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見康熙點頭,忙道:“皇上,五阿哥雖已大婚,幾位福晉卻都沒有生子,府裏隻有三位格格。臣妾聽說漢臣劉文煥的兩個女兒出嫁後都是生子,臣妾想向皇上討個恩典,把劉文煥小女兒指給胤祺作庶福晉,如是能生兒子,再給她晉位份。”


    康熙笑道:“多子多福方是正理,你說得甚是,待她明年選秀時,請皇太後指婚便是。”


    皇太後顯是早已聽宜妃說過此事,看了看麵上不動聲色,雙眼卻微lou急色的五阿哥胤祺,笑道:“皇上,隻是還有樁事,宜妃不敢瞞著皇上,劉文煥的小女兒小時候體弱,未曾報選,今年已是十七,原是不能入選了,劉文煥給她訂了親,聽說是配給了馬三合的四兒子。”


    康熙皺了皺眉頭,轉頭看向胤祺,五阿哥急忙跪下道:“兒臣隻是求子心切,親見過她身子已是大好,還請皇阿瑪作主。”


    齊粟娘在一旁看著,那五阿哥多半不是為了求子,而是看上了人家訂了親的漂亮老婆,仗著自個兒的老娘是寵妃,把饑荒打到了皇上麵前,分明就是仗勢欺人,再想著他對沈月枝的評語,頓時看此人大不順眼,豎著耳朵聽康熙如何回複。


    康熙沉吟不語,眾人都不敢說話,宜妃麵上頗有些忐忑,這時隻聽德妃笑道:“皇上,臣妾聽皇上說過,馬三合辦差很是下心,他家裏似是也有個女兒未曾婚配,已報了明年的選秀。”


    康熙微微一頓,說道:“確是如此,原該抬舉他們家,皇額娘,胤祺無子,將劉文煥家的小女兒和馬三合家的女兒指給他作庶福晉,若是誰先產子,便抬了位份作側福晉,您看如何?”


    皇太後笑道:“皇上的主意自然是好的,五阿哥,還不叩謝你皇阿瑪?”


    五阿哥歡喜得滿臉笑意,連連叩謝,宜妃也是麵上發光,滿屋子人個個喜氣洋洋,好似人人得了個金元寶似的。


    康熙又道:“明年選秀時,皇額娘留意些,給馬三合的四兒子指一個罷。”


    宜妃忙道:“臣妾記得德妃姐姐有個表侄女,今年十四,行事端莊,容貌也不錯,皇太後也是見過的,想是配得上。”


    齊粟娘卻再無興趣聽下去,這滿屋子皇室貴人,自然是胳膊肘朝裏拐,全替自己人打算,便是生生叫你吃了啞巴虧,還要說是抬舉你。


    康熙皇上治河是厲害,替兒子搶老婆也是手段高明。想到此處,她的眼睛不禁偷偷向德妃瞟去。這位宮妃很是精明,不但瞧出了皇上的心思,遞了個漂漂亮亮的台階兒給皇上下,還連消帶打一麵賣了人情給宜妃,一麵圓了馬三合的麵子,最後半點力氣不費把娘家表侄女推銷了出去。也隻有這等人才方能在這樣的地方混得下去。隻不知她自個兒是不是也有兒子,什麽時候親自出馬替兒子搶人,隻怕更是所向披靡。


    她這般想著,卻突覺有眼光落到她臉上,心裏頓時打了個抖,害怕心裏的諷刺之意lou到了臉上來,叫人看出了破綻,連忙低了頭。


    到得第二日,天已放晴,皇室貴人們好不容易到南邊來一回,康熙雖是勤政,也是要與民同樂的,看著天氣極好,便奉著皇太後在江寧織造府的大花園子裏開了席,帶著宮妃、阿哥及江南臣下、誥命們飲酒賞景看戲。


    齊粟娘原想回去拿些衣物,卻被太後身邊的嬤嬤攔下,隻說皇上的意思,她既不是長久做女官,便不用拘著,隻陪皇太後說說話。既是在孝期,又不是旗女,便也不用穿旗裝,自有江寧織造府送來幾身素淨衣裳。


    齊粟娘對這樣的格外體麵隻能歎氣,便也知陳演怕是這一二日便要回江寧,皇上斷是不會讓他們兩人再同居一院了。好在她不用學那些宮女嬤嬤穿花盆底兒,那樣的精巧玩藝,她哪裏用得慣?這也算是皇上對陳演的恩典了。


    太後身邊的總管太監、精奇嬤嬤們既知皇上看重她訂了親的夫婿,又見她合了皇太後的意,多是不來為難她,知道她不懂宮裏的規矩,沒人使喚她做事。齊粟娘隻能站在皇太後身後,看著席前花園子裏的大戲樓發呆。


    江南七省高官不少,二品的河台、漕台,從二品河標副將、各省督、撫大員俱在江寧伴駕,再加上江蘇省超品爵位的官宦、誥命,怕不有近百人。侍候的太監、宮女來往不斷,真個兒是熱鬧非常。


    江寧織造曹寅獻上了昆、弋兩班戲班子。老人家愛看老戲,皇太後仍是點了《牡丹亭》中《驚夢》一折。康熙也是極喜看戲,點了新戲《長生殿》中《剿寇》一折。


    齊粟娘聽著絲樂班子奏出的昆曲,雖覺得伊伊呀呀也算是悅耳,卻實是聽不太懂,便覺無趣,不禁又想起昨天五阿哥收妾室之事,突地腦後的麻花辮被人重重扯了一下,隻叫她頭皮生痛。她咬牙回頭,卻是十四阿哥站在身後,滿臉不快,似是專來尋她出氣一般。


    齊粟娘一愣,皇子俱都有些驕縱,和受親人溺愛的孩子也差不了多少,十四阿哥雖是不如意便打罵下人,最親近的傅有榮打罵得最多,倒還未見他治死過人,不算太惹人厭。在禦船上時,十四阿哥雖時常來找她,卻多是拉著十三阿哥一道,平日裏很是客氣,如這般捉弄於她,故意拉扯衣、發的事可是從未有過。她心中疑惑,連忙請了安,低頭看著比她短半個頭的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先是皺了皺,退開了兩步,大模大樣揮了揮手讓她免禮。他走到遠處無人的假山邊,招手叫她過去。齊粟娘微一猶豫,見得傅有榮小心翼翼捧著個沙盤站在十步外,估摸著應還是和在船上一樣,叫她侍候沙盤,便走了過去。


    十四阿哥麵色好了些,一邊招手讓傅有榮把沙盤送過來,一邊道:“齊氏,你《女誡》背得不錯。十四爺我抬舉你,你給爺說說要怎麽背書才能省時省力又省心?若是有用,爺回頭重重賞你!”


    齊粟娘大大一呆,她非是奇怪十四阿哥要她教授如何背書,而是奇怪十四阿哥說話的語氣,他嘴裏這般的腔調雖也是聽過,多是對著貼身太監傅有榮,尚是頭一回對她這般說話。


    十四阿哥自顧自又道:“那起子笨手笨腳的奴才侍候不了爺的沙盤,隻有你,爺才放心些,爺和你說——”


    十四阿哥正說著話,突見得齊粟娘發呆,大不耐煩,伸手欲抓她攏在胸前的辮子。齊粟娘大吃一驚,急忙躲開他的手,惱道:“男女授受不親,十四爺不知道麽?”


    十四阿哥一愣,半張著嘴,啞了半晌,突道:“這不是《女誡》裏的話。你從哪看來的?”


    齊粟娘自覺說的不過是一句俗得不能再俗的常語,哪裏知道這句出自哪裏,她還未回神,十四阿哥怒道:“這分明是《孟子》裏的話,你昨天不是對皇太後說你隻看過《女誡》麽?”


    齊粟娘一時也未想到十四阿哥如何能得知此話,隻見得他惡聲惡氣,擺著主子的款,與前陣兒全不是一個樣子,心下便厭了三分。隻是知道這地界不是她能放肆的,忍著氣道:“回十四阿哥的話,民女並不知這句出自《孟子》,民女隻是隱約記得聽生母教導過。”


    十四阿哥小腦袋一偏,似是想起齊粟娘曾被爹娘所賣,氣勢不免弱了三分,裝模作樣咳了咳,“算了,你先替爺侍候沙盤。”


    這事兒在船上替這位小爺做慣了,齊粟娘倒也不推辭。她接過沙盤,蹲下身放在光照下,從袖中取了銅簪兒一點一點清理。十四阿哥蹲在一旁指手劃腳,一時深一時淺,一時寬一窄,花樣百來,不肯馬虎半點。齊粟娘早知曉他這性子,半句反口兒不打,怎麽說怎麽做。便是十四阿哥越說越不易做好,幹活時用力大些,簪頭兒劃傷自個兒的手,也沒想著抽了手帕子擦擦,一股勁兒打理完畢,方甩去簪兒上的沙土,站了起來。


    十四阿哥看了看齊粟娘的手,“弄弄你的……”卻見得齊粟娘施禮告退,立時怒瞪了她一眼,“教爺背書!”


    齊粟娘見他還惦著這事,施禮道:“回十四阿哥的話,民女資質魯鈍,活了十一年,隻背了一本《女誡》。阿哥能背的書自是比民女多,民女哪能教阿哥怎麽背書。”看著十四阿哥一臉不快,繼續道:“若是十四阿哥非要民女教,民女隻能說,半年裏天天背一書,自然就背會了。”


    十四阿哥雙眼又是一瞪,吼道:“若隻是半年背一本,爺還要你教什麽?爺是要今天就背會!”聲音極大,氣勢直追當初痛罵傅有榮之時。一旁的傅有榮早躲得遠遠的去了。


    齊粟娘被他吼得心中一跳,餘光瞟到百步外的席上,戲樓上折子戲《剿寇》唱得正好:


    “……隻這血性中,胸脯內,倒有些忠肝義膽……”


    絲竹聲與笑語聲雜在一起,甚是熱鬧,無人聽得這邊的動靜。她鬆了口氣,不理他亂叫,“民女就是半年背會的,民女教不了阿哥。”


    兩人雖同是十一歲,到底一個是真,一個是假,頓時分了高低。十四阿哥氣得額上青筋直跳,罵道:“爺是這麽好糊弄的麽?你算學那麽好,怎麽可能要半年才背會一本書?”說罷,從箭袖中抽出一本線書,丟到齊粟娘懷中,“爺讓你教,是抬舉你,你還敢給爺擺譜兒?”


    “……謬承新命陟崇階,掛印催登上將台……”江寧織造曹寅躬身站在康熙身邊,不時與皇上低語,品評妙處。


    齊粟娘措不及防,一時未接著十四阿哥丟過來的書,眼見著要掉到地上,十四阿哥臉上帶怒,她手忙腳亂伸手去搶,那線書仍是叭地一聲掉到了地上。


    齊粟娘暗歎一聲,低頭拾起了書,撫去灰土草根,雙手奉上,打算學學傅有榮的忍勁兒撐過這位小皇子一頓打罵。十四阿哥反是降了嗓門,緩了語氣,“弄弄你的手……”伸手將書接了過去。


    齊粟娘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低頭用帕子裹著滲血的手指,十四阿哥在一旁看著道:“宮外頭很辛苦吧?你看你的手,比我的還粗。”


    齊粟娘聽他沒有再吼叫,心神穩了穩,順口道:“回十四爺的話,民女覺得外頭一點也不苦。”


    十四阿哥隻當她是謙守,笑道:“難怪皇太後喜歡你,你真是懂規矩。爺告訴你,你呆在宮裏,吃得好穿得好,更不用幹粗活,索性多呆幾年。等陳變之有了些微勞,皇阿瑪升了他的官,你再出宮去享福。你是正室嫡妻,又是皇太後身邊的人,到時候一屋子的女人就你的體麵最大,她們全侍候你。你好好侍候爺的沙盤,教爺背書,爺就收你做門下的奴才。有爺在,陳變之見著你也要老老實實,你說,爺替你打算得怎麽樣?”


    戲台上武生的昆音雖是嬌媚,聲腔卻有一股坦蕩,“……家散萬金酬一顧,身留一劍答君恩……”


    齊粟娘哭笑不得,她在禦船上也聽說過,太子爺和幾位大阿哥門下的奴才不少,多是六部司官、各省府督、撫和有軍功的將領。主子使著奴才撈銀子、辦差事,在皇上麵前爭臉。奴才仗著主子的勢把官位坐穩坐高。十四阿哥眼下還小,不是辦差阿哥,門下自然沒有人,難不成是眼紅哥哥們門下奴才多?他身邊的太監宮女也夠他折騰的了。


    齊粟娘隻當他孩子氣說玩笑話,她除了侍候沙盤,能替十四阿哥辦什麽正經差事?皇阿哥這樣的乘涼大樹可不是白kao的。


    她沒興致做人奴才,也沒想著要讓皇阿哥可憐庇護,但也知沒法子和十四阿哥說理,見他多少也算是好心,沒什麽歪念頭,以往又是有禮,方才的惡感退了下去,笑著施禮謝道:“十四爺的話自然是對的,民女謝過十四爺。”


    十四阿哥哼了哼,臉色好些了,還要再說。齊粟娘卻見到李全兒急步走了過來,和傅有榮低低說了兩句。齊粟娘見傅有榮給她使著眼色,便笑道:“十四爺,八爺許是有事——”


    十四阿哥一愣,回頭看了過去,李全兒連忙上前打個千兒,陪笑道:“十四爺,大阿哥、八爺正和阿山大人一桌兒,八爺請您過去呢。”


    十四阿哥麵上lou出笑意,道:“前兒我不過是說一聲,八哥就替我惦記上了。”轉頭看了看齊粟娘道:“我過會再來找你。”說罷,讓傅有榮抱上沙盤,急急去了。


    齊粟娘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有些疑惑,這阿山是鑲藍旗人,接替張鵬翮任兩江總督,不知為何,倒叫十四爺這樣上心,卻正好解了她的圍。她慢慢走回席間,正是曲終之時,昆音雄壯:


    “三軍笑口齊開,齊開;旌旗滿路爭排,爭排。擁大將,氣雄哉,合圖畫上雲台。把軍書忙裁,忙裁;捷奏報金階,捷奏報金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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