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大船在院門邊打發知客僧離去,進了東廂房,笑嘻嘻看著坐在裏頭喝茶吃點心的連大河,“大河哥,你打算啥時候進去回報呢?”


    連大河不急不忙道:“陳大人去直隸了,有比兒在。不著急,我越是慢,夫人越是不會放心走。夫人她必要親眼見著白老五和那丫頭。”


    連大船一驚,“大河哥——”


    連大河微微一笑,“我自有辦法。”


    連大船笑著掩上門,蹭到連大河身邊,挨著他坐下,“大河哥,你說,今兒會不會……”


    連大河瞟他一眼,“大當家要是和你一樣沉不住氣,這事兒早完了。”


    連大船吐舌笑道:“大當家也忒沉得住氣,這孤男寡女,啥事不幹,幹坐在一處等消息……”


    連大河亦忍不住笑了出來,“.就這樣,也是等了多久才等來的。你沒聽見那日高郵酒樓裏夫人說大當家——”


    連大船連連點頭,笑倒在連大河.身上,“我那幾日,走路都是踮著腳尖兒,陪笑得臉都僵了,生怕一個不小心,大當家抓著我出氣。”一把抓了一塊頂皮糕塞嘴裏,“大河哥,夫人這樣的女人,也忒難侍候,犯著她的性子立時就要翻臉,大當家他也受得住……”


    “他樂意。”連大河低聲笑道。“再說.了,你沒覺著夫人有旺夫運麽?陳大人娶了夫人,不說官品一直向上,遭了大難也能逢凶化吉……”


    連大船拍腿笑著,坐起附在連大河耳邊,“半葉一直.就這樣說,大當家他自打認識了夫人,運道就好得不成樣子。見了皇上,得了官,調了揚州府,做了幫主——半葉不知道的,那一回在高郵結識四爺,還不是夫人引過來的?”連大河摸著下巴,“大河哥,我要是大當家,我也得覺著這事兒有盼頭,陳大人怕不就該英年早逝——”


    連大河笑道:“咱們這樣的人自然是這樣想,大當家.卻未必。大當家哪會在意這些,怕是連皇帝老爺都沒當回事——沒得好價碼,誰都使不動他。”


    連大船驚異道:“那四爺他出的什麽價,攏住了大.當家——”立時又握住嘴,陪笑道,“我不問,不問。”


    連大河微微一.笑,“大當家為海靜想著呢……他隻有這一個兒子……四爺倒看得明白……”


    齊粟娘坐在南院裏,從早晨一直等到響午,沒見著半個人進來回報。她雖有些著急,又想著連震雲說得在理,這事兒若是讓宋清發現,後患無窮,自然要小心安排。但她早聽陳演說過連震雲的手段,現下他麵上說得好,背過身去不知又幹些什麽,隻得耐心等著連大河回來。


    連大船進門來布了素席,兩人一起用了午飯,連震雲瞧著齊粟娘坐立不安的樣子,“夫人要不要出去走走?前殿雖是人多,左右偏殿卻是平常人家不能進的,現下這個時辰,想來人少。”


    齊粟娘雖已是坐不住,仍是搖頭,“萬一宋清來了,若是被他人看著我和大當家……”


    連震雲端茶漱了口,“隻要辦事的時候沒留下痕跡便好。隆福寺又不是他家後院,難不成還不許人來?至於別人……”連震雲擊了擊掌,“大船。”


    連震雲對連大船輕聲說了幾句,便讓他退出,待得連大船回來時,手中捧著一隻青紗圍帽,“大當家。”


    齊粟娘看著連震雲手中簇新的圍帽,知曉是外頭廟會攤棚裏買的,不禁笑了出來,“當初在壩上時,我可是戴夠了這個,後來便再沒碰過。這都多少年了……”


    連震雲微微一笑,“七年了……”


    正是飯時,隆福寺佛殿中的香客和知客僧零零落落。左殿中空無一人,隻有地藏菩薩寶相莊嚴。


    連震雲見得齊粟娘隻是隨意看著佛像,全無一點上香之意,低頭看著她,柔聲道:“右殿裏是雙麵觀音,女客們多是去那邊,可要去上香?”


    齊粟娘摸著頭上自頂垂膝的青紗,點了點頭。


    雙麵觀音座前香煙繚燒,果然有女客在進香,那女客衣飾不凡,穿著十八鑲的錦緞旗袍,看著是滿旗出身。


    齊粟娘見得那滿旗貴婦手中持著一支開得正盛的蓮花,默默祝禱,不由在殿外駐足,滿心驚異地看著那不應時的花兒。


    連震雲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看那蓮花,又看了看她,悄聲道:“怕也是花農們使法兒催開的早蓮,你沒瞧見每天給八爺府送花的花車?那些花兒雖是開得極盛,卻比這園裏應時的海棠謝得更早……”


    齊粟娘掩嘴笑道:“雖是如此,這時節有蓮花還真是稀罕。”


    連震雲看了看她的神色,柔聲道:“我在外頭等著,你進去和她搭話兒,她必會給你看的。”


    齊粟娘連連點頭,陪笑道:“勞煩大當家等一會兒,我看了馬上就出來。”說罷,向連震雲福了一福,匆匆進了雙麵觀音殿。


    那滿旗貴婦梳著兩把頭,扁方上綴滿珠玉,想是出身不凡。齊粟娘持了一柱香,拂開臉上的麵紗,挨到她身邊,嗅著撲鼻的茉莉花粉香和蓮香,輕聲笑道:“這位姐姐……”


    扁方上長長的紅京絲瓔珞晃了晃,那貴婦睜眼轉過頭來,“你是——”兩人雙目相對,貴婦驚呼一聲,“齊姑娘!”


    “雙虹!”齊粟娘大吃一驚。


    九爺送給太子的雙虹,已是二十餘歲的婦人,歲月讓她的容貌拖去少女的純淨,眼角眉梢俱是嫵媚。她怔怔看著齊粟娘,眼中的淚水慢慢泛了起來,“齊姑娘,打你救了我那一回後,我們再沒有見過了。我娘到現在還念叨你……”


    連震雲負手站在階下,看著齊粟娘與那滿旗貴婦執著手,嘰嘰咕咕說個不停,到得最後那貴婦招了丫頭進來,送了她一籃蓮花兒,又拉著她上了一柱香,方依依不舍送她離去。


    連震雲伸手提過齊粟娘手中的花籃,笑著道:“是舊相識的?”


    齊粟娘滿臉歡喜,“她原是九爺府裏的丫頭,後來被太子爺要了過去。當時聽著很不得寵。這回太子被廢,圈在宮裏,她一直盡心侍候。太子複位後抬了她做格格,時時帶在身邊。今日她是來還願的,隻說這雙麵觀音靈驗的很,非拉著我也拜拜。”一路走進南院門,歎道:“八年,她也總算熬出頭了。”


    齊粟娘推開內室門,奔到羅漢座榻上坐好,連震雲跟著快步而入,笑著將蓮花籃放在小方幾上。他側身坐下,看著齊粟娘伸手到花籃裏撥弄蓮花,“喜歡蓮花?平日裏也沒見過你用……”


    齊粟娘嘻嘻笑道:“不瞞大當家說,我不會繡花兒,隻能繡幾朵蓮枝,平日裏自然就要對它另眼相看些。”低頭深吸了一口氣,“好香。”


    連震雲哈哈大笑,突地想起那夜江寧撥步大**的紅綢帳,尤記得昏暗中帳沿一圈蓮枝紋,她在花籃中撥弄的纖手,那一夜也曾與他相親相近,禁不住心頭一熱,慢慢伸手,“這蓮香倒也罷了,這花確是……”


    連大船急匆匆進了正房,見得內室門未掩上,一步跨入,“大當家,翁白——”一眼看到房內情景,立時低頭,恨不得甩自己兩個耳光,縮到地縫裏消失不見。


    齊粟娘一驚,不由站起,“大船,翁白怎麽了?他——他來了?”


    連大船背上流著冷汗,結結巴巴說不清話。連震雲慢慢收回伸到了花藍邊上的手,“夫人問話,你磨蹭什麽?”


    連大船立時答道:“回夫人的話,翁白進了隆福寺,好象是來看他爹娘。”頓了頓,突地想起,連忙又補上,“大河哥——大河哥正在布置……”


    齊粟娘驚了一跳,“怎麽辦,大當家?若是讓翁白看見大河——”


    連震雲走到她身邊,笑道:“不用擔心。夫人且坐,我去看看。”


    連震雲將忐忑不安的齊粟娘留在房裏,走到院中,他看了連大船一眼,“說吧。”


    連大船小心陪笑道:“大當家,翁白方才進小樓裏,沒找著人,立時就奔出寺去了。小的估摸著,他是回去找宋清。”


    連震雲冷笑一聲,“行了,這是小事。皇上巡直隸北漕河,宋清必要馬上趕回去。他現在忙不過來,再是寵翁白,也沒得下大力氣去尋的道理。再說,他也未必想尋。”頓了頓,“大河呢?”


    連大船小聲道:“在東廂房裏坐著……”


    連震雲微微一笑,“你就該和大河再學學。”


    太陽過了午,漸漸向西。齊粟娘一邊喝著茶,一邊看著窗外一株海棠。那枝上挑到窗前的海棠花,雖是開得豔,梗枝卻被昨晚的雨打殘了,雖是還有幾分京城的陽光照著,落到窗上的枝影也沒了生氣,早晚便要去了。


    齊粟娘等得著急起來,“大當家……”


    “夫人放心。大河會躲開翁白的。隻是怕要再花些時辰。”


    齊粟娘點了點頭,“確是如此。”尋思了半會,“大當家,還煩你讓大船去會館裏和比兒說一聲,免得她擔心。”


    連震雲將齊粟娘麵前的半空的茶盞斟滿,提聲叫道:“大船。”


    腳步聲響起,連大船站在緊閉的門外,“大當家。”


    “進來。”


    連震雲看著推門而入的連大船,“去,到會館知會一聲比兒,就說夫人和我商量運私貨的事兒——”看了齊粟娘一眼,齊粟娘微微一笑,“她自然知曉我何時回去。”


    連大船退了出去,齊粟娘百無聊賴倚在小方幾上,撐著臉,看著窗外午後的太陽,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坐在對麵的連震雲笑道:“夫人累了?對麵房裏可以……”


    齊粟娘連忙搖頭,“出來這麽久已經是個麻煩事兒,哪還敢在外頭睡?”看著連震雲,“大當家可要歇息?”


    連震雲搖頭,“我不累。”齊粟娘暗暗鬆了口氣,連震雲含笑看著她,“夫人可會下棋?或是抹骨牌?打雙陸?”


    齊粟娘一愣,麵上微紅,“不會……我隻會叉麻雀牌……”


    連震雲眼中帶笑,“猜拳、猜枚這些……是酒戲……現下不宜喝酒……” 齊粟娘連忙點頭。


    “夫人會不會聯詩……”


    齊粟娘瞪著連震雲,半晌說不出話來。連震雲終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夫人放心。揚州那些調調兒我也受不住。官坤鹽商還好,圖個樂子就罷了。席上那些名士、士子個個眼高於頂,又酸又硬,實在是不好對付……”


    連震雲和齊粟娘慢慢說著閑話,忽聽得連大船在外頭咳了一聲,連震雲笑著站起,走了出去。


    “大當家,我到江浙會館門口,居然看見了翁白。”連大船又是笑又是驚異,“翁白領著七八個人在隆福寺搜尋了半會,實在找不到線索。隻在江浙會館門口站了一會,就走了。好似宋清今晚要帶他回直隸。”


    連震雲慢慢點頭道:“宋清沒有兒子,嫡妻也死了。這翁白倒真是找得好……比兒若是我的丫頭,十個都送給他了。”微微一歎,“海靜的身子不好…我雖是為他謀劃………”


    太陽偏西,正是將落未落,齊粟娘看著連震雲走了回來,他身後的連大船點起火折子,內室裏掌上了十架五柱蓮花燭台,五十根高燃的紅燭把房裏照得極是亮堂。


    齊粟娘看了看天色,歎了口氣,方要說話,終是聽到了連大河報門的聲音,“大當家。”


    齊粟娘立時從小方幾上彈了起來,大喜道:“大當家,大河回來了。”


    連震雲隻是笑著看她,“大河,進來罷。”


    連大河推門走入,齊粟娘急急問道:“怎麽樣?把他們抓住了?沒讓翁白察覺?人在哪裏?”


    連大河頭也不抬,恭敬答道:“回夫人的話,小的布置成白老五帶著那丫頭自行離去的樣子,不會叫翁白瞧出破綻的。白老五不是翁白的親爹,拋開他這個假兒子,也未嚐做不出。”


    齊粟娘頓時長出了一口氣,滿臉歡喜,仍是問道:“人在哪裏?”


    連大河道:“回夫人的話,為防著翁白和宋清追查,小的已經把白老五和那丫頭送上船,押往淮安總壇。”


    齊粟娘一怔,“大管事竟是直接把人送走了,難怪用了這許多時辰。”


    “若是夫人要查問兩人,小的立時遣人去追——”連大河說罷,就轉身要出房。


    齊粟娘連忙道:“既是送走了,便也罷了。”歡喜笑道:“這樣最好,這樣最好。大管事的手段好生高明。翁白以後跟著宋大當家,前途自然大好。”


    連震雲笑道,“我聽說夫人喚同仁堂的崔大夫進府裏問了,崔大夫原是宮中的供奉,他說翁白現在的樣子十七,明年怕就是十八。翁白極得宋清看重,既是看中了比兒……”


    齊粟娘一邊站起身來,一邊搖頭,“這事兒崔大夫也說不準,將來的事兒誰知道。比兒已經十七了,總不能要她慢慢等著看情形。回了揚州,我就和二當家說說,讓他在漕上尋幾個厚道上進的後生,我替她相看……”


    連震雲隨之站起,笑道:“夫人說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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