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府衙中門外雲板敲響七下,外門梆子響起,府衙三堂通開。


    齊粟娘侍候陳演起了床,陳演洗漱完畢,看著齊粟娘端上來的重陽糕,極是驚異,笑道:“粟娘,這那還叫重陽糕?這般精致,我都不忍下口了。 ”


    齊粟娘轉頭對理兒笑道:“快和爺說說,你這糕兒怎麽做的?”


    理兒麵上微帶拘謹之色,低聲道:“回爺的話,也沒用別的東西,還是米粉和酥油、白糖、糯米粉,先捏成三層四角亭台,再把九九八十一隻小羊捏出來,安放在亭台上,一起蒸了,出了籠cha上紅綠小旗,便好。 ”


    陳演與齊粟娘相視而笑,用筷子挾起小羊,嘖嘖稱讚不已。 比兒笑道:“理兒足足忙了一宿沒睡,做了三份重陽糕,奴婢送了一份到周先生處,還有一份裝了食盒裏,奶奶帶到連府上去。 ”


    齊粟娘連忙讓比兒取了一匹尺頭,賞給了理兒,笑道:“著實辛苦你了。 理兒,你一宿沒睡,我問你,你是想一起去看了社火回來再睡,還是現在就去歇息?”


    理兒一臉歡喜接了尺頭,急道:“奶奶,奴婢想去看社火,聽說這社火可熱鬧了,從城外城隍廟把城隍爺請出來,進了城,繞著揚州城走一圈,全城的人都要去看呢。 ”


    陳演大笑,一邊喝江米粥一邊吃小羊,“你們約在何處看社火?訂好了當街的酒樓座子沒有?”


    “連府旁邊有漕幫開地門樓鋪麵。 重陽社火雜戲就從樓下過,幾天前就備好了,不費我們半點功夫。 ”齊粟娘看了陳演一眼,歎道:“你要和揚州名士、官坤到虹橋外跋禊賞秋,若是也——”停了嘴,笑嘻嘻給陳演衣襟上佩上一個茱萸香囊,倒了一杯**酒奉上。 “長命百歲,無病無災。 ”


    陳演笑著喝了**酒。 看著丫頭們不注意,輕輕握了握齊粟娘的手,“我正讓小連看畫舫呢,等買回來了,我陪你去坐畫舫。 ”


    送了陳演出門,齊粟娘也不坐官轎,帶著比兒、枝兒、理兒。 還有周先生房裏的丫頭長生,在外頭花五錢銀子叫了五頂便轎,趕在社火進城前,悄悄兒進了連府。 蓮香接住,帶著蕊兒、桂姐兒,就連梗枝也不肯在府裏呆著,領著二十七八個丫頭媳婦簇擁住揚州府台夫人,一塊兒到了門麵樓上。


    這門麵三層。 臨街是樓,背kao連府後花園,一樓四間門麵,二樓三間客座,三樓上三間臥室,一間廚房。


    齊粟娘走上樓一看。 臨街樓麵上竹簾低垂,中間設放了錦繡圍屏,擺下了四十樣鮮果茶點,席前擺了迎神香案,樓角上掛滿茱萸。


    齊粟娘走到欄杆邊,透過竹簾下看,正是一條繁華大街,兩沿全是鋪麵,酒樓、茶肆、肉鋪、糕點鋪、書鋪、緞子鋪、成衣鋪、脂粉鋪、紙紮店、絨線鋪、油坊、醬坊、染坊等不一而足,高高地挑著青布幌子。 好不熱鬧。


    看灶火的人已將各處鋪麵門前、樓上、窗後擁得滿滿當當。 男女老幼身佩茱萸,或是在門麵櫃台後擺滿長凳。 端坐吃茶;或是將樓上簾帳卷起,男子楚楚衣冠,烹茶笑談,竹簾後可見女子雲衣香影,可聞燕語嬌聲。


    齊粟娘見得這般熱鬧,滿心歡喜,微微挑開竹簾,沒料到四麵無數眼光都看了過來,多有那官宦、士坤、富民家的浮遊浪子,領著二三十閑漢,拿著彈弓、吹筒、球棒,或是在樓上,或是在街邊,正等著看各家的小姐奶奶,品頭論足,以娛耳目。


    齊粟娘驚了一跳,她雖是不懼,也知不能挑簾,連忙放下簾子,蓮香笑道:“夫人可比我小心,頭年元宵看燈,我傻得很,一把揭開了這簾子。 好在是晚上,別人瞧不見,我運道又好,爺正在和二爺說話,沒看著,不然必要惱的。 ”


    眾女俱是失笑,蓮香和齊粟娘坐到圍屏席上,梗枝不能站,便也讓桂姐兒和蕊兒坐了下來。


    正吃茶說話間,便聽得外頭十方鑼鼓山響了起來,丫頭們一陣交頭接耳,有幾個性急地探頭探腦,狠不得立時撲到欄杆去看個究竟。


    齊粟娘看得理兒、枝兒、長生著急的樣子,笑道:“別一鍋兒都擠上去,仔細那欄杆子乘不住,讓你比兒、半葉、籽定幾位姐姐先去看罷,雜戲還在後頭呢。 ”


    比兒雖是沉穩,到底也隻有十六歲,和半葉、籽定一起依在欄杆上探看,滿臉歡喜興奮之色,“奶奶,拜香地頭兒和大香爐先過來了!”


    鞭炮聲大作,十番鑼鼓的音樂蓬子越來越近,“奶奶,香茶擔子,鮮花擔子過來了,就那桂花盆兒就足足有五十抬!好香!”


    “姨奶奶,舞龍、舞獅子的過來了!八條龍,十六頭獅子!”


    那些小丫頭們聽得如此,哪裏還忍得住,不住地看府台夫人,齊粟娘笑道:“行了行了,讓她們幾個小的看看罷……”


    小丫頭們撲到了欄杆邊,其他的婆娘媳婦也湊上去觀看,待得跑旱船的過去,紅臉的關雲、黑臉地張飛、銀鎧的趙雲、白臉的許仙、白衣的白蛇、青衣的小青、光頭的法海,一溜兒踩著高蹺從竹簾子外走過時,便是齊粟娘、蓮香也坐不住,起了身,到了欄杆邊,又笑又鬧地看著。


    眼見著高蹺上的戲人兒就在簾子外,終是有小丫頭忍不住,揭開簾子伸手去摸,其餘人看見,越發湊了上去。


    蓮香見得簾開,驚了一跳,連忙拉著齊粟娘閃開了些。 待要喝止,自個兒也覺得有意思,咯咯笑個不停。 齊粟娘見得外頭樓上多是揭了簾子,奶奶小姐們都lou出了臉,低聲笑道:“就讓她們樂一樂,咱們也透透氣……”說罷,走了上去。


    蓮香卟哧一笑。 也走上前一步,在簾開處窺看。 蕊兒、比兒都忍不住湊了過去,桂姐兒早就擠到了欄杆邊,搶著去扯戲人兒身上的衣袖。


    眾女正嘻鬧間,忽聽得身後梗枝膽怯顫抖地聲音:“爺……”


    齊粟娘驚了一大跳,來不及回頭,一把扯下簾子,拖著蓮香倒退三步。 在前頭的丫頭媳婦們多有未聽見的。 桂姐兒一臉不樂轉過頭來:“夫人,做甚麽扯下來,奴婢還沒有看夠——”一眼看到連震雲麵無表情的臉,嚇得臉上血色全失,話卡在了嗓子眼裏,如老鼠見了貓,三步並作兩步,躲到了蓮香的身後。


    滿室兒的丫頭媳婦全都消了聲。 麵色煞白地遠遠逃離欄杆,便是比兒、枝兒、理兒、長生亦是屏住了呼吸,不敢抬頭。


    齊粟娘抓著蓮香微微發抖地手,聽到身後桂姐兒牙齒打戰地聲音,心裏碰碰直跳。 原是以為連震雲也在虹橋,斷沒料到他會回來。 他遠比李四勤講究禮數。 這會兒他的一堆老婆被人偷看了去,難說不會惱怒。 她雖是正四品府台夫人,到底在人家府中作客,這禮數上……


    李四勤看了看麵無表情地連震雲,又看了看額頭冒汗的齊粟娘,結巴道:“大哥,這個……外頭……真熱鬧……”便也說不出話來。


    齊粟娘一咬牙,鬆開蓮香的手,待要說話,卻見連震雲慢慢彎腰施了一禮。 “下官給夫人請安。 ”


    齊粟娘暗暗抹著冷汗。 陪笑道:“妾身和蓮香情同姐妹,大當家原也是故人。 不用這些虛禮,不用……”一邊說著,一邊拚命向李四勤遞眼色兒。


    連震雲慢慢直了身,“請夫人上座。 ”、


    李四勤連忙道:“對,都坐都坐,今兒是重陽,要喝**酒,大河你這小子,還不把方才在虹橋新得的酒拿上來。 ”


    一直不敢出聲的連大河和連大船哪裏還不知機,把一壇子**酒除了泥封,遞給了蕊兒。 蕊兒不敢開口說話,招了招手,便有掌酒器的媳婦輕手輕腳挨了過去,取了素銀壺灌滿。


    齊粟娘咳嗽一聲,拉著蓮香向席上走了過去,桂姐兒躡手躡腳跟在身後,到了座前。


    齊粟娘一路坐船到揚州,也從周襄天嘴裏聽了不少,知曉連震雲今日不同往日。 揚州府正是長江、漕河相交之處,漕、鹽、糧運要害之地。 連震雲的家資權勢,在揚州這般豪富之地,亦是數得上地,不輸給程、馬、鄭、王等八大總商。 她雖是四品命婦,揚州府台夫人,也不能慢待於他。 再者,當初她與連府裏眾人俱是舊識,患難時也承過情,自不能托大去坐上座。 她含笑推辭,按平常主客席次,讓著蓮香坐到連震雲旁邊,卻隻覺蓮香全身僵硬。


    齊粟娘偷偷看了她一眼,見她怕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不由心中苦笑。 隻得去中間上座坐了,隔在了連震雲和蓮香之間。


    蕊兒上來給齊粟娘倒酒,連震雲掃了她一眼,她手一抖,頓時灑了酒,越發急得眼圈兒發紅。 邊上地掌酒媳婦大氣兒都不敢喘一口。 齊粟娘隻得站起,接過她的酒壺,親自給連震雲、李四勤倒酒,又給自己倒滿,陪笑道:“妾身到大當家府上作客,先敬兩位當家地一杯。 ”


    李四勤連忙端起酒杯,一口喝了,連震雲慢慢站起,端起酒杯, “夫人客氣。 ”


    外頭高蹺已過,在百姓們驚歎歡呼聲中,跳判官、抬判官一路過去,後頭的開道鑼砸得山響,城隍爺的神像眼看著過來了。


    街道上一片喧鬧,沸反盈天。 齊粟娘等人所在的樓麵,卻是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


    連震雲喝了酒,看了看簾外,道:“神位來了,還請夫人一起觀看迎神。 ”蓮香聽得這話,猛地打了個哆嗦,齊粟娘哪裏還敢看,連忙道:“不用……妾身已經看夠了……夠了……”


    連震雲站著不動,也不坐下。 齊粟娘琢磨不透他的意思,究竟是因為他地一群老婆被人看著了怒極說反話,還是真要看。 見他如此,也隻得站起,待要去拉蓮香,卻知道她必不敢去,隻得獨自上前。


    連震雲站在竹簾前,看著街心城隍爺的神像正從樓下抬了過去,突地道:“大河,把簾子卷起三分。 ”


    連大河一聲不吭,上來把簾子卷起,簾子恰好擋住了齊粟娘的臉,又在下lou出了半尺空處,正可看到街心,或是左右有人看了過來,見得連震雲在此,皆是轉開了眼去。


    齊粟娘被他驚到,正要說話,連震雲轉身看了看蓮香,“你們也過來迎神。 ”蓮香臉上呆愣,半晌動不了身,被清醒過來的蕊兒輕輕推了推,慌亂站起,“是。 ”


    蓮香上前,桂姐兒、蕊兒自然得跟上,齊粟娘見得連震雲似是頗為寵愛蓮香,微微放心,一咬牙,轉頭道:“比兒,你們都過來看。 ”


    眾女圍了上來,正看得雜戲班子開始圍著一個個商鋪要賞錢,糕點鋪給了兩包點心,緞子鋪給了兩匹布,藥鋪給了兩包茯芩。 長生和枝兒到底還小,又不是連府的丫頭,不禁又開始嘰嘰喳喳,“奶奶,快到咱們樓下了,蓮姨奶奶要賞他們什麽?”


    齊粟娘笑道:“姨奶奶的鋪子裏賣什麽,就賞什麽,蓮香,這鋪子賣什麽地?趕緊拿了賞他們。 ”


    蓮香卟哧一聲笑了出來,連忙掩了嘴,偷偷看了連震雲一眼,“夫人,這鋪子是賣紙的。 ”


    滿室兒的人俱都笑了出來,方才緊張的氣氛終是慢慢散了些,齊粟娘暗暗鬆了口氣,笑道:“人家辛苦了這半天,賞白紙兒可不大好,蓮香,你想賞什麽?”


    蓮香低頭道:“請爺的示下。 ”


    連震雲擺了擺手,“你隨意,賞錢、賞果子、賞尺頭,你高興就成。 ”


    聽他這般對蓮香說話,全無惱怒之意,齊粟娘長出了一口氣,把高高吊起的心放了下來。 蓮香、蕊兒、桂姐兒、梗枝麵色全都大好,滿屋子的丫頭媳婦也開始說起了悄悄話。


    齊粟娘背上汗透,隻想歇歇,蓮香笑道:“叫丫頭們換了青錢,丟了下去罷,人家高興,我們也吉利。 ”


    蕊兒應了,便命媳婦們去換錢,不一會便抬了一簸箕銅錢上來,丫頭媳婦們全湧到欄杆邊,待得雜戲班子到了樓下,蓮香說了一聲:“賞。 ”七手八腳地丟錢下去,鬧成一團,樓上樓下皆是笑得合不攏嘴。


    齊粟娘早回了席上坐著,李四勤與她之間本隻隔了一個座兒,看著連震雲的背影,埋怨道:“俺們半路退席,從虹橋趕回來,好不容易從外頭街上擠進來,三年多見了頭一麵,你又惹禍。 小嫂子她們平日裏那裏敢這樣的?方才把俺都嚇住了。 ”


    齊粟娘怒道:“不就是揭開簾子角了麽?這一街上又不隻我們一家揭開簾子,你在外頭看痛快了,就不管我們的死活,我不和你說話!”再不理李四勤,隻顧低頭吃蝦米炒五香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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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揚州重陽社火風俗,借自汪曾祺《故裏三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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