兩輛!


    這回要抓丁滿倉爺兒兩個嗎?


    “李局長,把那個猥瑣的死胖子抓過來,我得問問他,是誰給了他勇氣跟洪少做對的?”堤壩上的一個花發青年突然喊道。


    正在訓斥丁滿倉的白衣警官僵硬了一下,沒有轉身回應。


    是誰給了他勇氣呼喝一位副局長呢?


    花發青年身邊的洪少……沒出聲。


    後麵兩個特勤遲疑著上前,看看白衣警官沒有製止,終於合力抓住了丁山,雖然挺費力氣的,但還是成功了。


    二虎等小夥伴們騷動起來,帶著男女老少往前擁去。


    丁滿倉卻是伸手攔住了大家夥兒,隨後“噗通”一聲跪在了白衣警官前麵,“同誌!要抓抓我,和我兒子沒關係,都是我指使他的,他還隻是個孩子!”


    白衣警官猶豫了一下,默默轉身,返回了警車上。


    “爹,你起來!我剛給樂哥打了電話!樂哥不會放過他們的!”萎靡中的丁山突然爆出了力氣,掙脫了兩個特勤,直躥而回,把丁滿倉扶了起來。


    兩個特勤納悶地彼此對視,這死胖子怎麽這麽大力氣?


    “你們!”丁山憤怒地回身,渾身的肥肉都在顫抖,一連串地發問,“你們是什麽身份?他們又是什麽人?你們為什麽要受他們指使?”


    兩個特勤再次對視,不約而同地退後了兩步,手持各種器械的特勤們仰頭看天。


    丁山卻已經轉了回去,幾乎喊破了喉嚨,“大爺大娘們!這兒是我們的家園……”


    堤壩上,一直跟小夥伴們嘻嘻哈哈的洪宇,看著堤壩下的人群,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笑臉倒是依舊輕鬆。


    突然間,有風吹過,洪宇揉了揉眼睛,嬉笑也僵在了臉上,“您……哪位?”


    甚至下意識地用上了敬稱。


    ps:感謝“沙漠騎兵團”,七月份第一粉絲!感謝“*飄雪*天涯*”,七月份票王!


    ps:這章實在是寫得艱難,心下還是惴惴,一章寫了好幾天,改了好多遍。因為前麵出了雲局,雲局也在趕來,否則就不寫特勤之類的了,不寫的話情節圓不起來啊。修改的過程中,已經把情節弱化到了最低的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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