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也不知站了多久,終於聽到了十四阿哥的聲音,“你跟爺過來。”齊粟娘回過神來,默默跟在十四阿哥身後,繞過黃花梨透雕花卉六扇屏風,走到了南間羅漢座榻前。


    十四阿哥重重坐在座榻左麵,閉眼依在小方桌上養神。齊粟娘見他如此,似是有些酒醉,便是心中煩惱,也不禁左右看看,想給他倒盞茶或是擰個熱毛巾。


    “你就不能安靜會?從爺進這廳裏,你就賊眉鼠眼地四處亂瞟,八哥看了你一眼,你就嚇成了當初那副傻樣——真給爺丟份。”十四阿哥歎了口氣,睜開眼睛,“過來。”


    齊粟娘看了看十四阿哥,倒還算清醒,她也沒找著熱茶水和熱毛巾,便慢慢走了過去,停在他身前一步處。


    宋清見得八爺停下了與狄風如的笑談,從桌上端起酒盅,放在唇邊,慢慢飲著。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盅,再看看其餘幾人,俱已停了說笑,以飲酒為掩飾,豎著耳朵聽著屏風後隱約傳來的話語,連席邊站著的李全兒和傅有榮也不例外。


    “他說過不會參奏?他是怎麽說的?”


    “他提起這些事兒,我就和他.略說了兩句,皇上的性子,那樣的滿旗功勳,不犯重罪又查有實據,皇上不會輕易動他——他這事也不好回奏,若是一個字不說,皇上必要懷疑的……”


    “……你倒也沒白在皇上麵前侍候……他.聽你的算是他不蠢……”


    屏風內半晌無聲,十四阿哥沉.默良久後,開腔道:“你去和他說,若是皇上問起,就說噶禮急功近利,不知與民休息,妄加雜稅以充官倉,難免引起百姓不滿,至於刁民搶糧,揚州府沒有此等事,其餘府縣非他管轄之內,不知詳情,不敢妄言。”


    齊粟娘半晌沒有出聲,十四阿哥慢慢道:“別說爺委.屈你這奴才,從通直齋一直哭到這裏,爺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納個妾,一兩月就打發了麽?你這動靜生似爺叫你去謀殺親夫……你是去和他說這些,還是讓他納妾,你自個兒選……”


    顫抖的聲音響起,說話人似是極為心虛,“奴婢……奴婢.就算不和他說這些,他……他自己也會這樣說的……”


    憤怒的拍桌聲猛然響起,震得屏風外黃梨木螺.甸大長案桌麵上的碗、盤都微微顫動,十四阿哥咆哮道:“你還敢得寸進尺!?爺不管你了!你就回去等著給陳變之納妾!”


    宋清聽得屏風.後跪地哭泣的聲音響起,看著十四阿哥一臉極怒之色,從屏風後衝了出來,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拍桌子罵道:“小傅子,眼瞎了麽!倒酒!”


    宋清見得十四阿哥大怒之色,雖是曆事多年,也不禁心中凜凜。滿座的人都不開口,花廳裏隻聽得到屏風後傳來的哭泣之聲。


    八爺和九爺互換了個眼色,九爺笑著放下酒杯,宋清四人站起,宋清恭敬道:“天色已晚,下官們不敢叨擾三位爺,祈請告退。”


    八爺站起笑道:“四位當家的想是還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時日,若是有暇,還請到我府上一聚。”


    宋清四人自是歡喜,施禮告退,十四阿哥放下酒杯,麵上泛起微笑,“長陽門大街上的三慶戲園菜色別致,名角兒也多,明兒我下貼子,幾位當家的不可推辭。羅當家和孟當家今晚好生歇息,明兒咱們接著拚。狄當家方才說起的《輿地紀勝》可不能藏私,一定要讓我看看。”看向宋清,“明日再談。”


    十四阿哥轉顏,宋清隻覺花廳裏的沉抑之氣一掃而空,羅世清、孟九爺、狄風如俱是鬆了口氣,齊聲笑謝了,一起辭了出去。齊強看了屏風一眼,沒奈何送著他們出府。


    十四阿哥見得眾人離去,將酒盅甩在地上,砸得粉碎,怒罵道:“哭什麽哭,還嫌不夠給爺丟人麽?給爺滾起來,回去等著去!”


    屏風後一陣悉索衣響,齊粟娘抹去淚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挨著屏風,深深低著頭,遠遠施禮,“奴婢……奴婢告退。”


    十四阿哥頓時又惱,拍桌子罵道:“看你那蠢樣,爺是老虎要吃人麽?你給我滾過來!”


    齊粟娘聽得外頭一更鼓響,想起陳演酒量不大,在揚州城裏也時時喝醉,知曉齊強現時差人去也未必來得及,心中已是絕望。


    十四阿哥於她而言,便是他要了她的命,她也隻當是還了恩情,若是和十四阿哥身家性命悠關,便是要她去殺人放火,十四阿哥不說她也會幹。至於平常自稱奴婢、被當作奴才罵幾句,再是不順耳,她隻當不同地方的稱呼不同,無關疼癢。但今日之事,她是寧可自己死了也不肯接受,若不是因著十四阿哥,便是皇上在這裏,她也敢當麵頂回去。


    齊粟娘心中又傷心又委屈,卻沒得向十四阿哥抱怨的道理,抱怨了他也不明白。再聽得十四阿哥亂發脾氣,又叫又罵,終也忍不住抓著屏風嚎啕大哭,便是傅有榮陪笑過來拉,也死活不肯過去。


    十四阿哥惱到極處,一把xian翻了黃梨木螺甸大長案,轟然巨響後是一陣碗盆砸地亂響,他跳起來胡亂叫罵,齊粟娘那邊哭得更是大聲。


    九阿哥被這一廳亂像驚得瞠目,見得十四弟亂發脾氣,齊強的妹子倔著哭鬧,兩人扛得不相上下,又是想罵又是想勸又是想笑,見得兩人皆是鬧得渾然忘我,隻得轉頭看八爺,卻隻有忍笑躲在一邊的傅有榮。八爺早就遠遠坐到了屏風後的北間,李全兒低頭站在門前。


    “隨他們鬧去。隻要陳變之樂意,她絕不會和十四弟對著幹。能不能讓陳變之樂意,那是噶禮的事兒,和咱們無關。”八阿哥慢慢喝茶,“這事兒不過是投石問路,她再哭,也沒說一個不字,對答時極是老實,沒使半點心機。隻要她對十四弟忠心,後頭的事才是要緊。”


    九阿哥聽得十四阿哥接連踹翻了兩張椅子,那邊哭聲不絕,搖頭道:“看被他慣得,哪裏像個奴才,這點小事就鬧成這樣。她這樣守規矩不cha嘴外事兒,後頭還能有什麽大事能指望她?”


    八阿哥微微一笑,“隻要陳變之能一直得皇上看重,我們又用得上陳變之,她就是能大用的奴才。”


    九爺一怔,八阿哥放下茶,“說遠的,陳變之如今二十七歲,已是四品,皇上讓他慢慢曆練,河、漕總督不過都是二品罷了。說近的,蘇、揚兩州是江南士子最多的地方,進士出身的漢官和漢人名士大部出自江南,我們正要籠絡在手。他現在是揚州府府台,又是江南舉子出身,在揚州官聲極好,不在張伯行之下。加之他年少得意,卻沒有張伯行平日裏狷介,名士、士子都與他交遊。他和你府裏有瓜葛,我們的門下在江南辦事已是沾了不少光。總有再用得上的時候。再者,河漕上的大利——江蘇幫主連震雲……”看著九爺微微一笑,“到時候再讓十四弟去說,到底用誰,讓她自己選。”


    九爺大笑出聲,“自然是用陳變之,就算她不想用陳變之,十四弟都會逼著她用陳變之。”


    八爺點頭笑道:“方才你也聽到了,陳變之內外事都不避她。隻要她想知道,她就一定能知道。況且,她是皇上跟前侍候過的人,越是和咱們有關的事,她說的話陳變之越是會聽。”聽得外頭砸碎了一個花盆,“用女人去籠絡小人,百發百中,用女人去籠絡人臣,百中無一。陳變之算是個人臣,和她的情份雖好,若不是她有些見識,陳變之也不會讓個內宅婦人cha嘴外事。十四弟寵她,這是好事。隨他們鬧去。”


    兩人說話間,已是二更鼓起,外頭的動靜漸漸小了下來。十四阿哥似是砸完了中間敞廳內所有的家私,站在敞廳內喘著粗氣,那邊的哭泣聲仍是繼繼續續地傳來。


    十四阿哥煩不勝煩的聲音響起,“行了,行了,你別再哭了。小傅子,去,把陳變之從直隸總督府給爺叫過來。”


    九爺一驚,方要站起,八爺拉住他悄聲笑道:“什麽時辰了?現下怕已是散了。”


    傅有榮應聲去了,哭聲終於慢慢停了下來。朝靴聲起,十四阿哥走到了北間羅漢床前坐下,咬著牙道:“你過來。”


    矮花盆底的腳步聲輕輕響起,十四阿哥歎了口氣,“你能把得住幾成?”


    齊粟娘暗啞的聲音隔著兩扇屏風傳來,“九成。”


    八爺和九爺相視一笑,聽得十四阿哥冷冷一哼,“行了,你愛怎麽樣隨你。”


    “……若是…若是…”


    “你不會鬧麽?拿出你和爺鬧的這個勁,陳變之要還能娶妾進門,爺也佩服他!”十四阿哥好沒氣道:“你鬧幾天,等噶禮過了皇上那關,他才懶得管陳變之白占了便宜,又不是他的親生女兒。”


    齊粟娘半晌沒有言語。


    “怎麽著,你那是什麽臉?還嫌不足?爺不過叫你在家呆著不要鬧騰,你討價還價,得寸進尺,還敢和爺扛成這樣——”十四阿哥牙齒磨得山響,“你要是爺府裏的女人,早一頓鞭子抽死你了!”


    九爺聽得搖頭,突見得門邊的李全兒動了動身子,齊強一臉擔憂走了進來。九爺一愣,“怎麽了,你沒回府裏去?”


    齊強早在外頭聽了半會,見得消停下來,方才走進北間。他陪笑道:“九爺,方才奴才府裏人報信來,奴才的妹夫已經回府裏了,醉得不行,嚷著找奴才的妹子回去。”


    八爺微微一笑,“既是醉了,也該讓你妹子回去照料。”說罷,站了起來,提聲道:“十四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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