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隻聽得“皇”字,一顆心便突突直跳,忍著當麵將門甩上的衝動,陪笑道:“煩公公稍待,民女去換身衣裳。”說罷,回房換了幹淨衣裳,又重梳了頭,方匆匆出門而去。


    齊粟娘估摸皇上已奉著皇太後回駕,依舊駐蹕在西街江寧織造曹寅的府邸。她坐了油壁馬車進了西街,從簾縫中隱約見得,各條巷口皆用明黃帳幔遮得嚴實。因著近晚,一對對高紅宮燈列了整條街,怕不有上百對。燈上圍著油黃雨幔,燈下侍衛盤查出入,一個雜人也無。到得角門下車,也見得門前嚴嚴實實守著兩隊護衛營侍衛。


    魏珠撐傘接了齊粟娘下車,侍衛們俱是對魏珠笑臉相迎,聽他說明事由,便有人奉承:“魏公公原是皇上的哈哈珠子,如今又投了太後的緣,大夥兒還得請魏公公多多關照。”說話間,仍是仔細驗了兩塊腰牌,對著腰牌上的字:“齊氏,麵白童女。”上上下下打量了齊粟娘一番,方放了進去。


    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監,在廊口上收了油傘,輕輕甩去水珠,向齊粟娘微微一笑,沿著超手遊廊向皇太後所在廳院而去。


    齊粟娘低頭跟在身後,偷眼看得四麵皆是琉璃瓦、朱紅柱、石青地。廊下百花齊放,諸般顏色被雨水浸潤,在夕陽下愈發嬌豔。廊上掛著八哥、彩鸚、黃鸝等各色鳥雀,不時撲刺翅膀,抖下半身雨水。間或清啼,和著廊外雨打芭蕉的清聲,格外悅耳。


    走了半晌,越向裏,越見得執事太監、旗裝女官在房簷、廊下來來往往,卻越是安靜。齊粟娘唯聽到自個兒的腳步和廊外雨聲。那小太監魏珠,明明是一並走著,竟是全無半點聲息。


    齊粟娘到底在皇帝禦船上呆了一月,貴人麵前的規矩多是曉得一些,到了一處站著不知多少女官、太監的堂閣廊下,便屏聲靜氣,目不斜視。


    魏珠向著她微微點頭示意,自個兒揭開錦簾進去,不多問便聽到裏麵有老婦的聲音笑道:“讓那小姑娘進來罷。”


    齊粟娘深吸了一口氣,理了理衣裳,早有宮女打起門簾,將她讓了進去。她不敢抬眼,遠遠地跪下,結實磕了三個頭,恭聲道:“民女齊氏向皇太後請安,皇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因著滿人規矩大,奴才兩字雖是賤稱,卻是八旗裏才配用,除外便是一品漢臣也不能隨意對皇室貴人自稱奴才。她是漢女,又不是漢軍八旗,便自稱了民女。


    座上微微有些響動,“起來吧。”皇太後笑道,“快過來讓哀家看看,那個想讓黃河改道的陳大膽兒,原先訂了個什麽模樣的姑娘。”


    太後話音方落,便有了幾聲輕柔的笑聲,座上竟不止一人。齊粟娘微垂了眼,被兩個宮女扶起,慢慢向前走去,她隱約記得黃河在曆史上改道了無數次,但人力改道卻是不多見,不過因工程浩大,關係民生,無人敢出這個頭罷了。陳演一心治水,不顧利害,正遇上了治水心切的康熙,加意回護,也算是陳娘子天上保佑。


    她慢慢抬起頭來,看著堂中豎著十二扇通景玻璃圍屏,圍屏前一座紅木剔漆鑲八寶座榻,兩旁是幾張錦麵春凳,錦凳上幾位雍榮華貴的宮妃,她自是一個識不得,隻能向正中間座榻上的老婦盡力微笑。


    皇太後顯是知曉她是北方人,打量了一番,又招她近前,看了看她帶著繭子的手,捏了捏胳膊,滿意點頭道:“生得結實,像個能生養的。”轉頭笑道:“德妃,你看呢。”


    齊粟娘早在暗中琢磨皇太後召她之意,此時聽得皇太後這般評定,心中苦笑,暗忖自家就算是出嫁,也是替陳家生養,和皇太後哪裏有半點幹係?她方才便覺得旁邊一位宮妃正細細打量著她,聽得皇太後轉頭發問,不在痕跡轉眼看去。德妃用帕子捂著嘴,笑道:“太後說得是,聽說還是個才女呢。十四阿哥常在臣妾麵前抱怨,隻說因著是一般的年紀,皇上看著她算學好,他再是上心,皇上也不覺得好了。”


    太後與眾妃頓時笑了起來,太後笑道:“不害臊的小猴兒,和個小姑娘吃起醋來。”轉頭又笑道:“粟娘,是叫粟娘吧?”


    齊粟娘忙應了一聲,隻聽皇太後問道:“你這算學是誰教的?”


    這話兒早被問過無數次,齊粟娘答道:“回太後,當初民女被賣到江淮時,是陳大哥的母親所救,民女的算學是她教的。而後到了江寧,卻是一邊自個兒看算學書,一邊由梅先生教的。”


    皇太後自不懂算學,點了點頭,道:“竟也沒有個正經師長,便學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果真是個才女了?詩詞作得如何?”


    齊粟娘低聲答道:“民女不懂詩詞,陳大哥的母親隻教民女識了《女誡》,再未有別的。”雖是為了女子無才便是德,論起究竟,齊粟娘原本就是個多識數,少識文的偏科生,能背得全的詩不過就是“床前明月光”那兩三首。再者,她早在船上聽得宮女們傳言,太後當年不為先帝順治爺所喜,便是因她無“長才”。


    皇太後果然歡喜,連聲說好,道:“算學倒也罷了,其餘能識得幾個字,明白為婦的道理,方是有福的。”


    眾宮妃齊聲稱是,齊粟娘方鬆了口氣,又聽皇太後道:“可還記得《女誡》夫婦之意?”


    齊粟娘忙道:“民女記得,女誡曰:夫婦之道,參配陰陽,通達神明,信天地之弘義,人倫之大節也。是以《禮》貴男女之際,《詩》著《關雎》之義。由斯言之,不可不重也。夫不賢,則無以禦婦;婦不賢,則無以事夫。夫不禦婦,則威儀廢缺;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


    皇太後喜得麵目舒展,連連點頭,“果然好,可能記得全文?”


    齊粟娘察覺太後有細究之意,身邊幾位宮妃上上下下打量個她不停,似是要給她拉媒保纖找婆家一樣,不知為何如此。她一麵疑惑一麵卻暗中慶幸,慢慢將《女誡》一字不拉地背了出來。她剛剛背完,便聽得簾外康熙一聲輕笑道:“不錯不錯,年方十一便能背下全文,於女子中也算是難得的。”


    隨著說話聲,簾子揭起,康熙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此次南巡侍駕的大阿哥、三阿哥、五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眾人紛紛跪下,恭迎聖駕,康熙搶前幾步給皇太後請了安,笑道:“皇額娘,看來齊氏與那陳演倒也是般配。”


    皇太後似是微微一愣,便點頭笑道:“皇上說得是,那陳演既是難得的純臣,自要有個貞婦才配得上。”轉頭道:“粟娘,既是皇上在此,哀家命你將《女誡》解說一番。”


    齊粟娘方才見得康熙進門時雖是在誇她,臉色卻不大好,多半是心情有些不佳,到皇太後這裏來散散,便有些忐忑。她聽皇太後和皇上的口氣,竟是替陳演操心自個兒的婦德,隻覺難解。所幸這《女誡》之意她是琢磨過無數回的,當下駕輕就熟,娓娓道來,大得二聖歡心。


    皇太後褪下手上的玉鐲賞給齊粟娘,笑道:“實實可惜了是個不在旗的,若是個在旗的,便讓她進宮作女官,哀家留在身邊好好**,怕不比那些格格紐紐們有德行?”齊粟娘沒料到皇太後如此重賞,吃了一驚,連忙磕頭不敢受賞。康熙在一旁卻道:“謝賞罷,這也是給陳變之的體麵。”又轉頭對皇太後笑道:“若是皇額娘喜歡,回程時便讓她陪在額娘身邊,她原是永定河邊人氏,待得陳演尋到她父母,再送她出宮。倒也不算違了祖宗規矩。”


    皇太後又是一愣,旋及便笑道:“那果真好。”


    齊粟娘聽著太後與皇上一搭一唱極是默契,竟是格外給陳演體麵,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叫苦。她歡喜的是,康熙多半要定下“黃河改道”之策,重用陳演這位首席技術顧問。自然擔心兩人未成親便同住惹出流言,又或一個把持不住違了孝道,授人以柄,將來被小人所陷。方才將她一個孤貧漢女送入皇宮到皇太後跟前侍候,特意示寵於陳演。這樣一來,陳演雖是那樣的性情,多半也能安安生生做官過日子。陳娘子在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她叫苦的是,這皇家貴人前的規矩正是天下宅院裏最壓人的,見著一個人便要叩首請安,隨時都得看主子臉色進退,便是對你另眼相看,格外寵信,也得像傅有榮那樣受得住打罵,她在禦船上已經受不住,真要進了宮又能忍受幾日?


    她人小位卑,哪有說話的份,隻能謝恩,心裏卻痛苦莫名。思來想去,唯今之計,隻有等陳演回來,催他早日尋到文家,好讓她離了這要人命的地方。


    她這邊事兒一了,便退到一邊,皇太後興致極高,笑嗬嗬與康熙閑話,大小阿哥們都在一旁湊趣,更是讓皇太後與眾位母妃歡喜。


    這時隨行的另一位宮妃陪笑道:“臣妾還有件事兒,想請太後和皇上作主。”


    康熙興致正好,微笑點頭,“宜妃,你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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