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顛簸不穩中醒來,白緋看到了低低的天花板。低下頭,她看到自己穿著白衫青裙,手臂上還掛著一條較為華美的紫羅銀泥帔子。這種裝飾一看就不是島國的服飾,反倒很像中國古裝劇裏的衣服。


    對此不甚了解的白緋暫時把這個疑惑拋在腦後,在狹窄的小隔間內開始了探索。小隔間內除了一張床和桌幾外就沒有其他的家具了。而床上有一個古裝劇常有的小包裹和不常見的長條大布包。


    該不會是武器吧?看了下自己身體的那雙柔柔弱弱的纖手,白緋立刻否定了這個猜測。伸手拆開了大布包,她看見了做工精致的靈機式七弦古琴。髹栗殼色與黑色相間的漆,斷紋隱起如虯。琴背龍池上方刻寸許行草“大聖遺音”四字,池下方刻二寸許大方印,池之兩旁刻隸書銘文“巨壑迎秋,寒江印月。萬籟悠悠,孤桐颯裂”,均埴以金漆。腹內在池之兩側有隸書款“至德丙申”。


    白緋雖然不知道“至德丙申”是什麽年份,但她曾聽聞過“大聖遺音”的美名。學琴十餘載,她早已經對琴瑟愛之甚深。可惜瑟多用於和歌伴奏,後世漸少使用,所以在樂器行、淘寶上的價格極為昂貴。而古琴的價格就實惠許多,但稍好的琴動輒也要上千元。而要想擁有傳世神品的古琴,更是癡人說夢。所以,白緋隻能對著百度的名琴圖和資料解解饞。


    “大聖遺音”便是有幸流傳下來的唐代宮琴,曾拍賣出近九百萬的高價。看琴的漆麵完整無損,除了主人保管妥善外,這琴的存在年份不會過久。粗粗地推斷,她所處的年代很可能是晚唐。而能擁有這宮琴的女子必然不是尋常人家的兒女。然而她現在卻在逼仄簡陋的小隔間內。大抵是戰亂紛飛、顛沛流離吧。


    留戀地把大聖遺音重新包裹好,白緋拆開了那個小包裹。除了換洗的二三件衣服外,裏麵有一根優美典雅的四蝶金步搖和一封信。


    從信中得知,她是名門世家的旁支。因幼年喪父、母親改嫁,所以辭官隱居的祖父憐憫她年幼孤弱,躬親撫養。然而山河破碎、局勢危急,年邁的祖父自知無力護她周全,便寫在了這封信,讓她乘船去投奔他的友人遣唐使小野。


    祖父的拳拳愛子之心,日月可鑒。信中言辭懇切,甚至帶上了乞求的意味。


    通讀之後,白緋不由得雙眼泛紅。她想起了自己的爹爹旱神。為了子女,他們能紆尊降貴,去討好、懇求他人。這種她在現實中從未接觸過的深沉情感,令她無法不動容。


    抹了抹濕潤的眼睛,白緋把信紙細心地疊好,鄭重地裝回了信封。舒了口氣,她決心要好好地活下去。但白緋不準備繼承這個身體的名字。除非必要,她在“夢”中都將不會使用身體的本名。


    雖然容貌如何變化,她便是她,但是白緋依然害怕悠久的時間會用身體的名字取代了她的本名。到時候,她將習慣身體的名字,而忘卻自己真實的名字。長此以往,她漸漸地也會遺忘真實的自己吧。


    在船上不知過了多久,白緋已經適應了這種搖晃感。船上的生活著實無聊乏味,但白緋卻總覺得時間怎麽都不夠用。因為她正爭分奪秒地跟著原島國居民學習日語這門語言。想要在異國他鄉好好生活,語言是必過的關卡。


    “其實白姑娘不必如此費力。”原名藤子的中年婦女含蓄地笑道,“認識漢文就著實了不起了。雖然本國的口頭語和大唐相差甚遠,但官員貴族皆以通漢學為榮。”


    白緋知道平安時代的貴族官員都推崇大唐,但這不代表一個唐朝孤女能在不通語言的情況下好好地在異國生活。再說,她還懷著接近權勢滔天的藤原北家的目的。


    “藤姨,古話說‘入鄉隨俗’。我想更多地了解那個國家。”白緋淺笑道,“我對您曾吟的那首詩歌很感興趣。比起硬邦邦的唐詩,它顯得更加柔美纏綿。”


    “啊,那是我隨意吟的,根本無法與漢詩相提並論。真是羞煞我了。”話是這麽說,藤子卻笑靨如花,宛如春日優雅的紫藤蘿。“若白姑娘感興趣,我倒可以教一教。還希望姑娘能再彈古琴給我聽。”


    白緋點著頭,笑答:“我願為您奏樂。”


    快到島國時,白緋已經能基本聽懂並流利地和藤子進行日常對話,還能用假名寫一些簡單的句子。為了報答藤子的悉心教導,白緋為她彈奏了上古的樂曲。雖然大聖遺音是七弦琴,但由它奏出的樂音依然讓藤子讚不絕口。


    又過了一兩日,來自大唐的船隻靠上了岸。站在碼頭上,白緋有些不舍地與藤子告別。盡管是短暫的相處,她已經把藤子當作了親近之人。


    藤子一再邀請白緋去她家坐坐。而白緋委婉地拒絕了。倒不是她懷疑藤子的用心,而是怕看見藤姨的難堪。藤子能一人來往兩國,足可見她是個堅強又獨立的女性。然而她告別故鄉數載,回首怕已是物是人非。即便白緋孤苦飄零,也絕不會去增加她的負擔。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白緋露出燦爛的笑顏。


    被這毫無陰霾的純粹笑靨感染,藤子淺淺一笑:“安頓好了,記得來找我這個姨。我還想聽聽你那來自九天之上的仙樂。”


    “藤姨,您太誇張了。”白緋不好意思地眨了下眼睛。


    看著那抹色澤鮮麗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白緋抱緊了祖父的贈物“大聖遺音”,匆匆地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終於到洛城了。”站在朱雀大街上,白緋抹了抹額上的汗水。


    若不說這裏是島國,或許有人會把它錯認為唐代的都城。這裏的建築風格和整體規劃布局都仿照大唐都城。平安京就是個微縮的唐朝長安城,在整體規劃布局上模仿長安的東西對稱,方正若棋交錯盤。


    以她所站的朱雀大街為中軸,左京被稱作洛陽,右京被稱作長安。右京多沼地而逐漸荒廢,城市的居民和主要發展建設都集中在左京洛陽。因而,平安京又被稱為“洛陽”、“洛城”。


    因為對優雅浮華卻百鬼夜行的平安京頗感興趣,所以白緋向藤子這個原住民問了許多關於這座城的事情。當然,在閑聊之餘,她還打聽了貴族官員們的住所,尤其是藤原北家的住處。


    通過遣唐使小野引薦給藤原北家當家倒不失為一個好辦法。現在,她要做的便是找到那位小野先生。


    在靠近貴族聚集地的客棧投宿,白緋向店家打聽著遣唐使的事情。


    店家大叔見麵前的少女穿著唐製衣裳,便以為她是某位遣唐使遺落在外的血脈,頓時生出了憐憫之心。自古遣唐使去多還少,能回來的人都會受到天皇的賞賜褒獎。而他們的名字也會盛行一時。


    “遣唐使小野……”店家撓了撓頭,又細細地回想了下當年,“我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肯定是死在大海上了!”一旁的客人嚷嚷道。


    店家大叔瞪了這不識趣的男人一眼。而這個穿著邋遢的漢子渾不在意,嬉皮笑臉地黏到了白緋的身邊:“小姑娘那麽可愛,要不要來我家啊。老子還沒有娶老婆哈。”


    快步地向後退去,白緋不由得把手搭在靈環之上。一雙黑亮的眼眸直直地盯著賴皮臉的男人,警惕著他的舉動。


    就在男人笑嘻嘻地伸手去抓她時,店家大叔一把折過那隻手。看著直呼痛的男人,他惡狠狠地說:“在我的店裏,你也敢搗亂?”臉上橫肉亂飛,全然不見剛才的和善。


    “我不敢了,不敢了!”男人哇哇地連忙求饒。


    重哼了一聲,店家大叔鬆開了手。


    那人一掙脫桎梏,就如脫兔一般立刻逃走了。


    “喂,你小子還給錢啊!”店家大叔衝著那落荒而去的背影喊道。


    “給你,都給你!”話音剛落,幾枚錢幣就在天空中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大叔撿起了落在地上的錢幣,哼了一聲:“看你還敢不敢住店不給錢!”


    拍了拍自己的衣服,大叔朝看愣了的白緋憨厚一笑:“小姑娘不用擔心,安心在這裏住吧。”


    囊中羞澀的白緋暗想:她過不了多久也會像這樣被趕出去吧。


    坐以待斃是不行的。白緋再度檢查了下自己的家當。錢財已被用得七七八八,大概還能勉強撐上一個月。而那封給小野的信現在已經沒用了。她還有祖父留下的大聖遺音和那根造型精美的四蝶金步搖。


    捏著那根金步搖,白緋輕輕地晃動它。用金絲不規則繞織成的四隻蝴蝶微微顫動,好似振翅紛飛。垂下的珠玉相互碰撞,發出泠泠的脆音。


    它很美也很值錢。即便心有不舍,白緋還是把它當掉,換取四個多月的生活費。


    秋去春來,季節更迭,轉瞬已過了八個月。


    “聽說了沒,四條大路那邊有一位來自大唐的天女,極擅長彈琴,被人稱作琴姬。”五品官平定文對著剛升為左大臣的藤原時平說道。


    一合折扇,這位風流貴公子饒有興致地說:“可別又是那些美名在外、敗絮其中的女子了。”


    “我敢保證這位絕對是絕代美人。”平定文陶醉地說,“聽她一曲,簡直猶聞仙樂,繞梁三日,不絕如縷。”


    “你說得也太誇張了。”藤原時平用扇輕敲了下手,輕笑道,“不過,在那默默無聞的蓬門之中發現靈秀可人的女子,著實讓人感到珍奇,教人難以忘懷。”


    平定文不讚同地搖了搖頭:“琴姬可是來自大唐的名門之後,雖說家道中落,但評個中等還是綽綽有餘的。若她還在唐土,恐怕是你我都難以企及的上上等。”


    藤原時平見他如此推崇,便又增了幾分興致。閑扯了二三句後,平定文就為藤原時平領路。


    即便努力節省開支,所有的錢財都在一月中旬花了個精光。所幸白緋投宿的這家店的店主是個好人,並沒有立刻把她趕走,反倒提供給她謀生的場所。所以,白緋就彈琴賣藝來換取一些錢財和食宿。


    這天下午,白緋如往常般在簾後撫琴。這半年多來,她的任務看似毫無進展,實則不然。作為一介平民,還是外國來的孤女,她是不可能與上流貴族相遇的,更何況是那個藤原北家的人。


    但是,白緋聽聞藤原北家的現任當家是一位風流的貴公子,喜歡追求美人。平安時代的美人與現代的美人不同。平安時代的女性大多居於深閨之中,以遠播的美名吸引愛慕者。名聲越好越廣則越被稱讚為美人。至於女子長相如何,即便睡了一晚,很多男子也是不甚清楚的。


    所以,她要塑造一個市井蒙塵的天女形象,以此來引起那位慕色之徒的注意。


    收斂了心緒,白緋撫弦,彈起了《梅花三弄》。相傳,《梅花三弄》本是晉朝人所作的一首笛曲,後來才改編為古琴曲。它讚梅花淩寒流香、節節向上。


    世人皆知寒梅傲骨,不屈不撓。可誰知,寒冬獨立的梅在麵對一片蒼茫蕭瑟時,又是何等的難言寂寞。


    琴曲本身清新活潑、節節向上,可白緋不自覺地融進了自己的情感體悟。積極的同時透著絲絲的惆悵,明快時難免露出一丁點落寞。然而,她又竭力地掩飾著,宛若冬梅不言寂寥。


    客棧的聽眾聽得如癡如醉,仿佛看到了生在遙遠大唐的傲骨寒梅,忍不住心生向往、憧憬。而雅座上的藤原時平卻蹙起了眉。擅長吹笛的他自然聽到了琴曲中極為克製的失意落寞。明明是趨向於無的寥落聽在他耳裏卻格外刺耳。


    樂能傳情,曲為心聲。藤原時平聯想到她的身世不免唏噓歎惋。拿出隨身攜帶的笛子,他低頭吹出溫暖清澈的旋律。


    當笛聲加入琴聲之後,原本獨自堅強的弦音微妙得變了,好似在欣喜。琴音中的那一點寂寥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與笛聲相伴相隨的輕快愉悅。


    梅花一弄,弄清風。梅花二弄,弄飛雪。梅花三弄,弄光影。


    暗香浮動,水清清。


    千姿百態的梅在雪野裏盡情綻放。


    琴聲中情意仿佛掙脫了鳥籠的夜鶯,肆意地在空中飛翔。與它相伴的是優雅而野性的鷹隼。


    琴笛交織流淌。聽眾們似乎能看見活生生絢爛綻放的紅梅,似乎能嗅到梅花上浮動撩人的暗香。


    當琴音落下,整個客棧悄然無聲。


    所有人都沉浸在剛才的樂曲中久久無法自拔,唯獨藤原時平保持了幾分清明。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簾子後麵那隱約的身影。方才,他本是憐惜她才吹響自己的笛,為那暗自寂寞的琴聲注入些輕鬆明快。可誰知,她竟因此得意地反過來捉弄自己,仿佛剛才泄露的憂傷是她故意放出的餌。


    還真是個有趣的妙人。藤原時平嘴角含笑,用扇輕拍了下手。那麽,他也要給她下一個餌,來一場願者上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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