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一大早起了床,還在洗漱,便聽得院門外船幫會館的執事和他身邊親信吳用星的說話聲。


    過不得一會,吳用星走進房中,吳用星四十來餘歲,麵色枯黃,身形單薄,著了一身江青繭綢儒衫,看著不像個漕上水手出身,倒像個紹興師爺。他稟告道:“東家,十四阿哥差人送貼子來,今日晌午在三慶園宴請諸位當家的。八爺也差人下了貼子,三日後皇子府裏飲宴。”


    宋清將手中的濕麵帕遞給道升,笑著接了貼子,正細細看著八爺的貼,外頭腳步聲響聲,“宋清兄。”


    宋清連忙迎了出去,“風如兄來了,正要去你院子裏尋你,我們書房談。”


    狄風如和宋清走入書房,狄風如看著他手中的貼子,笑道:“十四阿哥果真豪氣,我聽他談吐胸中甚有韜略,竟是個將兵的奇才,也甚是寬賢下士,昨兒羅三和孟九也讚不絕口。”


    宋清笑道:“十四阿哥確是將.兵之才,八阿哥卻是個將將之才。”


    狄風如大笑,“十四阿哥還年輕,再.加曆練,怕也是一員將將的帥才。”說話間,吳用星領著丫頭進來,在書房北麵鐵力木扶手椅間的寬幾上擺上了魚粥和素粥。


    狄風如也不客氣,與宋清左右.坐下,一邊用飯一邊笑談。


    “宋清兄,你昨日說的那個用不得的法子,到底是什.麽?犯著誰了?”狄風如就著燒麻雀丁吃了兩碗魚粥,放下牙箸問道。


    宋清挾著青菜,慢慢喝了一口素粥,也不答話,抬頭.看向吳用星,“昨晚叫你去打聽的事,有回音了麽?”


    吳用星從懷中取出一卷文書,“東家,揚州府台陳.演陳大人,確是娶了九爺府二管事齊三爺的妹妹為妻。陳齊兩家是通家之好,說到這位齊氏夫人,倒也不是個尋常女子。她原是北方永定河人氏,災年被父母賣給人牙時,不過才是十歲。人牙將她帶到江南,被陳大人的先母買下,後被齊三爺的先父母收為養女,與陳大人訂下親事,聘為正室嫡妻。”


    狄風如一愣,“她.不是齊三的親妹子?我看他們倆的樣子,很是親近,比平常人家裏的兄妹還要好上幾分。”


    宋清也是微微怔神,“原是個買來的丫頭,如今竟成了府台夫人……”


    吳用星捋了捋幾絡短須,“這位齊氏夫人可了不得,她出身雖賤,卻天生聰穎,陳大人先母不過教了她半年,她算學之術已是極好。晚生對算學也略知一二,陳大人的蒙師梅文鼎梅老先生是天下算學第一人,齊氏夫人能得梅老先生青眼,這算學上的造詣在大清朝也算是獨步一時了。”頓了頓,“晚生以為,陳大人以治河之術得皇上青眼,怕是這位齊氏夫人也相助良多。”


    “算學?”宋清忽地笑了出來,“我記得康熙四十一年六月裏押船去揚州進貨,路過清河,在連震雲府裏的涼卷棚裏喝酒,見著他書桌上有本《幾何通解》,那會兒我著實佩服。”


    狄風如麵上一怔,凝視宋清,宋清回視於他,“連震雲那五副簡圖你也看過罷?我直隸漕河段三十二處閘口水壩上,有十二處依圖改建。”


    狄風如麵帶思索,慢慢點頭,“我兩湖境內七十三道閘口水壩,便有四十餘處依他的簡圖改建,多有省力之處。連震雲便是憑這五副簡圖起家,得了皇上青眼,在九省漕幫中名聲大振,從此後將江蘇幫二幫主壓了下去。”


    宋清搖頭道:“憑他的本事,沒有這五副圖也是要出頭的,隻是有了這五副圖,他走得更順當了些。”轉頭看向吳用星,“你繼續說,陳大人與齊夫人可恩愛?”


    “極是恩愛。”吳用星翻著文書,“陳大人在清河為知縣時,險些在閘口下受傷喪命,是這位齊夫人親自跳入河中,不顧生死將夫君救出。後來陳大人因受廢太子門下陷害,險些因欺君之罪丟命,這位齊夫人也是不離不棄,生死與共。晚生以為,陳大人年近三十,膝下無子,卻未納一妾入門,正是因著兩人情份極好,方才如此。”


    宋清聽得有些疑惑,“竟是這般恩愛?”慢慢點頭,“昨兒晚上聽著,也像是極好的樣子……”


    狄風如臉上疑慮重重,終不住道:“宋清兄……”


    宋清含笑搖頭,“咱們慢慢聽。我還未如何,你急什麽。”頓了頓,又笑道:“她是齊強的妹子,昨晚你也聽到了,她在十四爺跟前得寵,又替九爺辦著差,我難道是這般不知進退的人?”


    狄風如慢慢點了點頭,“昨天我聽羅三說,李四勤倒是和這位夫人交情極好,康熙四十七年的大水裏一起逃過災,依我看怕是因著這個緣故,多少助了連震雲一臂之力。”


    宋清一愣,“李四勤?”微微沉吟,看著吳用星,“呆會去問問他,李四勤在那事兒裏算是個什麽角兒?”


    吳用星點頭應了,繼續道:“康熙四十年皇上南巡途中下旨讓陳大人與齊夫人完婚,除了太後陪送嫁妝,四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都賞了主子添妝。其後,齊夫人便和陳大人一起回了清河。當時,江蘇幫主連震雲,二幫主李四勤正是清河縣壇主、副壇主,直到康熙四十二年連震雲調任至揚州府。”收起文書,“而後,康熙四十四年,陳大人升為揚州知府,去了揚州城,陳、連兩家的女眷甚是親近。”


    宋清站起走到南牆下書桌邊,狄風如隨之起身,皺眉道:“連震雲和這位陳大人的關係著實讓人猜不透,當初鬧僵時,我看著揚州府那邊竟是亂成一團,處處械鬥。後來好的時候,我在兩湖都聽說陳大人要投kao太子爺。後來皇上南巡,我才看明白,這位陳大人怕是個專看皇上眼色的純臣。連震雲和他可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兩家的女眷竟會如此親近?”


    宋清從書桌抽鬥裏取出幾張文書,遞給狄風如,“你看看。”


    狄如風接過一看,頓時驚住,看向宋清,“這事兒究竟是真是假?寫此供詞之人用詞尖刻,怨憤十足,怕是和他們有仇——”


    宋清拍案笑道,“風如兄果然雙目如燭,此人確是與他們有深仇大恨,他當初正是因著泄漏此事,險些被剝皮示眾。後來卸了一支右臂趕了出來,流落到高郵翁家莊。他做得不得力氣活,隻kao著跟著他一起流浪的相好,在翁家莊做仆婦時,和老爺勾搭上,賣老婆過日子。沒料到懷了野種,被大婦趕將出來。他們夫婦倆帶著這孩子,四處流浪,吃盡了苦頭。前幾日我從通州向京城趕的時候,他養的野種正和人打架,我一時覺著那孩子也還可用,準備買下帶走,倒叫他認出我來。”從狄風如手上取過文書,翻了翻,“我當初在清河見過他,他在連震雲手下是個小閘頭,現下竟是這般落魄,我看在是舊識,還有那孩子份上,收留了他們夫婦三人,沒料到竟聽到這樣的事兒。”


    狄風如連連搖頭,“連震雲律下極嚴,他或是因為犯事被動了私刑趕了出來。他說的這些話怕是信不得。”


    宋清點頭笑道:“我何嚐不是如此作想?隻不過這些事兒真與不真又有誰知?隻要弄些手段,放些風聲,假的也能成真。連震雲現下失了kao山,又一心觀望,定不敢和當初一樣鬧騰,隻要陳大人狠下心,把他的財路卡死,斷了他用錢買來的外援,尋些借口定他幾款罪,有河標兵千戶崔浩在,還怕弄不死他麽?”


    狄風如臉色變幻不定,沉吟良久,終是搖了搖頭,“此計雖好,怕是行不通。不說連震雲,齊強的妹子可不是個好惹的人……”


    吳用星眯了眯眼,亦是點頭道,“晚生打探消息之時,也覺這位夫人不是個省事兒的,麵上的名聲極好,暗地裏怕也是個不肯容人的,夫妻雖是恩愛,但能讓夫君不納一妾,手上怕也有幾條人命了。”


    宋清將那幾頁文書放回抽鬥,笑道:“我還以為許是弄錯了,是陳大人的偏房,沒料到陳大人隻有這一房正室夫人,那是她沒錯了。省不省事兒,不過也是個婦人,有何要緊?要緊的還是她是齊強的妹子,阿哥們麵前的紅人,隻是可惜了江蘇幫那塊肥肉。這回上京,齊強就說要為我們引見八爺,我原是想將此計獻上,以作進見之禮,又能讓我們四幫得些實在好處,現下可是泡湯了。”


    狄風如見得吳用星施禮退了出去,在書桌邊走了幾步,突地笑了起來,“依我說,若是要在八爺麵前立功,倒也容易。齊強的妹子是十四爺的奴才,隻要她向陳大人說連震雲對她不懷好意,尋機調戲於她,還怕陳大人不下狠手整治他麽?”


    宋清一怔,頓時笑了出來,擊掌道:“風如兄好計!既不冒犯了齊夫人,也能擺布連震雲——”


    狄風如笑道:“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你能從淮安,我能從揚州得些好處才是。”慢慢道:“還是要拉上羅三和孟九才好,山東離淮安最近,常州府就在揚州府旁邊,若是甩開了他們辦事,怕是不妥……”


    宋清連連大笑,“你放心,我自沒有甩開他們的打算。羅世清和齊強近二十年的交情。孟九再喜歡玩相公,替他生兒子的正室嫡妻也是羅三的堂妹,你和羅世清也是換過帖的兄弟,我們倆這些年的就更不用說。有財大夥兒一起發,江蘇幫是九幫之首,人多勢眾,財大氣粗,便是內鬥傷了些元氣,我們兩個也吃不下。隻是這位齊夫人——咱們還得再掂量掂量,看看她的性情,才好獻計,免得得罪於她。”雙掌一擊,“來人,去和吳先生說,讓他打聽打聽,陳大人近日可是要納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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