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萊思很久都沒有在早上五點這樣的時間醒來——大約有一個多月。


    然而這一天他在五點準時且自然地醒來,如同他仍然睡在長屋裏那時一樣,度過一個完全無夢的夜晚,清醒地如同從未睡眠,周身籠罩在獨屬於冬季的寒冷當中,並且習以為常。


    理論上春天並不是從過年那一天開始的,有時會早,有時會晚,文萊思曾經在很小的時候學習過,有模糊的記憶。可實際上,沒人在乎春天究竟從哪天開始,塔爾村的大家都會在新年過後開始播種,那麽,所謂理論上的春天開始時間,又有什麽意義呢?


    文萊思穿上黑色的貼身絨衣,黑色的絨褲,僅這兩件米爾特洛夫家仆免費配備的衣物,好像已經比他過去把自己層層包住時還要暖和。他迅捷而有條不紊地套上了黑色的外套,最後,從床下拿出過去那件同時被用來充當被褥的破黑袍,將自己完全裹在其中。


    接著,他動手把床單鋪平,將杯子疊成他來時見過的方塊形狀——他從未這樣做過,這讓他做的有點艱難,反複重複了三次,才勉強像點樣。而在床的旁邊,無論桌麵、地麵或是其他任何地方,除了一個跟他離家時背的包裹差不多大小的黑布包以外,都與他在那位福特管家的指引下,第一次見到這個房間時一模一樣。


    打了一盆清水,小心地清理麵部之後,文萊思從腰間取出那柄始終貼身的鋒利匕首,又用手指測試了一次它的鋒利程度,然後用它清理了臉上絨毛一樣的胡須。


    【嘿,我還以為你準備塑造一個不修邊幅的世外高人形象,在提前蓄須呢。】


    於是,在起床三分鍾後,文萊思重新確認了一遍全身的裝束,推開了房間門。


    “啊……大小姐,您今天起得很早啊。”文萊思看到一副被他突然開門嚇了一跳樣子的斯卡麗,略微有點發愣,如果真的是被他開門嚇到,斯卡麗似乎在他門口徘徊了一段時間了,“城主閣下的信上說,決鬥在下午開始,您可以多休息一會,再動身。”


    “我就沒睡著。”斯卡麗說的沒錯,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黑眼圈的痕跡異常分明,“況且你不是也起得很早嗎?怎麽,急著去送死不成?”


    如果按照初次見麵的印象,斯卡麗說話其實並不刻薄——至少對文萊思這樣的底層人士,她的態度在學院城學生這個整體裏都算得上溫和有禮。可現在聽到她這樣說話,文萊思也沒覺得有什麽違和,笑了笑,轉移了話題:“對了,大小姐,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斯卡麗像是下意識似的點頭回應,接著好像忽然反應過來,不知怎麽又生起氣來,帶著訓斥的語氣喝道,“說什麽呢!現在你還有心情想這些!”


    文萊思嘿嘿笑了起來:“大小姐,在我們帝國人眼裏,新年可是最重要的節日之一。您怎麽能用‘有心情想這些’的態度來說新年賀詞呢?”


    斯卡麗噎了半天,最後惡狠狠地跺腳,嗔怒道:“胡攪蠻纏!新年是最重要的節日不是當然的,說什麽帝國人眼裏——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


    文萊思眨了眨眼睛:“大小姐,您不必為我這麽擔心。”


    “才沒有擔心!”斯卡麗白皙的皮膚之上,除了黑眼圈的黑色以外,紅色也同樣非常顯眼,“隻是你是我的侍衛,我不能——”


    【出現了!蹭的累標準發言!雖然雙馬尾燒掉了有點可惜,但是果然還是很棒啊!】


    “我是臨時侍衛。不太稱職的那種。”文萊思咳嗽兩聲,“而且,一個月快結束了。”


    斯卡麗臉頰上的紅色由淺到深,最後看起來好像抬手一捏就能擠出血來:“少廢話!”


    文萊思順勢低頭,結束了這個話題:“是,大小姐。”


    文萊思總算從房間裏走出,視線被放在門口的東西所吸引,而與此同時,斯卡麗也終於看清了他房間內的情況,於是引發了新的一輪對話。


    斯卡麗很明顯地愣了很久,直到文萊思覺得她安靜地不正常回頭看時,才轉身看向文萊思開口,語氣卻忽然有點高興似的:“你要離開學院城了?”


    文萊思點頭:“是有這樣的計劃。”


    “哦,難怪你這麽輕鬆。”斯卡麗忽然笑了起來,一度令文萊思十分費解,好在她很快就自行補充說明,解答了文萊思的疑惑,“不過真虧你還有心思在這睡覺。要走的話當然早點走比較好吧?需要我幫你忙嗎?雖然我在家族裏——嗯,沒什麽地位,但是靠我的名字幫你一個流浪漢一點小忙還是沒問題的。趕快收拾——哦,你收拾好了,我們——”


    “大小姐你誤會了。”文萊思打斷了越說越起勁的斯卡麗的話,語氣平常,態度也如往常一樣尊敬、冷淡,帶著點梳理,盡管他心裏實際上產生了一種非常微妙感情,一半好像是悲哀,另一半他連類似的情感都找不到。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沒打算逃避榮耀的生死決鬥。雖然我一直自認是帝國人,但畢竟以後恐怕都會在聯邦的勢力範圍內生活,我當然也應該適應,嗯,聯邦人的生活習慣。”


    文萊思的話有點多了,他本不打算說這麽多話。隻是不知道為什麽他有點緊張,不想聽到從自己插嘴那一刻就低下頭,雙拳握緊的斯卡麗的回答,所以就在腦子一片空白的情況下,由著性子胡扯了起來。每當這種時候他才會由衷的感謝係統,在係統以身作則的教育和它配合之下的反複練習之中,文萊思的胡扯能力和水平都有了顯著的提升。


    可並沒有那麽多合適的東西可以供文萊思東拉西扯,終歸有說完的一瞬,隨之而來的,就是令他感到強烈不適的靜寂,或者說死寂。然而在這過分的安靜當中,又顯然有什麽東西在發酵著,膨脹著,就像平靜的水麵下鼓動的水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別開玩笑了!”最終炸裂開來。


    “你會死的啊!你這態度算什麽意思!你是想告訴我你完全不怕死嗎!你是想告訴我隻有我一個人在擔心嗎!”斯卡麗此刻的聲音已經不再像是怒吼,甚至因為反複破音的緣故,文萊思離得這麽近都聽得不大清楚,唯一能聽清的,是她話語間摻雜的抽泣,正如唯一能看清的,是她被淚水浸濕通紅的眼眶。


    斯卡麗一拳砸在文萊思的肩膀上,文萊思默默承受下來,同時才發現,斯卡利今天沒有穿那雙自從福特管家走後幾乎就沒離過身的,鞋底厚得可怕的鞋。


    “係統。她,是不是喜歡我?”他在心裏默默地提問,而回應聽他的首先是幾聲嗤笑。


    【心理學檢定:93>60,失敗。你無法理解眼前少女的想法,想到的假設在你心裏尋找不到一點由來的根基。在你看來,即便她真的對你有超乎尋常的好感,她此刻的表現也太過誇張。你無法理解她,也無從判斷她。】


    【嗬,嗬嗬,哈哈。我的小文萊思,你真是可愛得令我心醉,我幾乎就意味你還是那個自以為是其實屁都沒經曆過的天真小孩了。】


    係統說得對。這不是他第一次感覺斯卡麗對他有特別的感情,也不是感覺最強烈的一次,然而他之前從來沒有過,偏偏在現在這個時候,向係統問出了這個問題。心理學的檢定失敗了,但那沒有關係——沒錯,無論結果如何,都沒有關係。


    文萊思反過來按住了斯卡麗的頭,在她因為這唐突不敬的行動,吃驚抬頭的時候,露出了他自從離開帝國以來,露出的最溫暖的笑容:“大小姐,感謝你的擔心。我不會死的。”


    “而且,沒有人會死。”


    …………


    決鬥的場地被院長定在了學院城南門外,時間是下午四點起。


    看來作為院長的斯科爾第對城南門外那些不符合學院城規章製度的非法產業並不是全不知情,而且甚至可能與其中一些有權錢交易——位置設在這不說,這個時間也好像是看完決鬥正好在城外吃個飯在回去的時間。


    也許是因為斯卡麗不太習慣跟在文萊思身後的原因,她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結果文萊思隻好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不去想這些的話——


    【哈!哈哈!哈哈哈!文萊思,我的小文萊思!哈哈哈!抱歉,我不是有意嘲笑你,隻是,實在是忍不住,哈哈哈!‘沒有人會死的’,哈哈哈!就憑你嗎?】


    他的思緒就會完全被係統從他說出那句話開始就無休無止的瘋狂大笑,以及穿插在其中花樣豐富的冷嘲熱諷完全控製,最要命的是,像過去很多時候一樣,他完全不能理解到底是什麽令係統如此狂笑,或者狂怒,或者其他隨便一種反應。


    今天學院城南門的城門罕見地大開著——文萊思還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南門是向外打開而不是向內開的。衛兵則比平時多了一倍,盔甲和長槍都像是新換上的一樣,比平時還要光鮮,如果今天不是陰天的話,文萊思相信,他們身上的反光恐怕會晃得人眼暈。


    門外有很多人擁擠著堵在一起,隻是遠遠看到他們的穿著打扮和深陷的麵頰,文萊思就能猜到他們是本來就住在城外的那些人。新年他們也沒有回家,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想要進到學院城裏來。文萊思覺得自己應該有什麽感慨,可實際上卻完全沒有。


    多出來的八名衛兵,再加上原本應該站在門內的四名,現在就站在門外,阻止著他們進城的企圖,同時還強製性地把人群分割成兩部分,擠在兩側,給中間勉強擠出了有一個人走的話稱得上寬敞的通路來。


    今天南門大開是為了下午生死決鬥的準備。想到這一點之後,文萊思的心髒倒是猛烈地跳動了一下,原本被壓在肚子裏的紛亂思緒一下湧到喉中,讓他一瞬間覺得有點想吐。


    好在現在文萊思自我調整的能力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隻是短短三秒鍾,他就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和隨之而來的緊張和恐慌之類的玩意重新壓了回去。他挨個掃過了每個衛兵的臉,卻沒有在其中看到蒙克。這讓文萊思覺得有點遺憾。


    從衛兵幫忙撐出的通道穿過,脫離了城門口這個異常擁擠的區域,正式走到城外之後,文萊思發現,今天城外遠比平時要熱鬧得多。現在才早上九點左右,路上已經有了三三兩兩的行人。這一個多月以來文萊思出城都沒有見過這麽熱鬧的情況,尤其是這些行人大多衣冠楚楚,看起來多半都是學院城內的人,而且十有八九都是學生、老師的情況,就更沒見過了。


    他們在期待著即將發生的生死決鬥,也許是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是罕見的大事,也許他們在期待為了榮耀的戰鬥,也許他們在期待即將到來的他人的死亡。就像係統,並非冷血或者冷酷,隻是置身事外,所以能夠超然地因殘忍的事而感到愉悅。


    出城之後走了大概四五十分鍾,對於文萊思來說這並不算非常漫長的路程,盡管他並不以體力為傲,在同齡人中甚至算得上相當虛弱,但也許是在無盡山脈裏那幾個月鍛煉的成效,走路對他來說好像是一件完全不消耗體力的事。


    可對斯卡麗來說好像並不那麽輕鬆,文萊思一路上都是按照自己的步幅在走,現在回過頭,才發現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斯卡麗已經麵色潮紅,滿頭是汗,稍稍定下腳步,就開始小幅度地喘息起來,完全看不出是在陰雲密布的冬天早晨,反而一副身處酷暑當中的模樣。


    文萊思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大小姐,您真的沒必要跟過來的。”


    “我不跟過來,怎麽知道你有沒有騙我?”斯卡麗看到他回頭,猛地一下挺直腰杆,說了兩句話以後,調整了一下呼吸,好像這樣就能把喘氣的渴望壓下去似的,接著,好像反應過來一樣,又叉起了腰,“怎麽,你以為我連這兩步路都堅持不了?”


    文萊思幹笑了兩聲,繼續向前走。


    【話說回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麽她這麽天真,你的話倒是真的讓她恢複了精神。這一點倒是值得讚賞。嗯,做得好,小文萊思!】


    係統總算停止了冷嘲熱諷,不過現在文萊思也沒有精力來回應係統稍微正常一點的廢話。他已經能看到過去從未在城南郊外看到過的一座巍峨建築,好像是一個高大的圓形建築,純白的大理石鑄成了總高足有十餘米的牆麵,鑲嵌著一扇一扇巨大的黑色孔洞,透出另一側黑壓壓的陰雲。


    【競技場,這個老東西倒是有點品位。】


    文萊思十分篤定在一個星期以前這裏還沒有這座建築,正如他十分篤定這裏就是他將和色雷斯·費爾南多進行生死決鬥的場所一樣。換言之,這座高大巍峨不遜於文萊思曾見過的任何一座建築的所謂“競技場”,是在這一個星期之內建造起來的。


    可惜文萊思也並沒有太多時間用在感歎斯科爾第城主閣下的工程能力上麵。


    和文萊思同樣全身籠罩在黑色之中,但身上繁複的黑色禮服卻像是寶石一樣,反射著陰天一點稀薄的光芒的男人,全身的衣著和裝飾看起來並不奢華,卻無疑無比昂貴,將他包裹在其中,與城外遼闊的背景融為一體,同時,出現在任何一個宴會上也絕不會不合時宜。


    那個男人用無可挑剔的禮儀站在門口,對每個進入那座建築的人敬禮示意,姿態與每個細微的動作都恰到好處,文萊思見過的任何一個專門研究這方麵禮儀的門迎都比不上他。


    吻過一位穿著不太適合如此寒冷天氣的女士的手指之後,那個人重新挺直身子,目光投向文萊思這邊,天藍色的眼眸中好像投射出無盡的哀傷——又或者什麽都沒有。


    “斯嘉麗,好久不見。”他躬身行禮。


    “文萊思·卡萊爾,我等你很久了。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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