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孽,乃是由亡魂的不甘與怨念凝結而成。殺一個人,並不會就凝實成霧,殺上百人,才能結成一絲。十方城的將士,又哪有身上幹淨的?隻不過,阿鈴一路走來,卻也從未見過,周身黑霧已經凝如實質,如此煞氣衝天之人。在阿蝶身邊這個男人身上,不但圍繞著黑霧,甚至那黑霧之中還時而隱現著若幹人臉,俱都是麵色淒厲,凶狠可怖的表情。阿鈴耳中一直回蕩的慘呼嘶嚎,竟都是由這些人臉所喊出來的。


    驟見此景,阿鈴嚇得幾乎想要一頭鑽入桌子底下去。好歹及時記起了那漂亮哥哥說過的話,這才勉強扛了下來:這時候要是哥哥在的話,他一定會輕輕的握住自己的手吧——他一定會安慰阿鈴:“不要怕,那些都是死去的人的念頭,是不會傷害到你的……”不怕。我不怕。可是,哥哥人去哪了呢?在那條街上,她隻顧著與阿蝶重逢。待到回頭一看,哥哥人已經不在了。竟是連道別的話都沒有跟她說。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身在了這座陌生的府邸裏麵。


    眾人看著阿鈴緊緊抓在椅背上的小手,各自疑惑。要知道將軍雖然對下總是略有那麽一點刻板嚴厲,但是,還遠遠不到暴躁怕人的地步吧。這小姑娘怎麽看到竟能嚇成這樣?看她表現,卻也絲毫不像是裝的。


    司馬蝶心中更感怪異:別人不了解,她豈能不知道阿鈴?她連山上的黑熊、老虎都不見得害怕,怎的會如此怕一個人呢?她轉頭看了丈夫一眼,心道:“我醒來之前,他已經回來了,該不是那個時候,他對阿鈴做了什麽吧?”想到這裏,她忽然伸出手去,掐住他腰上一塊嫩肉,重重的一擰。


    齊毅臉色頓時就不好了。雖然剛才也不見得能好到哪裏去,但這時確實是更難看了幾分。難看之中,還夾雜著幾滴冷汗。


    司馬蝶輕“哼”一聲,丟下一個警告的眼神,徑直走上前去,雙手拉起阿鈴的小手,柔聲安慰道:“阿鈴,不要怕,有我在,他不敢拿你怎麽樣的。”頓了頓,補充:“他敢凶你,我就收拾他。”


    齊毅:“……”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阿鈴眼圈兒一紅。在小時候,因為她長得瘦瘦小小,總是被二狗、二蛋他們幾個壞小子欺負。那時阿蝶總是二話不說就衝上去,將他們狠狠的胖揍一遍,然後就這樣拉著自己,安慰自己。


    司馬蝶話一出口,熟悉的情境也讓她瞬間回想起了童年。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同時湧上一股強烈的悲苦之情,忍不住相顧凝噎,忽然抱在一起就悲悲切切的哭出聲來。


    “夫人!”


    “夫人!”


    司馬蝶一哭,那還了得。彭大管事和亭兒連忙上前寬慰。即使寬慰不了,這時候總也不能幹站著啥事都不幹。首先焦急憂心的樣子是要表現出來的。——齊毅大手一伸,一把將妻子撈進懷中,麵色不善的斜睨了阿鈴一眼:又讓夫人情緒悲痛,千不是萬不是,那都是這個小不點的錯。當然,自己無辜受累,這筆賬雖不明說,那也是要算在她頭上的。


    阿鈴脖子一縮,可憐巴巴的看著司馬蝶,聲音細細的叫:“阿蝶……”


    齊毅心中一涼,暗道要糟。果然,自己懷中的愛妻回過頭來,臉上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眼神卻極度凶狠,抬手就在自己胸口印了一拳,怒道:“不要嚇她!”


    齊毅:“……”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小東西一來,自己在妻子心目中的地位早已是直線下降,都穩穩的降落到塵埃之中去了。若是旁人,他想打就打,想殺就殺,可是麵前這個看起來弱如草雞的女孩,這還沒打沒殺呢,就連重話都沒有說過一字半句,他家夫人已是如此。齊毅很想知道,自己現在要是一掌拍死這家夥,後果會是如何?


    老實講,他當真不敢去試。


    “嗬嗬……將軍,夫人,不如先用飯吧。”彭大管事見主子臉上那黑如鍋底的色彩中,又仿佛籠罩上了一層鐵青,心知這時候再想縮著都不行了。當即上前,強行轉移話題。道。


    “哼。”齊毅冷哼一聲,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又轉對亭兒,厲聲道:“還不過來伺候夫人!站那裝死麽?還是真的想死了?嗯?”


    亭兒:“……”這就是把氣撒我頭上了?嗚嗚嗚,夫人,求罩求保護啊!


    這一桌本來隻是阿鈴一人的飯菜。彭大管事細心體貼,安排的都是些小姑娘愛吃的菜式。現下將軍和夫人都出來了,自然都收了下去,又重整杯盤。彭大管事在府中地位超然,這次也坐在了下首相陪。


    齊毅一張臉兀自陰寒無比,這是誰也沒有辦法讓他換一副麵孔的。雖然司馬蝶已經極力安慰回護,但阿鈴仍舊渾身寒毛直豎,坐立難安。勉強吃了兩口,便放下碗筷,說剛剛已經吃飽了。司馬蝶心中嗔怪,但是丈夫這時候就跟受到了冷落的小孩子一樣,鬧著脾氣,抵死不從。當真是令人頭大。好在彭大管事素來玲瓏八麵,飯間不住的說些閑聞趣事,插科打諢,這才勉強控製住局麵。


    飯罷。齊毅看向司馬蝶。


    該來的事始終要來。該問的事總歸也是要問的。可是,如何勸說夫人下去休息,這件小小的事情,卻讓他犯了難:想那些已故之人都是夫人所重要、至親的家人,她又如何肯置身事外?可是,今日她已經暈倒過一次,若是再將事實這麽血淋淋的揭開,豈非是在夫人心上捅刀?她又該如何承受?


    司馬蝶回望丈夫一眼。見他嘴唇幾次開合,都沒吐出一個字,她便已經猜到了他想說什麽。司馬蝶心中一陣劇痛,她咬了咬牙,努力的坐直身子,深吸一口氣,而後堅定回望他道:“我要聽。”


    “夫人……”


    “讓我聽著。”


    兩人相互凝視片刻。齊毅敗下陣來:“我原想說,你是不會乖乖聽話的。……罷了。你既想聽,就聽著吧。”


    “阿蝶……”阿鈴睜著圓圓的大眼,不安的看著她。


    其實當日之事,阿鈴能知多少?她從司馬劍重回山穀的時刻說起,當夜睡夢之中便天日突變。而後不住的奔逃,被圍,再逃……直到劍哥哥最後將她藏在樹洞之中,又用她身上的鈴鐺替她引開了追兵,她才終於得以存活。等她再次找到劍哥哥的時候,他已經變成了山崖底下冰冷冷的屍身……


    阿鈴的話因所知不多,所以隻寥寥數語。但就這幾筆的勾勒,已經令得司馬蝶數度頭暈目眩,幾乎已經搖搖欲墜。此刻知她心中感受的莫過於阿鈴:如果沒有那個滿身孽障的人在邊上的話,她早就上去跟阿蝶抱頭痛哭了。可是心中終究害怕,還是忍住為好。


    齊毅伸手握住夫人手背。司馬蝶緩了半晌,才回頭勉強微笑:“我……無事。”


    齊毅轉頭,看著阿鈴,道:“當日你找去之時,司馬劍身上有何傷痕?傷勢為何?”


    “……”阿鈴瞠目不知所以。兩人瞪視片刻,她發現這個人是認真的。便呆呆的答:“傷痕……劍哥哥……全身都是傷痕啊。很多、很多的。滿地都是血……”


    “……”


    齊毅驟覺掌中的小手一陣劇烈的顫動。這讓他想要追問的問題再也說不出口。


    ……罷了。這小丫頭又笨又呆,原本也別指望從她口中探出什麽有用的信息來。齊毅本想再問問那些黑衣人有沒有留下屍首等等,但是經過深思,他估計這廝的回答最多不過是:“屍首?有呀!滿地都是屍首,很多,很多的……”算了,還是放過她,也放過自己吧。


    齊毅蹙眉凝思片刻,招來彭大管事,吩咐道:“當日司馬劍進山之時隻帶了兩個貼身的侍衛,其餘派去保護他的兵士此刻還在山外,你即刻去信,讓他們進山查探。雖然時隔多日,但未必不會殘留什麽蛛絲馬跡。記住,他們沒有保護好人,已是死罪,這是他們唯一將功折罪的機會。”


    “是。”


    “阿蝶……”旁邊一個弱弱的聲音輕輕叫喚。


    齊毅和彭大管事轉過頭去,隻見司馬蝶怔怔的坐在椅中,臉上不知何時早已掛滿了淚水,正在那裏無聲的悲泣。阿鈴遠遠站著,一雙眼睛彷徨且無措,就好像一隻擔憂著主人的小狗一般,憂愁無比。


    彭大管事幹笑兩聲,勸道:“將軍,夫人身體現下不宜再擔心受累。我看夫人今天剛剛與小朋友重逢,想必還有許多貼心的話兒要說呢。不如先讓她們下去休息可好。那山穀之事,咱們恐怕還須從長計議、從長計議啊……”


    “哼。”齊毅眼見夫人傷心,自己卻無力安慰,心中正憋屈著,聽到這話,老大的不甘願。這也罷了。他不滿的向阿鈴看去,卻剛好見她聽到彭管事的話後,眼睛一亮,緊接著小心翼翼的朝他瞥了一眼,瞬間又小臉一黑。……我擦!你還臉黑!勞資才該臉黑好麽?夫人明明是我的,跟你有什麽好貼心的?有種你說!……


    “將軍,將軍,你聽我說啊!……咱多大個人了,沒事兒就別跟一小毛丫頭計較了,您看成不?……不是,哎我的大人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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