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粟娘走出四爺的院子,長長出了一口氣,傍晚的風吹起,吹著她身上汗透的衣裳,冷得她打了個寒戰。齊粟娘慢慢走到角門,正要推門而出,突地想起開先之事,轉頭看看不遠處的小樓。


    兩層小木樓已是掌上燈來,隱約可見得人影走動。齊粟娘一咬牙,正要轉身向小樓而去,便聽得身後有人喚道:“夫人。”


    齊粟娘微微一驚,又安下心來,轉身笑道:“大當家。”


    夕陽下,連震雲的身影從角門邊現了出來。


    角門外海棠林裏,齊粟娘悄聲道:“大當家,方才那小樓,我聽著裏麵住了一對夫妻……倒像是白老五和那丫頭……”


    連震雲一怔,雙掌一擊,“大河,去看看。”


    齊粟娘等了半會,連大河還未回來,心中焦急,方要出聲,忽聽得身後院落裏一陣響動,轉頭看去,十三爺所在的東院裏燈影搖晃,似是罷宴送客的光影。


    齊粟娘一驚,看向連震雲,“大當家,妾身要隨外子回去,這兒的事就勞煩大當家……”微一猶豫,“明日……”


    “夫人放心,明日我讓枝影下貼子。”


    齊粟娘深施一禮,“今日多謝大當家美言,容後報答。”


    連震雲看了她一眼,“震雲受惠良多,正該回報。”


    齊粟娘一笑,轉身向東院而去。


    連震雲微微笑著,凝視她的背影,突地開口,“怎麽樣?”


    連大河從樹後閃了出來,走.到他身邊,低聲道:“小的看了,正是白老五和那丫頭。”


    “宋清的人呢?”


    連大河搖頭道:“這處甚是隱秘,咱.們的人雖是在隆福寺查過,卻沒查到那處去。若是有宋清的人進出,必易讓人察覺的。”


    “拖到外頭去處置了。不要讓四.爺發覺。也不要留下半點痕跡。”連震雲慢慢道:“明日夫人若是追問,就說白老五卷了些錢財,丟下翁白這個假兒子,帶著那丫頭走了。”


    “小的明白。”


    齊粟娘隨著陳演回了江浙會館,想了半會,仍是不.敢把四爺和連震雲的事告訴陳演。她估摸著,他們這事兒必是不能讓人知道,否則連震雲也犯不著開口求情。


    四爺雖是沒說,她也沒有表忠心,但她心裏頭明白.得很,這事兒她是萬萬不能說出去的。陳演和十三爺近,若是連震雲替四爺辦差,多半也不會有和陳演對著幹的時候。齊粟娘想到此處,便也放了心。


    陳演喝了不少酒,kao坐在炕上。齊粟娘為他洗臉.洗腳,聽他微帶醉意笑道:“我在外頭打聽門道,想去見見十三爺的事,居然讓四阿哥知道了。十三爺今兒見著我,拉著我說了不少話……”


    齊粟娘又是驚,.又是笑,“好在十三爺放出來了,否則你那事兒,定是會被人查覺。”


    陳演笑道:“四爺也在想法子進去見十三爺,走的門道都是一樣,才能察覺呢。”待得齊粟娘替他寬了衣裳,立時向炕上一倒,抱著被子滾了一圈,含糊道,“明兒就要跟著皇上,去直隸巡北漕河……”


    第二日五更,陳演清早出門的時候,天上飄著細雨,不一會兒便停了,掛著一片陰沉沉的天,偶爾落下些雨滴。


    比兒收拾著衣櫃,齊粟娘坐在坑**看著手中連府裏送來的紅貼兒,猶豫不決,陳演不在,比兒不能帶,其他的仆從更不用說。但是把這事兒全托給連震雲,白老五和那丫頭的下場想都不用想——齊粟娘看了比兒的背影一眼,含糊道:“比兒,那個翁白——”


    比兒忙碌的手忽地一停,又頓了一頓,方轉過身來,“奶奶放心……”


    齊粟娘低著頭,不去看比兒的神情,自顧自地道:“這樣……今兒我不出門了……”


    比兒奇怪看了她一眼,卻也不多問,忙完了手上的活便退了出去。


    雨嘀嘀嗒嗒地下著,雙虹院內室裏安靜無聲。


    齊粟娘倚在炕桌上,閉上眼睛,隱隱約約聽到了前頭響起極細的說話聲。


    “比兒姐姐,那個翁白……又來了……”


    雨似是小了些,一滴接一滴打在窗外的樹葉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將比兒的歎息聲掩得若有若無,“……讓他走罷……”


    叭的一聲響,一顆大水珠兒砸到了屋頂瓦片上,齊粟娘的身子輕輕一顫,雙目睜了開來,開口喚到,“比兒,你來。”


    齊粟娘下了炕,對站在一邊的比兒道:“我要去和連大當家商量銀錢的事,你在家裏呆著,若是大爺府裏或是別處有人來探,就說我身子不爽,在屋裏歇著不見客。”


    比兒雖是疑惑,仍是點頭應了,卻猶豫道:“奶奶去見連大爺,身邊不帶一個丫頭……”


    齊粟娘歎了口氣,“這事兒還能帶誰去?你若是和我一同去了,這邊廂免不了就要lou餡。”看著比兒笑道:“你身形兒和我有幾分像,又知道我平日裏行事說話的規矩,一個頂兩個,隻要不出門,也能蒙她們一會兒。”


    比兒不由失笑,“我原看著奶奶是打算好了要去,今兒突地又變——”


    齊粟娘苦笑著,家裏的侍候的人多了,一舉一動都在別人眼裏,若是沒有個忠心肯幫的,什麽事兒都辦不成。


    比兒若不是齊強送過來的,若不是她兩年多來下足了功夫,揚州蘇高三的事兒裏又看了比兒性情,哪裏又敢叫她知曉圖紙銀子的事兒。


    比兒又道:“連大爺那裏——”


    齊粟娘微微笑道:“你放心,他和我哥哥一樣,女色上雖有些不定性子,手段也酷嚴了些,卻是個恩怨分明的人物。我幫了他不少,也承了他的大情,沒有信不過他的道理。”


    比兒慢慢點頭,侍候齊粟娘換了一身白杭緞斜襟春衫,泥金綢子寬裙,取了碧綠油傘。比兒將仆婦們遣開,齊粟娘打著油傘出了院子,從江浙會館側門而出,走出寶紗胡同。


    她見得街對麵有三四騾車停駐,似在待客,正要過去,一輛黑漆圍幔的馬車緩緩駛了過來,在她麵前停下。


    馬車一路駛出西直門,到了隆福寺山門,連大河放下踏板,侍候齊粟娘下了車,引著她一路進了隆福寺後院。海棠花樹經了細雨,粉嫩帶lou,愈發生機勃勃,卻掃不去齊粟娘心中的莫名的沉重。


    連震雲站在南院正房廊上,看著花徑中一抹碧綠獨自緩緩而來,終是不自禁吐出一口長氣,將七年來漫長的等待都吐了出去,舉步下階。


    連大船跟在他身後,悄悄兒道:“大當家,要不要去花房裏取些切花……”


    連震雲腳步一頓,“……早了些…還用不上…以後再……”微微沉吟,“多取幾盤來,放在房中裝點……”


    齊粟娘收了傘,向連震雲微微一笑,“大當家。”正要施禮,連震雲攔住她,“夫人不用多禮。”伸手接過她的傘,遞給連大船。


    齊粟娘提裙上階,隨著連震雲走入正房內室,隻見三麵格窗大敞,滿目海棠花樹,屋中一張八仙桌,四麵梳背kao椅。南麵窗下一張黃花梨大羅漢座榻,中間安放小方幾。


    連大河走上來,在小方幾上布上清茶兩盞,透糖、頂皮糕、酥螺細卷、楊梅四樣下茶勸碟,便掩門退出。


    齊粟娘倚在羅漢座榻邊坐下,看著窗框上幾枝粉海棠,歎了口氣,“大當家,要不,咱們把白老五他們送到南邊去,關上一輩子……”


    連震雲坐在小方幾對麵,微微笑道:“行,我也是這個打算,我讓大河去辦……”


    齊粟娘一怔,心中疑惑連震雲轉了性子,小心試探道:“大當家——”


    連震雲看了齊粟娘一眼,仍是微笑著,“宋清沒有兒子,翁白將來必有出頭之日,犯不著和他結這個深仇。”


    齊粟娘鬆了口氣,雖是還有些不安和懷疑,心中的陰鬱卻掃去大半,她端起茶喝了一口,突地想起昨日還沒得到確信兒,歪頭笑道:“大當家,我沒聽錯吧?肯定是他們倆。”


    連震雲凝視著她,柔聲道:“沒錯,是他們倆。你不用煩心,我會處置好的。”


    齊粟娘笑道:“大當家的本事,我自是知道。昨兒四爺多少是看在大當家的麵子上——我嚇得手腳都軟了,還好控住沒有爬牆逃走——肯定是逃不了的……”


    連震雲哈哈大笑,“夫人年幼時,可是被家中父母教訓過?夫人平日裏的樣子是半點看不出,若不是我與夫人當初相識時機緣湊巧,斷想不到夫人是這樣的性情。”


    齊粟娘取了一顆透糖含在嘴裏,含糊道:“自是教訓過,卻也不是什麽大事……這地上的父母……不記得了……”


    連震雲微微一愣,慢慢點頭,“聽說夫人十歲前的事兒都不記得了……”


    叩門聲響起,“大當家,知客僧按例來送切花了。”


    齊粟娘笑了起來,“寺院裏卻是一樣的規矩,獨院子便要來送花。一兩銀子一朵的牡丹花,隆福寺這裏必是比法源寺收得更貴。”


    連震雲笑著道:“和尚們也是要過日子的。”轉頭提聲,“進來罷。”


    連大船似在將知客僧攔在了堂屋,雙手托了四個花盤走上進來,齊粟娘咋舌道:“大當家,隆福寺果然比法源寺厲害,法源寺每院裏隻送一盤,它這兒一次就是四盤……”


    連大船低著頭,連震雲笑而不語,指著八仙桌道:“那邊放兩盤,拿兩盤給夫人看看。”


    齊粟娘看著花,隻覺得時辰已過了不少,連大河卻不見影子,她心中的不安又浮了起來,用手指撥弄著漆盤裏碗大的海棠花,“大當家,大河他……”


    連震雲喝了一口茶,“夫人放心,他辦著呢。總要些時辰才能妥當,免得叫人瞧出破綻。宋清也是這隆福寺的山門護法,要瞞過他去不容易。”


    齊粟娘一愣,慢慢點頭,“必是如此,才能把白老五夫妻藏到這兒來。”放下手中茶盞,撚起一塊頂皮糕,看著連震雲,“我今兒一定要等個結果才安心……”


    連震雲微笑回視於她,“夫人放心,再晚,今日總會有個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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