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裏帶了些涼意,將白日裏暑氣消了下去。陳演拖下官袍,用涼水抹了臉,看著滿臉歡喜的齊粟娘,笑道:“這下可安心了?你也不用太擔心,連震雲可不是個傻子。”


    齊粟娘抿嘴笑著,替陳演換上葛紗衫兒,“你沒在深院子裏呆過,可不知道人人都盯著主子的臉看風向。連大當家是個利害人沒錯,他就是太利害了,有幾個下麵的人能看明白他的心思?還不就是跟紅頂白,上熱灶?你不信問比兒,今兒蓮香那院子裏的下人,有幾個沒打主意聽牆角,報到那房裏去?蓮香平日裏何嚐穿過舊衣裳?一件至多兩三回。”


    比兒遞上腰帶,點頭笑道:“那些門口揭簾的媳婦,分明看到連大爺和李二爺到了階下,奶奶抱著蓮姨奶奶正哭,竟沒有一個提前叫一聲。以往隻要連大爺進了院子,就開始招呼了。奴婢當時還捏了一把汗,也虧奶奶舍得陪小心。便是在十四爺跟前,奴婢都沒見過奶奶這樣小心過。”


    陳演看了看齊粟娘,“沒有受委屈罷?”


    齊粟娘笑著搖頭,“沒有。我若是擺架子壓人,受罪的還是蓮香。我好歹是揚州府台夫人,正四品的命婦,陪個笑臉說幾句好話,連大當家自然還是要給麵子的。這不照舊也是給蓮香挺腰子麽?”


    陳演點了點頭,“連震雲的性情是吃勸不吃硬,我聽說在京城裏還得罪了幾位爺。好在這時節,又隔得遠,他也不用怕誰。”看著齊粟娘手上的寬腰帶,搖了搖頭,“熱得很,不係這個。”


    齊粟娘一麵轉身去尋絛帶,.一麵嘻笑道:“這時節,他隻要不得罪你,其他的地方塞足銀子就成。我不就是仗著這個,才大著膽子求情麽?”又回頭看陳演,“陳大哥,你怎的不高興?我聽說皇上派了一漢一滿兩位欽差來查江南鄉試案,漢官可是張鵬翮張大人……”


    比兒執著燭台,領著枝兒關門退出。


    陳演歎了口氣,拉著齊粟娘坐到.床邊,看著圓桌上的孤燈,“我還是永定河主薄時,跟著張大人去過噶禮府上,老太爺是張大人的座師。張大人雖是個好官,但兩府裏的交情怕是不淺……”


    齊粟娘一呆,隱約想起此事,“你.以前好似和我提過。”咬著唇兒慢慢思索,“沒事兒,你既是說曹大人現下病好了……若論信重,皇上心裏頭還是自家的包衣奴才……”


    陳演沉思半會,摟住齊粟娘,“你說得有道理。隻是這.事兒鬧得太大了,除了那幾個主考官,到最後一定得有個人替大夥兒頂罪……”


    齊粟娘頓時色變,急道:“陳大哥,我哥哥——”


    陳演慢慢搖頭,“你不用著急,還得看張大人到江寧.後,查問的結果,明天,欽差就要到了。”


    第二天一大早,趕在太陽還未高掛,空氣仍是清.涼之時,齊粟娘坐在官轎裏,從小東門出了舊城,到了鈔關前埂子街上。


    街上安安靜靜,.她挑開轎簾,遠遠看著鈔關碼頭前黑壓壓迎接欽差的官員,還有沿街密密緊緊站立的揚州士子。


    “把轎子停到南柳巷口。”齊粟娘提聲道,“隻當心別堵住了路。”衙役班頭連忙應了,指使著衙役們轉道。


    南柳巷與埂子街的交匯口上站立的士子們,看了看官轎和儀仗,低低議論了半會,“是府台大人的夫人……”慢慢向兩邊讓了開去。


    太陽漸漸熱了起來,齊粟娘坐在轎子裏已是滿頭大汗,驀地,碼頭上的十方鑼鼓山響了起來,士子們精神一振,“欽差大人到了……”齊粟娘不便大開轎簾,隻從微微縫隙中看了過去。禦賜明黃色的傘蓋慢慢上了碼頭,停頓了半會,便高高舉起,一路出了鈔關,向埂子街而來。


    當頭四匹駿馬,齊粟娘認得最左一人是江蘇巡撫張伯行,最右一人是兩江總督噶禮,中間kao左是吏部尚書張鵬翮,kao右應就是滿官欽差漕運總督。


    其後便是陳演與兩省各府主官。


    明黃傘蓋入了小東門,向舊城府衙大街而去,揚州士子們成群結隊跟隨在後,“聽說皇上下旨,欽差行轅設在揚州府衙,在揚州府問案。欽差大人這是要去府衙裏會審……”


    齊粟娘看著埂子街上的人群漸漸散了開去,皺眉沉思半會,提聲道:“不去連府裏了,去齊府別院。”


    齊粟娘走入齊府別院裏,獨自坐在書房裏,關上房門,從懷中取出貨商名單與進貨帳冊一一對應,將江南七省的大貨商勾畫出來。


    外頭的太陽升到了天中,緊閉的書房裏極是悶熱。忙完這些,她已是汗透薄衣,仍不肯停。


    她回思各人背景性情,擬了問候書信,讓師爺們明白她的意思,再措辭重寫。


    她細細看後,蓋上齊強和她的私章,吩咐道:“以後每月一封,言辭務必懇切用心。”又頓了頓,“傳話下去,以後大宗銀錢走動,貨來貨往,需得見大爺和我的私章。”


    師爺們齊齊應了。


    齊粟娘回到府衙後宅,聽得前衙裏三通鼓響,欽差升衙理事。齊粟娘召來比兒,“到前衙去打聽著。小心些。”


    “奶奶放心,外頭來聽審的士子百姓多著呢,不會被人察覺的。”說罷,轉身去了。


    齊粟娘聽得有百姓士子聽審,心中一驚,愁了又愁,自言自語道:“這可怎麽辦,萬一真查到底,把哥哥漏了出來,這可怎麽辦——”


    齊粟娘在堂屋裏來回走動,不時眺望院門。


    忽地聽得前頭喧嘩四大起,隱隱夾雜士子們的唾罵,齊粟娘心中焦急,等了又等,比兒匆匆走了進來,“奶奶,堂上中舉的頭幾名鹽商子弟和副主考已是認了行賄受賄之事,鹽商子弟一人出三百兩金子,副主考和學道們受了一百五十兩。”


    齊粟娘一愣,急道:“一百五十兩?還有一半給誰了?”


    比兒搖頭道,“還沒問出來。不過,大家都傳是督台大人拿了大頭,怕是和他拖不了關係。大爺現下還沒牽扯出來……”


    “快,再去聽聽。”


    齊粟娘站在院門口,看著日中的太陽慢慢開始西偏,一點一點黯淡了下來,通向中門的石道,去打探消息的比兒仍是沒有半點人影。


    一陣惱怒的咆哮喝罵聲驀然響起,齊粟娘心中一跳,雖是不知道是誰,但半猜著也知道是噶禮。


    齊粟娘再也忍不住,一步一步向外走去,走出了院門,走過了中門,繞過三堂,儀門前空空蕩蕩,府衙裏的書吏、衙役都湧到了外堂邊聽江南鄉試案會審。


    齊粟娘走到外堂後廳門前,隱約聽到前頭主審官們在爭吵,卻聽不清說些什麽。她不敢再進,隻得焦灼地退回到廳門外的石道上,她方來回走了兩步,便聽得前頭驚堂木猛然拍響,知曉是退堂,頓時一喜,連忙退回了內宅。


    不一會兒,比兒果然飛奔了過來,遠遠便喘著氣道:“好險,好險,奶奶——”


    齊粟娘趕上去一把扶住,急問道:“怎麽樣?有沒有扯出大爺?有沒有連累爺?”


    或許是天熱,比兒衣領已是濕透。她抹著汗,慶幸道:“那些鹽商子弟供出一個叫李奇的掮客,隻說把三百兩金子給了他去打點。那李奇被押到堂上來,幾輪逼問就供出一百五十兩金子送到了兩江總督府上!這倒也罷了,接著他又說,他這些門道都是聽一個高郵漕頭介紹的,卻又不知道對方叫什麽,隻知道叫“三哥”——奶奶,奴婢聽到這裏冷汗就出來了,這不分明就是大爺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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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八點無補更,明天八點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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