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了下落在眼前的發,白緋並不知與她合奏的笛聲出自誰之手。唯一可以確信的是那人在音樂的造詣上不同凡響,竟能捕捉到她琴聲那一點近乎於無的寂寞。雖然她很想立刻把那位知心人歸類為貴族,但平安時代的貴族大多徒有其表。也曾有幾位貴族自恃精通音律,與她合奏比高,卻都被她的琴聲壓製,最後灰溜溜地離去。托那幾位的福,她的名聲進一步的上升、遠揚,甚至有人說她是來自唐土的九天玄女。


    信手彈出一連串的音,白緋想再聽聽灑脫不羈的笛聲。未曾想這一次,那個人卻沒吹響他的笛子。


    聽著琴聲中“來啊,快來啊,和我玩吧。真的不和我玩嗎?”,藤原時平忍不住加深了嘴角的笑意。這名女子比他想得還要有趣,或許該稱她為少女。


    放置了滿滿勾搭之意的琴樂,藤原時平對著沉浸而無法自拔的平定文說:“現在是櫻花開放的季節,你知道哪兒的櫻花開得最美。”


    “太好聽了,簡直就是天籟之音,不,比天籟還要好聽!”平定文牛頭不對馬嘴地答道。


    藤原時平有些無奈,用折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我問你,哪兒的櫻花開得最美。”


    好不容易回過神的平定文不解地問:“藤原北家的櫻花一向是極美的。這個時候,庭院中的八重櫻該開花了吧。”


    他當然知道自家移植的八重櫻已經開放。麵對這個豬隊友,藤原時平隻能把話問得更清楚些:“我在問,哪兒的野櫻開得好。”


    野櫻?作為好色之徒的平定文終於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笑答道:“不遠處,有一片山櫻開得極好。


    聽著平定文誇張絮叨地說那裏的山櫻怎麽美怎麽漂亮,藤原時平用扇子輕敲起了桌子。


    察覺到提醒的平定文適時地住了嘴。


    “那個地方的山櫻確實開得極好。”藤原時平打開扇子,遮住了含笑的唇,故意提高了音量,“聽說左大臣酷愛賞櫻,想必是不會錯過那裏吧。”


    平定文連忙附和道:“是啊,是啊。家櫻再美,看久了也容易厭倦。哪比得上自由爛漫的野櫻。”


    看著討好自己的平定文,藤原時平歎息一聲:“家櫻也好,野櫻也罷,它們各有千秋,都需憐之、愛之、護之。隨意把它們放在一起比較,不覺得很失禮嗎?”


    他到底在打什麽主意啊,不是該好好誇一番“野櫻”嘛。作為狐朋狗友的平定文還是隨他改口:“是我胡言了。它們各有各的美。”想了想,他提高聲音說:“但我獨愛山林間幽然綻放的寒梅。”此話便是向簾內之人表明戀慕之心。他知道自己比不上藤原時平那般有魅力,但他仍試圖努力一把。也許,美人不戀雲霄之人,卻愛散漫閑職之人。


    明白他打算的藤原時平取笑道:“此言差矣,我看平中你更愛他人牆內的香花香草。”此話就在揭平定文的短。平定文這人不僅愛慕美色,還沒道義地染指了不少他人/妻女。


    被打趣的平定文急忙為自己辯解:“不過是情之所至,實難避免。若是遇到能一直點燃我熱情的女子,我必定會一生珍之。”


    藤原時平嗤笑一聲,道:“花花公子的巧言,可信的又有幾分?”


    這時,平定文才發現自己完全落入了藤原時平的陷阱。對於大唐來的女子,平安時代的戀愛著實過於奔放出格。隻要不被抓住,偷情幽會的傳聞都是貴族們的一種雅談。可對於恪守男女之防的唐朝女子來說,他就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輕浮薄情之人。就某種方麵來說,這確實沒有錯。但這種惡劣初印象勢必大大地阻礙他的追求。所幸的是,那位天女還未知曉他的本名。


    “平中,你說你的父親為何給你取名平定文?”藤原時平明知故問道,“我知道你在三兄弟中排行老二,所以被人稱為‘平中’。那麽,為何是‘平定文’呢?”


    已無法力挽狂瀾的平定文無奈道:“我不知。”


    “姓名可是寄托著賜予者希冀之物。”藤原時平悠然道,“其實姓名是什麽並不重要,但它能夠束縛一個人的形貌魂魄。”


    側耳傾聽的白緋深以為然,卻按捺住想要結交為友的想法。萍水相逢便已經是他生之緣。若是緣分夠深,他們必能再次相見。最主要的是,她對於這裏隻是一個浮光掠影的過客。


    因為聽眾們留下了足夠的獎賞,所以白緋從全職琴師改為兼職。閑暇時候,她便抱著琴與書,去那片山櫻林守株待兔。雖然這個辦法蠢了點,但能增加相遇的概率。就如早期的戀愛遊戲,通過不斷去攻略角色出沒的地方來觸發邂逅事件。


    貴族出行講究一個方忌,也就是每一天之中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若是在路上遇到貓狗的屍體或汙穢的東西,就會停止前進,轉身回去。而位居高位的左大臣不是常常有風花雪月的時間。白天在平安宮內處理政務,下午則有一些閑暇。但天皇有事找他的話,又得匆匆回去。


    雖然相遇的機會渺茫,但白緋堅信邂逅不僅靠天命安排更靠人為謀劃。既然已經得到了這個消息,她就不能坐以待斃。


    這一天,白緋如往常般靠著櫻樹,時而撫琴,時而看書。等到午時,她拿出隨身攜帶的餅,小口地吃著。


    忽然,一陣春風吹過,吹散了一樹的山櫻。粉白色的櫻瓣如雪,紛紛揚揚地飄落,落進了輕揚的黑發間,落到了雪白的手臂上,掉在了餅的咬口中。


    輕捏起那片惡作劇的粉白花瓣,白緋對著它輕輕一吹。看著它若蝴蝶翩躚,隨風落進了地上的櫻池之內。


    吃完了手中的餅,她翻開了書頁,卻再也找不到剛才那一頁。看著飄到書頁上的櫻花瓣,白緋轉了下眼珠,有了個小主意。


    踩在搬來的大石塊上,白緋踮起腳,伸出去折那一枝開得最優雅的山櫻。無奈枝頭太高,她有些夠不著。努力地踮高自己,她使勁地去夠。那枝山櫻卻似活潑的野鹿,讓她覺得快碰到了卻忽地離去,看似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


    這時,白緋的身後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山櫻爛漫霞氤氳,霧底霞間隱芳芬……”


    聽到那吟詠的和歌,白緋回頭一看。不遠處,一個頭戴烏帽,身穿月白直衣的貴公子淺淺一笑,吟道:“多情最是依稀見,任是一瞥也動人。”俊美的臉上那雙狹長的黑眸正灼灼地凝視著她,仿若漆黑深邃的幽洞引誘她前往。


    白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一個趔趄,身形不穩的她就如斷了翼的蝶直直地往地上撲去。正想快速凝氣,她驚覺自己已是個普通人類。護著頭,她閉眼等待著落地的痛擊。


    隨著慣性向前倒的身體突然在半空中停滯。白緋奇怪地睜開眼睛,卻見那位貴公子含笑著用手臂抱住了她的腰肢。


    “你還好嗎?”那一聲問話仿佛一越千年,氤氳了時光的界線。平安京的真實與風雅撲麵而來,她嗅到了寬大衣袖間盈盈的初春殘梅的微香。


    麵上一紅,白緋連忙就著他的手站直了身體。直視著他,她真誠地道謝:“謝謝你幫了我。小女白緋,請問您的名字。”


    不同於平安京貴族女子的溫順拘謹,麵前的少女沒有用袖或扇遮掩自己的麵容,就這樣坦蕩蕩地站在他的麵前。而且,她雙漆黑般的眸子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沒有絲毫的躲閃。他似乎能在其中窺探到散發出溫和光暈的星子。她是那麽的與眾不同,仿佛不似人間女子,更像是古早傳說中的那位誤墜凡塵的月之公主——輝夜姬。


    “白緋。”帶著點奇怪的腔調,那名貴公子用漢語答道:“在下藤原時平。”


    “藤原時平。時平(tokihira)。”白緋故意裝作不識“藤原”,直念著他的名字,“不知我念得對不對?”


    明明是自己的名字,在少女的口中卻變成了繾綣纏綿的歌。藤原時平突然明白了,為何姓名能成為最致命的咒。斂了斂心神,他用扇子一敲自己的手,笑答:“正是如此。”


    “看你的衣服,白緋是從大唐來的嗎?”藤原時平裝作初次相見,問道。心底卻莫名的竊喜。


    “如藤原大人所言,小女是從大唐來的。”白緋垂下頭扮可憐,卻錯過了藤原時平一閃而過的失落。“小女本想投靠祖父友人遣唐使小野,卻聽到他很可能遭遇船難的傳聞。幸蒙店家憐憫,才能彈琴來維係平日的生活。”


    見她把自己的遭遇和盤托出,藤原時平覺得此女身世坎坷卻十分純真率直,便愈發憐愛她。“我幫你折吧。”說著,他把扇子插到腰上,挽起袖子,準備去折那枝盛放的山櫻。


    看著隻比自己高些許的藤原時平,白緋著實為他捏了一把汗,嘴裏卻隻能說:“那就多謝藤原大人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藤原時平竟直接爬上了樹。看著他爬樹的樣子,白緋的心提到了嗓子口。這要是摔下來……她就隻能為他當坐墊了。


    所幸的是藤原時平身手十分靈活。雖然中途踩空了幾次,但也算順利地摘到了這棵樹上綻放得最美的櫻花枝。坐在樹枝上,他搖晃著好不容易摘下的櫻花,竟笑得像個孩子:“我幫你摘到了。你要怎麽感謝我呀?”


    等一下,這個畫風轉變得有些大。白緋眨了眨眼,反問:“你想我怎麽感謝啊?”


    利索地從樹上下來,藤原時平整了整衣服,又恢複成那個風雅無比的貴公子。用扇子抵著下巴,他細細地打量著白緋,道:“不如以身相許?”


    感覺出這是戲言的白緋無奈地笑道:“藤原大人莫要打趣小女了。”


    輕嘖了一聲,藤原時平如狐狸般狡猾地笑著:“被發現啦。”見白緋一副果然如此的樣子,他打開扇子,掩去了上揚的嘴角,誠摯懇切地看著她:“其實這也不完全是戲言。我對白緋一見如故,所以真心想為你提供一個遮風擋雨的家。畢竟旅店不是個久居之所,人員混雜,還是有些危險的。”


    見他如此真誠的邀請,白緋不疑有他,點了點頭:“那就麻煩藤原大人了。”


    一合扇子,藤原時平微笑著說:“我這裏還有個小小的要求。”


    “什麽?”白緋不解地問,卻被他的扇子托起了下巴。


    “私底下,還請白緋叫我時平。”模仿著她的叫法,藤原時平笑得一派自然。


    被反調戲了。白緋不服氣地反握住藤原時平的扇子,順利地看到他驚詫的神情。她淺淺一笑,故意甜膩地叫道:“時平大人,該把櫻枝給我了吧。”


    愣住的藤原時平順從地把櫻花枝遞給了白緋。


    於是,那美麗的山櫻便成了白緋書中的一枚花簽。


    昌泰二年(899年)春,29歲的藤原時平與17歲的白緋於櫻林相遇。同時,她被藤原時平撿回了位於中禦門之北堀川東一丁的本院,成為了左大臣府邸的一名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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