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章


    魏閹大壽(下)


    “開席了,請各位大人入座!各位大人,該用午飯了,都請入座吧,馬上就開席上菜了。”幾十名小太監的吆喝聲中,近千名的文武官員和皇親權貴步入魏府大院,說笑著各自尋找相熟的官員共座。早已和三個尚書坐在一起的張大少爺則很快被很多青年官員、武職官員和外官包圍,以張大少爺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圈子,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張大少爺的圈子裏竟然還有為數不少的十二監大小太監,隱隱然已經繼承了不少魏忠賢的勢力。


    “張國公,國丈,我們也坐到那裏去。”朱純臣發現張大少爺對麵不遠處還有兩張空桌子,忙招呼張惟賢,想坐到在場唯一看得比較順眼的張大少爺對麵去。張惟賢卻一拉朱純臣,低聲說道:“最好不要,我們得和張好古保持距離,不要讓他為難。”


    “嘿,我還真忘了這點。”被張惟賢提醒,朱純臣這才想起自己和張大少爺的派係差異,笑了一聲便收住了腳步。可就在這時候,馮銓卻奸笑著站到朱純臣開始盯著的位置旁,身後還跟著陸萬齡夫妻、袁崇煜和張家口八大蝗商,馮銓點點頭,一幫人便毫不客氣的坐到了距離張大少爺不到二十步的兩張桌子上,緊接著以門克新和曹欽程為首的馮銓黨羽也坐到了馮銓周圍,和張大少爺派係比鄰而座,肆無忌憚的大聲談笑,擺出了一副成心惡心張大少爺的架勢。那邊崔呈秀見勢頭不對,趕緊領著自己這個派係躲得遠遠的,坐在遠處看熱鬧,笑裏則巴不得張大少爺和馮銓當場就打起來。


    百官基本坐定的時候,魏忠賢滿麵笑容的和江南鎮守太監李實從大廳裏出來,先是極為親熱的把張惟賢、朱純臣和張國紀請到了首席、次席和三席坐定,自己才坐到主席上,李實坐到旁邊,魏忠賢又揮手招呼道:“呈秀,還有長公,你們兩個也坐過來。”崔呈秀大喜,忙起身過去,這邊張瑞圖也歉意的看了張大少爺一眼,起身過去與魏忠賢同席。這麽一來,魏忠賢的首席上也就隻剩下了一個坐位,不少官員注意到這麽一個情況,都是把眼睛斜向馮銓和張大少爺,觀察這兩個人到底誰最受寵。


    出乎眾人預料的是,魏忠賢看了看張大少爺和馮銓以後,竟然又把目光轉向司禮監的李永貞,招手把李永貞叫到了首桌與自己並坐。見此情景,馮銓自然是妒忌得老臉發白,那邊張大少爺雖然不在乎什麽和魏忠賢同桌的所謂殊榮,但也是暗生警覺,懷疑這是魏忠賢故意放出信號,告訴眾人自己在閹黨的地位還是比不上崔呈秀和李永貞這兩個閹黨老人。倒是張家口的幾個蝗商為馮銓有些不值,王大宇低聲說道:“我們聯起手來,十幾萬兩銀子送上去,竟然都沒給馮閣老你在首桌買到一個位置?”


    “光有銀子有個屁用!崔呈秀和李永貞都是最早跟著九千歲的人,我能和他們比嗎?”馮銓惱怒的低喝一句,又幸災樂禍的往張大少爺那邊一努嘴,冷笑說道:“還有人比你們更慘,十幾萬顆韃靼人頭,還不是照樣沒買到位置?”幾個蝗商偷眼去看張大少爺,發現張大少爺的臉色似乎也有些不痛快,心中不由暗喜,那邊袁崇煜眼珠中寒光一閃,提起酒壺酒杯就站了起來。


    “探花兄,久仰你的大名了。”袁崇煜走到張大少爺麵前,皮笑肉不笑的說道:“小弟姓袁,名崇煜,遼東袁元素是小弟的兄長,兄長常對小弟言道,遼東曆任官員之中,唯一能讓他看在眼裏的人就是探花兄你,隻恨無福共事,小弟也十分仰慕。今天借著這個機會,小弟敬探花兄一杯,探花郎兄賞光否?”說著,袁崇煜十分傲慢的向張大少爺舉起酒杯,態度充滿挑釁。


    張大少爺按住旁邊握著拳頭要站起來的滿桂,打量著袁崇煜問道:“對不起,你的兄長是誰?叫什麽名字來著?實在抱歉,七八品的官員實在太多了,我想不起來了。還有,你的年齡好象比我大,那有年長者稱年幼者為兄的?——如果稱叔父,倒是還說得過去。”


    “不錯,不錯,張兄弟說得對,這世上是沒有年紀小的兄長,年紀比較小的叔父,倒是有不少。”和張大少爺同桌的滿桂、肖傳這些粗人都笑了起來。宋金則陰陽怪氣的說道:“遼東袁元素?這名字咱家也沒聽過,各位大人,還有各位公公,你們聽過沒有?”


    “沒有——。”張大少爺一黨的文武官員和各司太監一起拖長聲音,奸笑著陰陽怪氣的答應。那邊袁崇煜黝黑的臉皮頓時氣得發白,繼而又有些發青,惡狠狠的瞪了張大少爺一眼,扭頭就走,張大少爺則叫道:“慢著,崇煜兄,我常聽人說,崇煜兄你理財有道,經商短短數年時間,就從貧寒之家一躍成為廣東鹽商——不說現銀浮財,光是房舍田產,就相當於一個遼東士兵五百多年的收入!崇煜兄到底是如何賺到如此之多的銀子,能不能指點一二,讓我們這些窮京官也跟著沾點光?”


    袁崇煜本來就氣得鐵青的臉又開始發黑了,背對著張大少爺咬牙切齒良久,一跺腳衝回了馮銓的旁邊坐下,留下張大少爺一夥人在原地冷笑連連。馮銓看看袁崇煜,低聲說道:“碰釘子了吧?早就對你們說過,張好古就是一條小瘋狗,一張嘴就放毒,沒事去自取其辱幹什麽?”說到這,馮銓臉上露出一絲猙獰,低聲笑道:“不過也別急,用完了午飯,就該我們看好戲了。”


    壽宴的重頭戲是晚宴,午宴也就是讓眾人填填肚子打底,匆匆結束了午宴後,魏忠賢又要坐回大廳去接受眾官的叩拜了。這時候,馮銓一個眼色使出去,午飯前就已經收到張大少爺賀禮的魏府下人站了出來,大聲唱道:“薊門巡撫張好古進:羊脂玉白菜一顆,南海珍珠一百零八顆,壽聯一副,恭祝九千歲泰山不老年年茂,福海無窮歲歲堅。”


    “羊脂玉白菜一顆?一百零八顆南海珍珠?張大人出手果然大方!”不少窮京官都驚呼起來,但這些人都知道張大少爺出身於富豪之家,家財萬貫,倒也沒有質疑張大少爺錢財來路不明的。魏忠賢的老臉上也露出些笑容,向恭敬行禮的張大少爺點點頭,以示嘉獎。張大少爺正有些奇怪唱禮官怎麽現在才報上禮品,旁邊卻又響起一個熟悉的冷哼聲音,“羊脂玉白菜,南海珍珠,出手果然大方,上次去我家祝壽的時候,怎麽就那麽吝嗇,拿一對火槍就打發了我舅父?”


    “清韻?”張大少爺心頭一熱,直起身來扭頭看去,梅清韻那淡雅如蘭的俏麗身形便出現在了眼前。看到梅清韻那張熟悉的俏臉,又聯想到梅清韻對自己的一片癡情,張大少爺心頭狂跳,想要向梅清韻打招呼,張開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隻是緊盯著梅清韻如花笑顏,一動不動。本來就是紅著臉主動說話的梅清韻被張大少爺看得更是害羞,扭開漲得通紅的臉哼道:“看什麽看?以前沒看過?”


    “看是看過,可沒看夠……。”素來油嘴滑舌的張大少爺本想調笑兩句,可是考慮到旁邊人實在太多,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笑著問道:“什麽時候來的?剛才怎麽沒看到你?”


    “早就來了,一直在後花園陪奉聖夫人看戲,我現在就是出來隨便走走,一會還要回後花園去呢。”梅清韻冷哼,俏臉卻不由自主的又紅了一下——剛才在後花園裏,同樣早知道梅清韻和張大少爺關係的魏忠賢老相好客巴巴,也沒少拿張大少爺開梅清韻的玩笑。張大少爺嘿嘿幹笑一聲,說道:“你去吧,一會我也要去給幹娘請安。”


    “我還要再逛逛,怎麽?你急著想趕我走?”梅清韻冷哼的聲音裏充滿了殺氣。張大少爺一驚,剛想解釋自己沒這個意思,那邊卻傳來魏忠賢心腹太監李欽夢的長喝聲音,“九千歲有令,將張好古進獻之壽聯,懸於大堂,以供賓客觀賞——!”


    “你送的對聯?”梅清韻的注意力被轉移,好奇問道:“對聯上什麽詞?念來我聽聽,看看你這個新科探花到底有多少文才。”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張大少爺故意賣關子。梅清韻小嘴一撇,哼道:“自己去看就自己去看,我還可以順便看看,你的書法有沒有長進。”說著,梅清韻扭頭就走,張大少爺揮手幹開旁邊偷笑的餘煌、薄玨和滿桂一幹人,趕緊又跟上了梅清韻。


    跟著梅清韻擠進大堂裏,兩個魏府的仆人已經把對聯掛在早已訂好的釘子上,緩緩放下金漆卷軸的對聯。梅清韻擠在人群裏,順著逐漸展露的對聯文字念道:“魏公聖德添千歲,曹武宏福在萬年——壽與天齊……。”


    低聲念到這裏,頗有幾分文才的梅清韻就念不下去了,一張俏臉變得比紙還白,低聲喃喃道:“九千歲加一千歲,那不是……。”旁邊的文武官員也個個都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議的盯著那副對聯,又更加不可思議的盯著張大少爺,緊張得個個臉青嘴白,實在搞不懂張大少爺是不是發瘋了。張大少爺也是張口結舌,盯著那副對聯,心中驚叫道:“不對啊,不對啊!我送給魏老太監的對聯,不是這副啊?怎麽會變成了這副了?是誰搞的鬼,難道是宋獻策,他想逼反我?”


    熙熙攘攘的大廳中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安靜得連彼此之間的呼吸聲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過了許久,魏忠賢的聲音才響了起來,“對聯上寫了什麽?怎麽沒人念?”——忘了提醒一句,魏忠賢是個目不識丁的大文盲。


    還是鴉雀無聲,文武百官個個麵如土色,不少人幹脆連冷汗都流了出來。魏忠賢更是奇怪,指著張大少爺喝道:“猴崽子,你獻的對聯,念給咱家聽聽。”


    “回親爹,孩兒進的壽聯。”張大少爺硬著頭皮答道:“上聯是:昔日伊尹受輔政;下聯是:今朝魏聖佐大明;橫批:德比周公——孩兒的意思是,伊尹和周公都是上古賢臣,古往今來,也隻有親爹你能和他們的德行相比。”


    “不錯,有孝心。”魏忠賢鼓掌——他雖然是大文盲,但伊尹和周公兩人的故事,他還是聽過的。而在場的文武百官看到魏忠賢開心鼓掌,腦海裏卻不由自主的閃過一個成語——指鹿為馬!九千歲這是在用張好古試探我們,看我們支不支持他,更想看看都有那些人反對他!——否則的話,張好古就算吃錯了藥發了瘋,也不敢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罵九千歲!


    想明白了這點,以李貞吉和崔呈秀為首的閹黨官員趕緊一起鼓掌,大聲叫好,“好,好一個德比周公!”就連魏忠賢的女婿楊六奇也認為這很可能是嶽父和張大少爺上演的一出指鹿為馬,借以試探百官,所以也趕緊鼓掌加入叫好的隊伍。


    “好,好詞!好書法!”中立派的文武官員也鼓起掌來——他們可不想攪進這件爛事裏。


    “好!寫得好!”以張惟賢和朱純臣為首的保皇黨和東林黨官員也一起鼓掌,心裏欽佩的加上一句,“好膽量!就憑魏老太監公然接受這副壽聯,以後就是他企圖謀朝篡逆的罪行鐵證!”


    “不對啊?怎麽個個都叫好?”這次換成一手導演整個事件的馮銓傻眼了,始終搞不懂這麽多閹黨官員和文武百官,為什麽就沒有一個敢站出來戳穿張大少爺的謊言?!出於對張大少爺的痛恨,馮銓上前一步,剛想念出對聯上的真正內容,那邊魏忠賢冷電一般的目光已經盯到他臉上,嚇得馮銓一個哆嗦,趕緊又縮了回去。心裏難免更加疑惑,“奇怪,以魏老太監的奸猾,不可能看不出來這麽多人都在撒謊啊,為什麽就不追究呢?”


    “老祖宗,大喜,大喜!皇上派人賜福來了!”廳外衝來的小太監叫嚷著打破了大廳裏的尷尬場麵,魏忠賢大喜,趕緊下令擺設香案,親自出門接旨受福,在場的文武百官也如蒙大赦,趕緊一轟而散,隻在眨眼之間,剛才還擁擠得針插不進的大廳中就走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滿頭冷汗的張大少爺和梅清韻在大廳中發呆。


    “狗少,你瘋了?”沒有了旁人,梅清韻趕緊衝到張大少爺麵前,拉著張大少爺的手低聲驚叫道:“你敢罵九千歲是曹操,想要謀朝篡位?你活膩了,要是讓九千歲知道了真正的內容,還不得殺了你?”


    “不是我,我再傻也不會送這副對聯啊!”張大少爺牙齒都在打顫,哭喪著臉說道:“我送的那副壽聯,上麵真的是德比周公。”


    “那怎麽會變成了這副?”梅清韻緊張問道。張大少爺表情更是哭喪,答道:“我也不知道啊,到底是那裏出了問題?”說到這,張大少爺趕緊衝上去,把那副對聯摘下來藏好。


    “這麽多人都看到了,現在你把對聯藏起來,還有什麽用?”梅清韻氣得恨不得抽張大少爺。張大少爺則一邊手忙腳亂的藏對聯,一邊哭喪著臉說道:“可我不趕緊藏起來,還有什麽辦法?如果有一個人把對聯的內容告訴親爹,我可真就死定了!”


    “那你快跑吧。”梅清韻抓住張大少爺的胳膊,緊張的說道:“乘著現在人多混亂,你趕緊溜回家去,把你的家人帶上,跑得越遠越好。”


    “跑是沒用的。”不知不覺間,張惟賢已經出現在了張大少爺和梅清韻身後,低聲向張大少爺嚴肅大道:“張好古,老夫今天才真正相信,你果然是一個深明大事大非的大明忠臣!你準備好沒有?”


    “準備什麽?”張大少爺緊張得都忘記了思考。張惟賢眉頭一皺,低聲說道:“當然是你的屠奴軍啊,京城九門和京師三大營裏掌握在朱國公和張國丈的手裏,隨時都可以打開城門,放你的軍隊進城,聯手誅殺魏閹!”


    “搞政變?我可沒做好準備!”張大少爺心裏慘叫,小臉都嚇得白了。張惟賢則接著說道:“為了證明我們的合作誠意,我現在就正式把清韻許給你為妻,從現在開始,我們英國公府和你休戚與共,共同進退!”


    “舅父——。”梅清韻心花怒放,羞澀的嬌嗔一聲。那邊張大少爺腦海中則緊張盤算,“現在就搞政變?我準備好了沒有?我掌握的隻是一部分青年官員和中下級官員,我如果現在搞政變,又幾個人會跟我走?還有南北鎮撫司在田爾耕和崔應元手裏,我搞政變,能有幾成把握?”


    “快呀,魏閹馬上就要回來了!”張惟賢低聲催促,但素來喜歡謀定而後動的張大少爺萬分猶疑,實在吃不準該不在這個時候向魏老太監動手。這時候,大廳外麵忽然傳來魏忠賢的聲音,“張國公,猴崽子,你們在聊什麽呢?”說話間,魏忠賢已經捧著明熹宗親賜的福壽二字,領著一大幫閹黨官員笑嘻嘻的走了進來。


    “聊……聊。”饒是張大少爺平時機敏過人,此刻也有些腦袋轉不過彎了,隻能硬著頭皮說道:“回親爹,剛才張國公已經答應了孩兒的求親,同意把養女梅姑娘許配給孩兒了。”


    “是嗎?”魏忠賢驚喜大叫,忙上來按住張大少爺的腦袋,笑罵道:“猴崽子,難怪剛才你就不正常,原來是憋著這麽一個念頭,緊張得不得了了?怎麽,還不向嶽父大人磕頭?哈哈哈哈,今天可真是雙喜臨門,咱家六十大壽,親兒子訂親,雙喜臨門啊!”


    “嶽父大人在上,請受小婿一拜!”張大少爺硬著頭皮向張惟賢跪下。那邊張惟賢無奈,也隻好扶起張大少爺,“賢婿請起,清韻的父母過世得早,是老夫一手把她撫養長大,待如親生女兒,以後老夫就把她托付你了,你可要好好對她。”


    “對。”魏忠賢大笑著附和,拍著張大少爺的腦袋說道:“張國公,你放心,清韻這小丫頭,咱家也很喜歡,以後這猴崽子要是敢對她不好,咱家也饒不了她!”


    “恭喜九千歲,恭喜探花郎,雙福臨門,雙福臨門啊。”無數文武官員的恭賀聲中,暈頭轉向的張大少爺和梅清韻終於成了一對。而魏忠賢也一改這幾天來對張大少爺的冷淡態度,特地下令讓張大少爺和梅清韻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一起接受文武官員絡繹不絕的恭喜祝福;那邊魏忠賢的老相好客巴巴也聞訊趕來湊趣,當場賞給張大少爺和梅清韻禮物,以作祝賀。這麽一來,張大少爺那副壽聯忽然消失的事情,自然是再沒有一個人提起,同時張大少爺溜出城去準備政變的計劃也被徹底打破,張惟賢和朱純臣等人暗暗著急,卻始終無可奈何。


    時間很快過去,到了晚上的正宴時,張大少爺終於和嬌羞不已的梅清韻一起坐上了首席,而魏忠賢明顯的心情極好,在酒桌上不斷的與文武百官交杯換盞,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好不容易待到天色全黑,席終人散時,心亂如麻的張大少爺趕緊向魏忠賢提出告辭,說是回去向父母稟報自己的喜訊。不曾想已經喝得舌頭都在打轉的魏忠賢綠豆眼一鼓,喝道:“急什麽?你這個猴崽子忘了,一會你還要到後堂去,和你的姐姐、姐夫,還有良卿和應星,一起向磕頭咱家祝壽!”


    ………………


    無可奈何的又等了許久,魏忠賢終於喝得差不多了,領著張大少爺還有魏良卿和楊六奇等人進到後堂,接受女兒、女婿、侄子、外甥和義子等自家親人叩壽。到得後堂後,張大少爺勉強定住心神,恭恭敬敬的和楊六奇等人磕了頭祝壽,不曾想魏忠賢又興致勃勃指著張大少爺說道:“猴崽子,你留下,咱家有話要單獨對你說。其他人,都給咱家出去。”


    楊六奇夫妻和魏良卿等人領命出去,當房間中隻剩下魏忠賢和張大少爺兩人時,魏忠賢先叫張大少爺給自己端來一杯茶水,慢慢的喝著濃茶解酒,忽然向張大少爺問道:“猴崽子,今天那副壽聯,你藏到那裏去了?”


    張大少爺的小臉又白了下來,差點想衝上去把魏忠賢掐死,殺人滅口。不料魏忠賢又說道:“不用怕,咱家已經派人查了,是馮銓買通了咱家府裏的下人,把你的對聯給換了。那個下人,現在也已經被裝進麻袋扔到金水河裏去了。”


    “親爹明鑒。”張大少爺長舒了一口氣,撲通一聲跪在魏忠賢麵前,顫抖著從懷裏掏出那副對聯,雙手捧到魏忠賢麵前。魏忠賢接過對聯,打開上下打量一番,忽然又說道:“猴崽子,其實咱家多希望,你真的給咱家送這副對聯啊!當然了,不能當著這麽多人送。”


    “老魏真的有篡逆的心思!”張大少爺心中又是一震。魏忠賢則接著說道:“不過也好,馮銓這副對聯,也間接的幫咱家試探了百官的態度——上百個官員看到這麽一副對聯,都沒一個人敢聲張,更沒一個敢悄悄溜出去向皇上告密!這麽看來,他們還是在害怕咱家和你猴崽子父子聯手,要他們的命啊。嗬嗬,現在的皇上是咱家一手撫養長大,他在位時,咱家隻要保持現在的地位就行了,他要是不在了,哼哼……。”


    張大少爺還是不敢說話,魏忠賢也沒問張大少爺的意見,順手把那副對聯卷起收好,又慢條斯理的向張大少爺問道:“猴崽子,你想當宣大總督,這點咱家早就知道,可咱家為什麽不讓你去當宣大總督,你又知道原因嗎?”


    “孩兒不知道。”張大少爺茫然搖頭。魏忠賢招招手,讓張大少爺跪到自己膝前,慈愛的撫摸著張大少爺的頭發,緩緩說道:“猴崽子,你沒對親爹說實話——你是在懷疑,咱家是張家口那幫漢奸商人的後台,咱家怕你向他們下手,斷了咱家的財路,所以才不讓你去宣大做總督?對不對?”


    張大少爺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確實是這個心思。魏忠賢一笑,慈愛的拍拍張大少爺的腦袋,慈祥的笑道:“對,咱家就喜歡你說實話。現在咱家可以明白的告訴你了,咱家不是他們的後台,他們是給咱家送過銀子,可都是通過其他人把銀子送到咱家手裏——咱家如果早知道他們溝通建奴,把建奴緊缺的糧鹽布匹賣到了遼東,咱家早就剝了他們的皮了!”


    “親爹,你是最近才知道他們的底細的?”張大少爺狐疑的問道。魏忠賢點頭,微笑說道:“對,十月三十那天,你和馬士英在金水橋邊提到了張家口邊市,到了第二天,你又讓劉若宰在乾清宮提起張家口邊市,當時咱家就明白了,張家口肯定有問題!所以咱家當天就從東廠抽調了精銳好手,連夜趕赴張家口調查情況,結果讓咱家十分憤怒,從張家口走私出去的糧食、鹽巴、布匹、茶葉和鹽巴,竟然有八成流落到了建奴手裏,變成建奴攻打咱們大明的物資!”


    “親爹,那你為什麽不許孩兒去收拾他們呢?”張大少爺驚訝問道。


    出乎張大少爺的意料,魏忠賢不僅沒有立即回答,白多黑少的綠豆眼裏竟然還隱隱有淚花閃動,過了許久後,魏忠賢才哽咽著說道:“因為你是咱家最疼愛的親兒子啊,也是咱家的希望啊,咱家疼自己的親兒子,又怎麽忍心讓你去宣大呢?”


    張大少爺越來越是糊塗,魏忠賢則抹去流出眼眶的渾濁老淚,撫摸著張大少爺的腦袋,緩緩說道:“猴崽子,你很聰明,可你還是太嫩了一些。咱家知道,你想去宣大,是因為你想給咱家,給朝廷做點實事——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去宣大以後,會麵臨什麽樣的局麵?宣大明年就要全麵推行攤丁入畝了,這可是得罪全天下讀書人的差事,也是招來全天下讀書人辱罵的差事,咱家可以讓馬士英去挨罵,可以讓遼東巡撫去挨罵,卻不忍心讓咱家的親兒子去挨罵啊!”


    張大少爺如遭雷擊,魏忠賢則抹了一把眼淚,又哽咽著說道:“猴崽子,這還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你也說過,沒有足夠的糧食安撫饑民,陝西賊亂沒有人能平定得了,現在咱家把你放到宣大去,讓你去直接對抗亂賊,可咱家現在卻拿不出足夠的糧食和銀子,讓你平定賊亂,讓你安撫饑民,你如果踏進了這個泥潭,還怎麽保得住你的不敗戰神威名呢?所以咱家就決定讓你先去閩浙,讓你擴軍練兵,積蓄力量,等到咱家給你積攢夠了足夠的糧食和銀子,再把你調回北方,讓你平定賊亂,成就萬古不易的威名啊。”


    “親爹……。”張大少爺也流出了眼淚。魏忠賢拍拍張大少爺,又哽咽著說道:“第三個原因,你的赫赫功業,已經招來無數人的嫉妒和忌恨,崔呈秀以前和你關係多好,現在都已經和馮銓聯手收拾你了,咱家如果再把你放到宣大去,讓你去斷他們的財路,斷上百官員的財路,你還不成為他們的公敵?咱家在世時,還能明裏暗裏護著你,可咱家今天已經六十了,要是咱家忽然有一天走了,還有誰能護住你?保著你?咱家這些天打壓你的勢頭,就是在替你分擔壓力啊,還有咱家叫你少和馬士英在一起,也是害怕別人認為,你們兩個最得咱家寵愛的年青人,已經聯在了一起,準備搶老人的位置,咱家才不得不警告你啊。”


    “親爹——!”張大少爺一把抱住魏忠賢的雙腿,趴到魏忠賢的腿上嚎啕大哭。張大少爺現在是真的感動了,從認識魏忠賢以來,張大少爺就打心眼裏看不起這個死人妖,百般討好奉承也不是為了自身利益,拚出小命去和朱由檢玩命,也是因為自己泥足深陷,不得不自保而已,甚至還在背後陰了魏忠賢不知多少次,可張大少爺今天才知道,原來魏忠賢真是把自己當成了親兒子一樣的疼愛………


    “親爹,孩兒錯了,錯了,孩兒不該誤會親爹,孩兒今天才知道,親爹你是一直在疼著孩兒……。”張大少爺嚎啕大哭,淚水打濕了魏忠賢的大紅吉袍。


    魏忠賢也是潸然淚下,撫摸著張大少爺的頭發,流著眼淚微笑說道:“咱家是個廢人,女婿、侄兒和外甥都是酒囊飯袋,一直以來,最大的心願就是一個爭氣的親生兒子,在咱家危難的時候,咱家那麽多幹兒子裏麵,隻有你挺身而出,抬在棺材去和皇上的親弟弟拚命!當時咱家嘴上罵你,可心裏麵卻在流淚啊,因為咱家知道,你這個爭氣的兒子,比親兒子還要孝順啊……!咱家也知道,自己百年以後,十幾個幹兒子裏麵,也許就隻有你會真心實意的給咱家披麻戴孝,為咱家養老送終,照顧咱家那些不成器的女婿子侄……,所以,咱家也得把你當親兒子看待啊。”


    張大少爺更是痛哭,頭一次覺得自己真有些對不起魏忠賢,對不起這個把自己當親兒子的死老太監。魏忠賢則又拍著張大少爺的腦袋問道:“猴崽子,咱家的話說完了,你選擇吧,你是想去閩浙,還是繼續想去宣大?”


    “親爹,為了你,為了大明江山,也為了天下千千萬萬大明百姓,孩兒還是要去宣大!”張大少爺哭著嚷道:“孩兒不怕罵,一定要為親爹去推行攤丁入畝!孩兒也不怕被人嫉恨,一定要去除掉那八個禍害我們大明江山、禍害親爹的奸商!孩兒更不在乎什麽不敗虛名,隻要有孩兒在宣大一天,亂賊就別想踏進京畿一步!”


    “咱家就知道,你猴崽子,還是這麽倔!”魏忠賢同樣感動萬分,又拍了拍張大少爺的頭皮,慈愛的說道:“你去吧,咱家明天就向皇上舉薦你,讓你去宣大當總督,把馬士英升上來,當宣大巡撫,宣府和大同的巡撫,你愛用誰用誰,隻要他們聽你的話就行。咱家已經替你安排好了,宣大督撫分權,你這個總督專心禦敵,攤丁入畝的事,全權交給馬士英,你在背後支持他就行了。這麽一來,馬士英就成了你的擋箭牌,必要的時候,咱家可以殺掉馬士英,給全天下的讀書人和官員士紳出氣,而你呢,既不用挨罵,也不用擔心以後被算帳了。”說到這,魏忠賢的綠豆眼中閃過寒光,咬牙說道:“至於張家口那幫奸商,你該怎麽辦,就怎麽辦!誰要是敢保他們,咱家就讓誰給那夥奸商陪葬!”


    “父親——!”張大少爺發自內心的哭喊一聲,再一次抱緊了魏忠賢的雙腿,號啕大哭。魏忠賢老淚縱橫,摸著張大少爺的頭發,口中輕輕念叨,“兒子,咱家的親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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