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神和共工大人常年不合。於情於理,我都應該去調解。況且,我奉了天帝之命,不會被為難的。”


    “隻是……”白緋焦躁不安地開口。那朦朦朧朧的預兆在她心底逐漸顯露出凶惡的爪牙。前方似乎潛伏著名為宿命的凶獸。它正咧開血盆大口,等待著美味自投羅網。“我好得差不多了,我們現在就離開吧。你答應過我的!”


    麵對少女的苦苦哀求,太子長琴長歎一聲:“白緋過慮了,我不會有事的。我保證。”


    他的話不僅沒有緩解白緋的憂心忡忡,反倒使她更加激動。“你如何能保證!”那些關於宿命的故事在她腦海裏翻滾,宛若一鍋燒開了水般沸騰。不安到極點的她如連射炮彈般說著:“你知道不周山是哪兒嗎?是天柱在的地方!會有傾天之災的!所以你不能去!”


    “如此,我更應該去。”太子長琴抱著不住發顫的白緋,在她耳邊溫柔細語,“隻有我才能以和平的方式解決兩位大神的爭鬥。”


    “可……”白緋剛開口,就被長琴抵住了唇。


    “我並沒有逞強,也沒有不自量力。所以,請白緋相信我,好嗎?”


    他竟用溫暖包容的眼神帶著全身心的信任,懇切地凝視著她。這樣的話,她怎麽拒絕得了呢。


    “好。”白緋無奈地妥協,“一切請小心。”


    揮別太子長琴後,白緋突然想起共工是水神,正是應龍自小崇敬的師傅。擔心應龍和太子長琴會因為雙方長輩而被迫對峙,白緋強撐著身體跟了過去。當初,白緋是真的把對應龍的成見全都放下了。可現在,她竟覺得自己無法像從前那樣全然地相信他。大概是因為午夜夢回,那個紅葉之下極度酷似應龍的身影吧。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名為不周。山峰高聳入天,直插雲霄。整座山終年寒冷,長年飄雪。遙遙一望,隻看見光禿的紅褐岩土和覆蓋其上的皚皚白雪。


    雪封的峰頂上,水神共工與火神祝融相對。


    “我的計劃是正確的!”共工怒發衝冠,怒目而視,“如此治土、治水對天下有大益。”


    “你是神明,不是人類。”祝融冷冷地開口,“況且,平整土地會觸怒鬼神,引發滔天災難。”


    “一派胡言,隻會觸怒你這個爛心腸的神吧!”共工憤恨地說,“居然用此來愚弄百姓,當真可恨。”


    “人類比你可愛多了。他們要有對自然的敬畏之心,而非為了自身利益隨意地改造自然。”祝融不屑地看著共工,“你怎麽不說,平整土地對自然有大害呢。”


    見共工被他的話憋紅了臉,祝融趁勢追擊:“你一向認為我針對你,可你想過沒有,為何我如此待你。僅僅意見相左?”祝融一臉你太天真了,繼而說,“因為你的立場不對!生而為神,你卻總是人類、人類的。你可想過人類之外還有萬千其他生靈。你總是對人類出手相助,卻對其他生靈袖手旁觀,這怎麽不讓其他生靈生怨。自然,其他神明也是有怒而未言。畢竟,你自我標榜是好神明。”


    “自稱好神明?哈哈哈!你說得話真是太可笑!”共工雙目充血,咬牙切齒地說,“上天會支持我的!這是有利於百姓的大好事!上天一定會在我這邊!”


    見他發癲的模樣,祝融憐憫地搖了搖頭:“你又是何苦呢。人類和其他生靈都已經站在了我這邊,上天也將支持我。你若仍覺得自己有理,便等等天帝派遣的使者吧。且看他是何種說法。”


    “等便等!”共工傲氣地一撩袍子,坐在了覆雪的石塊上。


    一旁默默聽了許久的應龍聲援著自己的師傅:“我相信師傅絕對是對的!我站我師傅這邊。”


    瞥了眼這位尚且年輕的龍族之人,祝融嗤笑道:“也就共工這傻子才會收一條魔龍為徒。妖魔之言,不可信。”


    “你說什麽!”應龍立刻像點了爆竹似的躥起來。


    共工連忙拉住要上前幹架的應龍,和聲對祝融說:“你我的恩怨別牽扯到小輩身上。”


    “這可不是一件小事。”祝融含笑道,“自古不兩立。從神墮魔者,予以極刑。窩藏魔者……”


    “你不要胡說!”雖被共工拉著,應龍怒發衝冠,雙手化為鋒利的龍爪。


    “應龍,你給我乖乖在這等!”共工一怒之下定住了應龍的身形。看向頗為得意的祝融,他沉下氣,商量道:“龍族本屬混沌,既然本無之分,又何來自神墮魔。再說,天帝優待龍之一族。你這樣做,恐怕會傷了雙方的和氣,損了上頭的顏麵。”


    “那你可要把你這刁徒收好了。他再這麽無法無天下去,就算我不說,遲早會被其他人捅出去。”


    而後,兩人相對無言。


    比起祝融的氣定神閑,共工在等待的煎熬中,逐漸變得焦躁。天下人已經棄他而去,若是上頭也……他不敢深想,隻覺得寒意從四肢末端向內伸展。即便努力壓抑著麵部表情,那些細小的神情變化仍透露出他的不安與緊張。


    注意到這一點的祝融愈發舒展開自己的身形,使自己顯得穩操勝算。雖然他心裏也有些小著急,但他更樂得看見共工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模樣。


    雪寂靜地下著,隨著風飛揚,如粉如沙。在又一陣如白霧朦朧的雪中,一位白衣青年悄然地落在了地上。白衣紛飛,墨發染雪。他翻轉著十弦古琴,起手彈了一聲古樸的長音。餘音回響在山崖間,好似有人在不斷地大叫。


    漸漸的,雪停住了。那似乎要從亙古誕生下到世界毀滅的雪被一聲簡單的琴音止住了。


    “不愧是能顛倒冬夏,平山填海的神器。”祝融大笑道,“長琴,你的功力又增進不少。”


    “父親大人謬讚了。”太子長琴懷抱著琴,向眾人點頭致意。


    共工一看見來者是祝融的兒子,頓時心涼了一大片。他隻知太子長琴掌管禮樂,擅長彈奏古琴。至於長琴是個怎麽樣的神明,他卻不是很清楚,隻是聽過兩三次傳聞。傳聞中的太子長琴彬彬有禮,待人溫和,處事圓滑,倒和祝融大不一樣。是真的溫厚重情還是內藏汙垢,共工卻不能斷定。


    “太子長琴!”應龍呲著牙,一點點地擠出聲音。顯然是恨他恨到骨髓深處。


    “你們認識?”共工奇怪地看向麵目猙獰的應龍。他從來沒見過他這麽怨恨一個人,甚至連隱藏的汙穢濁氣都擴散到表麵,沸騰翻滾,仿佛周身蒸騰起濃鬱的黑霧。


    “我寧願從未見過他。”應龍的話宛如野獸在怒嚎。字字撩著黑氣,迸發著來自冥獄的火光。


    能讓應龍如此憎恨,可見此神不如表麵那般溫文爾雅。因親疏而偏信的共工對這位天帝使者多了幾分警惕。


    太子長琴顯然是看到了怒火中燒的應龍。雖然不知他為何對自己有如此大的敵意,但為了避免節外生枝,長琴還是略過了他。


    “此次前來,我是奉了天帝之命,欲調解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的紛爭。”太子長琴從容地說道,“共工大人,您素來與人為善,何故至於斯?”


    不屑地哼了一聲,共工冷言道:“別給我戴高帽。有人還說我偽善。”瞥了眼淡定自若的祝融,共工加重了語氣:“我隻想得到一個答案。”他指著蒼天,話語聲震耳欲聾。“上頭是支持我還是支持他!”


    對他們爭執的原因有所耳聞,太子長琴委婉地措辭:“天帝命我來為你們調解。既然是調解,那麽就不關對錯。我自不會偏幫。”


    “哈哈哈!”共工對天大笑三聲,“我明白了!上天到底不幫我!他們愧對我啊,我要做的明明是利民的大好事!”聲音慘烈如錦布忽然撕裂,又如被困一隅的猛獸做著最後的掙紮。


    不肯妥協屈就的共工紅著雙眼,瞪向優哉遊哉的祝融。“我要用你我的生命去殉我的事業!”說罷,他便如獸類般飛撲向祝融。


    “你這瘋子!”祝融狼狽地向左閃躲。身上的一塊布料被共工撕扯下來,釘入石塊之中。


    憤恨的祝融施法,在空中凝成無數個小火團。右手一揮,火雨從天而降。


    發狂的共工雙手劃圓,在周身形成一個全方位的保護膜。在頂著火雨的同時,他盯著不斷凝火的祝融,偷偷地利用祝融腳下的積雪水凝成數十支水箭。


    “祝融,你這個惡毒自私的神。呸,你根本不配為神!今天,我要替天行道,了結你這條惡狗!”


    “你才是狗!”氣得不行的祝融增多了攻擊的火團。


    趁著祝融分神之際,共工暗中催動靈力。


    瞬間,萬箭齊發。


    被包圍在狹窄箭圈中的祝融趕忙在周身纏上火焰,卻仍有數支箭突破了防衛。等到火焰熄滅。祝融頹然跌坐在地上。


    見狀,太子長琴撥弦,散去了包裹著他們一行人的大保護圈,轉而為受傷的祝融加了個小型的防護圈。


    揮手燃去了插在身上的水箭,祝融這時已沒有了當初的遊刃有餘。他原本隻是來嘲弄失意的共工,哪想到竟還染上了殺身之禍。共工這家夥執拗癲狂起來簡直像個失心的怪物。不,他早就因自己的大義瘋魔了。


    不想再和瘋子糾纏的祝融轉頭對太子長琴示意。


    領會到的太子長琴奏起了靡靡之聲。柔軟、頹靡的琴音宛若女子的素手,撩撥過聽眾的身體,使之產生昏昏欲睡感。


    隨著琴音變得更輕、更柔,共工搖晃著身體,跌坐在雪地上,終於一睡而去。而祝融趁這個機會,騰雲駕霧離開此處。


    爭執的一方已經離去,另一方則做起了春秋大夢。太子長琴委實鬆了一口氣。畢竟兩位都是他的長輩,他也不好貿貿然插手。


    正當琴音愈發輕柔,快要消散時,一把利劍從太子長琴的背後直插而過。


    幸運的是,太子長琴為自己罩了個透明的保護罩。當那透明膜裂開破碎後,太子長琴已經飛到了離原地一百米開外。


    繼續彈著琴,太子長琴皺眉,看著黑氣翻湧的應龍。“應龍,你這是何意?”


    “太子長琴!”應龍咬牙切齒地說,“你竟又來奪去我的重要之人!”


    “又?”太子長琴錯愕道,“何來此言?我從來視你為摯友,怎會做那種事。”


    “嗬,摯友。你既已做出那番事,現在卻又矢口否認。當真可笑。”應龍拖著他的劍,在雪地裏一步步逼近。


    隨手給自己罩上一層保護膜,太子長琴困惑地問:“那你說,我曾奪去了你哪位重要之人?”


    “女、魃!”


    話音未落,從天而降的雪化為炮彈一齊砸向太子長琴。積雪水凝成了萬支箭從四麵八方齊射而來。


    琴聲由緩轉急,錚錚若刀槍劍鳴。被射成刺蝟的透明罩一瞬炸開。揚起的白雪沙阻擋了應龍的視線。


    就在應龍晃眼迷茫的瞬間,靈力繩索吸附在他身上,封鎖了他澎湃的靈力。


    待紛揚的雪再度安靜下來,應龍怒目直視撫琴的太子長琴:“又是這樣!你以為這樣就能製止我嗎?”


    見他冷哼,太子長琴試圖安撫他:“應龍,入魔者容易發怒,你先平複下情緒。”


    然而,應龍並不領情。那雙金珀色充血,好似滴血:“你做了那種事,竟還要我冷靜?你一直知道我喜歡女魃,你卻屢次把她從我身邊奪走。橫刀奪愛,還真是你這個摯友做得出的!”


    聽到他泣血怒訴,長琴怔住,撥弦的力道加重了幾分。


    弦斷,樂停。


    蘇醒的共工一見敵人失去了蹤影,憤而轉身奔向不周山峰。他嘴裏喃喃著:“我要以死殉誌!讓我的血來證明我的正義!”


    長琴急忙撫弦,構成屏障,以此來阻攔失去理智的共工。


    而應龍趁著這個空蕩掙脫了束縛,怒而化龍,向太子長琴撞去。


    剛剛趕到的白緋一見情勢不對,連忙撲倒長琴,以身庇護。


    一瞬間,天崩地坼,整個山體攔腰折斷,無數巨石轟隆隆地滾落下來。


    天地陡然發生巨變。天空向西北方傾塌,日月星辰瞬間變換了位置。大地向東南方塌陷,江河泥沙全都流入東海之中。


    被長琴九重透明屏障護住的白緋吃驚地看著這覆天之災,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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