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一年多未踏進的書房,白緋一眼便看見坐在她常坐位置的藤原時平。


    穿著素白衣裳的他望著窗外紛飛的白雪,低聲吟詠:“盈城溢郭幾梅花,猶是風光早歲華。雁足粘將疑係帛,烏頭點著思歸家。”


    這是首思念故鄉的漢詩。詩人運用了“大雁”“信帛”等意象,生動形象地表達了深深地思念故鄉之情和渴望歸去卻不得的悵惋。白緋習慣性地分析了下詩歌的思想情感。而後發覺這首漢詩絕對不會是藤原時平所作。站在權勢頂峰的他不可能有這種失意人的落寞,更別提他根本就沒離開故鄉。


    白緋不知道正處在春風得意期的藤原時平為何要吟詠這種不祥的漢詩。望著陷入自我思緒中的時平,她耐心地等待著。


    “那個人死了。”藤原時平回過頭,看著默默等待的白緋。他微笑著卻帶著些感傷,“這是他的絕命詩。”


    白緋知道藤原時平口中的那個人是指誰。能讓他如此掛懷的也隻有他最大的對手也是他的同道之人——菅原道真,曾經的右大臣。


    “沒想到他那麽快就……”藤原時平打開了扇子,去接那潔白無瑕的雪。“就像這雪一樣。”把扇子轉向屋內,扇麵上的雪一會兒就化成了一灘水,反過來弄濕了扇麵。


    看到扇子被雪水弄壞,白緋突然升起了一種猜測。時平不僅僅是在物傷其類地感傷菅原道真的逝去,更是在憂心自己之後的處境。菅原道真猝不及防的離世將會給他的改革帶來難以預料的波瀾。若隻是平民百姓口中的流言倒也罷了,就怕朝堂之上那些偏向右大臣的人會借此發作。畢竟,左大臣的位置僅在一人之下。


    “時平不必太憂心。”白緋用手捂住被水損壞的部分,“若秉持著堅定之心,即便途中遭遇挫折磨難,也一定會抵達終點。”


    “白緋是個好姑娘。”藤原時平露出孩子般純粹明朗的笑容,摸了下她的頭,“你一直都沒有變呢,真是太好了。”


    白緋不太明白時平的不變指的是什麽。態度?想法?對他的支持?


    “若是能稍微怨恨我的話,就更好了。”用扇子掩去嘴角戲謔的笑,藤原時平半假半真地說,“我可是冷落了你許久。”


    “為什麽要怨恨呢?”白緋不解道,“時平在做著很重要的事情。而且你並沒有冷落我,不是時常讓阿紫送東西給我嘛。”


    藤原時平不由得啞然失笑道:“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白緋鼓著臉,佯裝不樂意地說:“著裳之後,我已經是大人了。”


    “哦……”藤原時平若有深意地打量著白緋。帶著略顯促狹的笑容,他說道:“可以做大人做的事情了嗎?”


    被這話一梗,白緋像隻漏了氣的青蛙般扁了下來。她瞪著藤原時平,反駁道:“這個問題太不風雅了,兄長大人。”


    “是麽。”藤原時平眯著眸子,慵懶地笑道,“我以為你會說不知道,畢竟你不理解‘戀’這種情感。”


    “那種事情,我多少還是知道的。”因為衛生健康課所以了解了不少。直直地看著藤原時平,白緋認真地說:“那種事情不是應該和喜歡的人做嗎?”不用想得很神聖亦不要想得太隨便,但至少要情投意合吧。


    藤原時平與她對視著沉默了一會兒,忽而笑道:“也是呢。”他一掃剛才的陰霾,說起了《古今和歌集》的進度。


    “紀貫之他們已經收集好了貴族家中的舊歌集,正在把萬葉假名寫成的古和歌逐一轉寫成平假名。進度算是順利,隻是……”藤原時平忽然中斷了話語,“白緋知道編寫過程中出現了什麽問題嗎?”


    “誒?”白緋想了想,胡亂猜到,“莫非是和歌已經不完整了?”見藤原時平搖著頭,她突然靈犀一閃,道:“難道是這些和歌都是關於戀愛的?”


    “對,那些搜集到的和歌基本上都是戀歌。為了擴展和歌題材內容,我讓他們去寫戀歌之外的和歌。”藤原時平用扇子拍了下白緋的肩膀,“聽阿紫說,你這一年來作詩水平大有長進。不如也來寫些不關戀情的和歌?”


    “我隻是自娛自樂,難登大雅之堂。”白緋連忙擺手推托。


    “哎呀哎呀。”藤原時平故作掃興地說,“那些舊和歌也不過是傳遞男女戀情的寄物,亦是隨心之作。但其中蘊藏著真心,令人十分動容。你的和歌中也寄寓著赤誠之心嗎?”


    “當然。”果斷應道的白緋隻得硬著頭皮接受了這份邀請。


    菅原道真死後,平安京怪事頻發。平安京發生了火災、洪水、疫病等災害,甚至還出現了彗星。


    朝野上下壓抑著恐慌,顯得異常的平靜。世人的言論卻甚囂塵上。眾人議論紛紛,說這肯定是菅公冤魂作祟。他們認為天災疾病都是藤原氏廢賢失政所致。茶樓酒肆都在傳言藤原時平是個惡公卿、惡相。


    這些或誇張或惡毒的傳聞也經由女官的口傳給了白緋。


    聽到這些之後,白緋隻是點了點頭。


    女官阿紫不認同地問道:“小姐,你就一點都不擔心大人嗎?”


    “擔心有什麽用。這些風言風語是不會影響到兄長的。”白緋撫著琴,十分堅定地答道,“因為他處在這個位置,所以很多事是必定要他做的,也是他必定要做的。因此招致非議與惡言也是再自然不過的。”


    阿紫嘀咕著:“小姐的性子實在清冷,難怪會拒了……”自知剛才的話不夠謹慎,她不慌不忙地彌補道:“我隻希望小姐不要辜負了大人。”


    阿紫離去之後,小狐丸從背後抱住白緋。在她耳邊輕歎,他有些心疼她:“明明你的琴聲都亂了。她卻說你冷情。”


    琴聲陡然停下。白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便是世間常有的偏見與誤解。因為阿紫是站在時平那邊的,她就覺得那些言論實在過於可惡。我雖然想站在客觀的立場,難免因接觸多寡而有所偏袒。雖然時平被非議是自然之事,但那些話還是會讓我感到不快。我覺得人們未免過於傾向不幸的敗者,而確實地忽略了其他方麵。”


    白緋抱著琴,準備去寬慰藤原時平。


    正巧,藤原時平坐在池畔邊,拿著一本書,吟詠著和歌:“蓮葉素心真,汙泥不染塵。露珠作白玉,何故也欺人。”


    “露珠不欺人,人自以為欺。”白緋出聲答道。


    藤原時平拍著手說:“回答的不錯,我要拿筆記下來。”


    白緋放下琴,坐到藤原時平的身邊,說:“這首未完成的和歌不值得記錄下來。”


    藤原時平大笑,說白緋太謙虛了。笑夠了的藤原時平把書塞給白緋,“這是和歌集子的夏歌卷,你覺得如何。”


    “很不錯,不愧是大學士們苦心編纂的。”藤原時平開心地讚同著,而後他的神情有些落寞。“以後的人見著這本和歌集,也隻會提起紀貫之、紀友則等人吧。”


    藤原時平拿了顆石頭,打了個水漂。“說起露珠,不由得想起一個故事。”


    白緋好奇地詢問。


    “從前有一個男子,深深地戀慕著一位女子,可惜難償夙願。有一天晚上,他把那名女子從豪宅深院裏偷了出來。背著那女子,男人匆匆疾行。在渡河時,女子指著被月亮照得閃閃發亮的夜露問:‘彼何物乎?’男人一心趕路,連答話的時間都沒有。不久,便下起雨來。男人背著女子,在一個破廟裏落腳。男人不眠地守著廟門口,卻不料在天將破曉的時候,廟內傳來女子的悲鳴。男人衝進去一看,發現心愛的女子已經被鬼怪吃掉了。痛苦的他詠了一首和歌。”藤原時平凝視著白緋,含著希冀地吟詠:“美人不識露,問我彼何物。永恨無答期,香消太疾匆。”


    白緋想起這是在原業平與高子的逸聞,問道:“其實女子並沒有被妖怪吃掉吧,而是被她的父兄帶回去了?”


    “也許吧。”藤原時平很認真地說,“若是我,絕對不會無視她的問話。”


    白緋不解地說:“可是兄長大人不會落到那個境況啊。”


    藤原時平歎了口氣,恢複了往日的笑容,“也對。世間哪有鬼怪,不過是人心作怪。不愧是白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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