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白緋的請求立刻被太子長琴駁回了。理由是白緋現在還未痊愈,根本不可能遠行。


    麵對長琴一臉擔憂的樣子,白緋隻能妥協。然而,她說的離開並不是他理解的那個離開。可恨的是,她根本無法解釋清楚。難道她要對長琴說:嗨,長琴少年,和我一起破碎虛空吧。還是說,長琴其實你是把琴,讓我帶你回到正確時空吧。無論哪一個都很扯。而且,她根本不知道回去的方法。這個鍋該紅玉背。


    在白緋的萬般糾結下,她隻得聽話地好好療養。很快的,她就能夠獨自行走、長時間地思考。然而,她再怎麽用力回溯記憶,那段時光始終如蒙著白色麵紗般模糊不清。偶爾得到的片段常如星火般轉瞬湮滅。


    漫天遍野的紅、穿著粗布衣裳的男子、橋上裝扮華美的新嫁娘……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飽含深情的話語卻令白緋毛骨悚然,如墜冰窖。摩挲著自己的雙臂,白緋覺得自己快要推斷出她這半年裏到底經曆了什麽。


    我們,是指她和誰?那個粗布衣裳的男人?在一起,那個男人對她懷著怎樣的情感?新嫁娘,婚嫁?


    還差一點,很快就要……


    “女魃,你沒事吧!”焦急的喊聲喚回了她的思緒。


    白緋眨了眨眼睛,那久違的麵容清清楚楚地映入她的雙眼。喉嚨一澀,她低低地喚著:“爹爹……”


    聽到閨女的叫喚,旱神一把抱住了他嬌小的孩子:“爹爹在這兒,在這兒……”


    那一聲聲的話語帶著壓抑的哭腔,變得沙啞難聽。白緋愣了一會兒,輕輕地拍撫著男人的背部。


    被旱神靠著的肩膀濡濕了一片。是下雨了嗎?白緋向上望去,隻見天空湛藍無雲。濕透的肩膀沉甸甸的,有某種深沉的情感被放在上麵。


    耳邊是浸泡得胡亂不清的聲音,白緋不清楚那份感情是什麽。靠著書本得來的經驗,她推斷那大概是親情吧。


    親情……垂下了眼眸,她看著高大的身軀微微地發顫。懊悔、悲傷、欣喜都糅合在一起隨著一句句關切的話語噴湧而出。


    白緋隻能拍著他的背,略顯幹巴地回應:“爹爹不用擔心,我現在很好。”


    “你這個孩子!”旱神輕捶了下她的背,“什麽叫現在很好!我要你一直都很好!”


    “不如意之事十之*。無論是誰,這一生總是會有起伏波瀾。”白緋先是認真回答,繼而頑皮一笑,“若是有誰能一直都很好的話,他該多無聊啊。”


    “你這孩子!”旱神失笑道,“你若真無聊的話,爹支持你找樂子。隻要你平安快樂,就算你把天弄塌了,爹也替你頂著。”


    “弄塌天可是重罪,爹你能頂著?”為了緩和氣氛,白緋抓著話中的漏洞,調笑道。


    “咳咳,隻是舉了個例子,其他責任,爹還是能頂的。總之,爹會一直庇護你。即便是冥界鬼獄,也休想奪走我的女兒!”說到最後,旱神的話語字字雪亮,擲地有聲。


    那一個個字就如同石子墜進白緋的心湖,泛起一層接一層的漣漪。從未感受過親情的白緋為這直白深厚的父愛而深深感動。可是,這到底是不對的。


    “謝謝爹的好意。但被過度保護的雛鳥不但學不會飛翔,反而更容易受傷。這種庇護不是愛,而是害。”


    被這直白的拒絕迎頭痛擊,旱神蹲下身,嘀咕著:“好過分。女兒不要爹爹了。”大概是緊繃了整整一年的心終於能夠放鬆下來,旱神竟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笨蛋父親一麵。


    麵對這如同漫畫般的場景,白緋感到十分稀奇。除此之外,一種暖洋洋、軟乎乎的感覺如吹出的泡泡一樣增多升騰,充盈在她的體內。


    “爹爹想多了。”白緋斟酌地開口,“我隻是覺得作為爹的女兒,我應該勇敢地去麵對,而非躲在您的庇護之下。而且……我也……我也想保護您。”極快地說完最後一句話,白緋看著愣住的旱神,臉一點點地漲紅起來。


    果然是自己太過狂妄了吧。消極的想法占據了腦海。白緋咬了下唇,黯然地開口:“爹不用在意,我……”


    再次被熊抱住的白緋止住了話,困惑地看著嗚咽笑著的旱神。她聽到她的父神這麽說。


    “怎麽會不在意!女魃的這份心意讓爹好感動,高興得都快哭了。不過,爹沒有哭哦。女魃已經長成一個好姑娘了……為了能一直保護爹,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眨了眨眼睛,白緋忍著眼底的淚,開口道:“這是個約定嗎?”


    “對!”大手用力地揉著白緋的頭,旱神露出豪爽的笑容,“絕對要信守約定。”


    白緋不由得跟著露出燦爛的笑顏,“一定會的。”


    “長琴,我的女兒就拜托你了。”旱神笑著拍了拍避開讓他們獨處的太子長琴,“你也要加油啊。”


    品到弦外之音的太子長琴無奈地笑道:“她是我的摯友,我一定會照顧好她的。”


    露出一個我懂的笑容,旱神開口:“現在的年輕人容易被自己一直堅信的‘事實’所蒙蔽。要拋開固定印象,好好地捫心自問一下。不多說了,我還有好多工作要做。”


    騰空而起的旱神大力地揮著手,對山上的兩人喊道:“下一次,你們兩個一起回家吧。我等著你們。”


    “真是愛操心。再過不久,等穢氣完全清除之後,我一個人就能回去了。”白緋轉頭看向太子長琴,“根本無需多此一舉,去麻煩長琴。”


    “伯父的意思恐怕不止這一個。”麵對白緋困惑的神情,太子長琴笑著摸了摸她的頭,“你也不必想那麽多。我說過,你可以多依靠一下我這個友人的。”


    白緋的臉泛上了微微的紅暈。她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挪動櫻色的唇,說:“是我失言了。”


    被這話弄得一愣,太子長琴擴大了嘴角的笑弧:“白緋還是個認真的孩……”似乎是想到了以前的爭論,他微微紅著臉,改口道,“已經是個出色的少女了。”


    “算你改得快。”白緋揮了揮自己的手,笑得像隻偷了腥的貓咪。


    言行卻還是那麽孩子氣。如此想著,太子長琴忍不住摸了摸她已經變得很長的黑發,“白緋保持這個樣子就可以了,無憂無慮的。”


    抓著長琴的手,白緋鼓著一邊臉,忿忿道:“說得你好像我的哥哥,不,應該說我的父親嗎?”


    “畢竟長兄若父。”太子長琴微笑著。


    “長琴竟占我便宜。我們的地位可是平等的。”白緋拉著他的手,鄭重地說,“有困難煩憂的時候,長琴一定要記得,我就在你的身邊,我很高興被你需要、依賴。”


    被少女坦率的話語打動,太子長琴止不住嘴角泛濫的笑意:“我一定會記得的。”


    一天,白緋如往常那般進入清液池,洗滌體內殘留的汙穢之氣。青色薄衫灌著水,在水麵上起起伏伏,宛若綻開的青色花瓣迎風微顫。順著水流,她不知不覺間飄蕩到了湖中心。遠遠一看,竟好似寂靜的湖中央開著遺世的青蓮。


    “唧唧。(白緋姑娘,我來看望你了。)”石洞口飛進一隻五采鳥。它身上絢爛的色彩為昏暗的洞穴增亮不少。


    左顧右盼,鳳來找不到本該在此養病的少女,不由得嘀咕起來。“唧唧。(莫非她出去了?可長琴說這個時辰她都在這裏的。)”


    寬闊的石床上沒有人,清液池裏也沒有人,倒是有朵挺好看的青蓮。雖然那朵花長得扁了些。


    忽然,水麵上泛起了微微的漣漪。一隻潔白如藕的手臂從蓮花中伸了出來。手指微微一晃,蓮花似無根般被推到了岸邊。


    被挺屍的少女生生地嚇了一大跳,鳳來差點從半空中掉下去。撲騰了幾下,它好不容易落在了岸邊的石塊上。


    平躺在湖麵上的白緋笑著向它打招呼:“你來了呀,鳳來。”墨色的長發散在水麵上,交錯成一張奇妙的網。被水浸過的肌膚宛若白雪,在暗淡的光線中顯得過分的白。那張紙白的臉上唯獨一雙眼眸黑若漆夜,卻又亮得仿若萬千星辰瞬生瞬滅。


    見鳳來發怔,白緋笑彎了眉眼。轉了個身,她濕漉漉地攀上它駐足的石頭。“鳳來,謝謝你來看我。”半是欣喜半是埋怨地說,“可惜皇來、鸞來沒有來。”


    被點名的鳳來打了個激靈,忙說:“唧唧唧唧。(他們在外麵等著呢。很早之前,他們就吵吵著要來見你,但都被長琴攔下了。說是你情況還不穩定,怕突生變故。)”


    剛解釋完,鳳來就見白緋笑眯眯地看它。懷疑自己說錯什麽的鳳來緊張地問:“怎麽了?”


    “沒什麽。”白緋趴在石頭上,高興地說,“真好,又能見到你們了。感覺有一個冬天沒見了。”


    “唧唧。(還要加上一個秋天。)”鳳來蹭了蹭白緋的臉頰,“唧唧。(小心別著涼了。)”


    “知道了。”說著,白緋用濕手摸了摸鳳來的羽毛。


    在鳳來忙拍翅膀弄幹之際,白緋赤足躍上了岸邊。坐在小石墩上,她用幹布擦拭著身體。一個冬天……白緋不由得想起了上一輪的事。在那個漫長而嚴寒的冬天,榣山山神帶著他的妻子冬兒,到她的麵前秀恩愛,順便詛咒長琴。不知道這一世,他會不會鬧出其他幺蛾子。


    多思無益。白緋用手指梳理著自己的長發。現在的她變強了,也不會一味等待。她絕不會再重蹈覆轍。


    和鳳來一起從石洞裏走出來,白緋發現原本謝了的桃林此刻滿枝粉白。落花紛紛,其下擺著豐盛的筵席。太子長琴坐在其中,十指彈奏著作為半身的古琴。合著拍子,皇來、鸞來撲扇著它們五彩的翅膀,鳴囀歌唱。


    被這熱鬧場景吸引,林間的小動物也紛紛聚集過來。樹枝上,小鬆鼠捧著摘來的紅果,搖晃著蓬鬆的大尾巴。忽然,一隻小黃鳥落在它的身邊,鳥爪不慎劃過大尾巴。被嚇到的鬆鼠手一鬆。那顆色澤飽滿的紅果子就掉到了皇來的酒杯中。


    興致高昂的鸞來一揮翅膀,酒杯被整個打翻在地。隨著灑落而下的桃花酒,那顆泡了酒的紅果子恰好落在草叢裏探頭探腦的灰兔頭上。中了暗器的灰兔捂著腦袋,正想看清是什麽砸到自己,忽覺背後投下一大片陰影。一頭野鹿優雅地低下頭,叼走了紅果。


    “這是為你舉辦的慶祝會。”太子長琴走到她的麵前,向她伸出手,“來,一起大鬧一場吧。”


    “唧唧!(今天不醉不歸!)”把臉埋在酒壇裏的皇來咕嚕道。


    喝了點酒的鳳來借著醉意,跌撞地倚著長琴的古琴。用翅膀竭力想去撩琴弦,卻不知遠近。


    身為它們兄弟的鳳來雙翅捂臉,不忍直視。


    伴著長琴的琴音,白緋奏起五十弦瑟。奏樂歡歌,載歌載舞,好不歡騰熱鬧。


    在氣氛歡鬧至鼎沸時,白緋忽覺背後一冷。有誰在一旁陰涔涔地窺探他們。凝神望去,那片林子毫無異常。是她的錯覺,還是……


    及時離去的山神山堯抹了抹額上冷汗。那妮子竟比他預想得還要敏銳。不過,關鍵的畫麵,他已經拿到手了。看著手中流轉異彩的晶體,山堯陰冷一笑。作為小小山神,他不足以抗衡太子長琴,但身為特權階級的應龍不同。隻要再稍微刺激下應龍,他一定會如他所願,除掉太子長琴。而山堯最擅長的便是隱藏自己,借刀殺人。


    在白緋快要康複之時,長琴領受天帝之命,於昆侖不周山調解祝融和共工的爭鬥。


    臨別之時,白緋看著離去的太子長琴,忍不住上前揪住他的衣角:“能不去嗎?”心裏的不安若泛濫的潮水,挽留的話語卻弱氣無力。


    太子長琴駐足轉身,摸了摸她的頭:“我會很快回來的。”


    你上次也那麽說,結果……白緋直直地看著長琴溫柔的雙眼,卻怎麽也說不出那句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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