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光冷香,霜降白露,流霜劍高亢的爭鳴劃破死寂,看不清杭澈如何出劍,流霜一劍劃破織墨的困圖,鳳鳴尊和雁門尊被劍光震出數步狼狽趄趔。


    白光挾著梅墨冷香,杭澈落在了賀嫣身後。


    “賀嫣,你不是一個人。”


    杭澈輕輕握起賀嫣冰冷的手,手指一根一根絞/纏,送到心口的位置。


    他如霜降而來,卻溫柔了一雙眼,凝視賀嫣眼裏的狠戾:“賀嫣,你沒有錯,你不是一個人。”


    “有我在,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的。”


    賀嫣的目光漸漸轉向柔和清明。


    他的目光放遠,落在星空中某一處遙遠的星屑,輕輕呢喃:“你還恨我麽?你還是一個人麽?”


    還有些話開不了口,無數個夜裏落魄地在心中反複思量:


    “林昀,在我們北京的家裏,是不是住進了女主人?”


    “沒了我這個惡人,你應該會笑了吧。”


    “我的房間,你還給我留著麽?”


    眾人從最初的震驚中幡然醒悟,開始竊竊私語。


    流霜劍一揮,如有霜降,現場一冷,眾人立時安靜。


    隻聽杭澈字字鏗鏘道:


    “賀嫣不是邪人。”


    “杭家笑天君從不與人為害。”


    “笑天君修的是最精純的招魂術,不是害人的邪術!”


    “你們誰若不信,但來問我!”


    “杭家隨時恭候各位。”


    解驚雁不知何時,已落到賀嫣另一側,他平日逍遙慣了,不願涉世理事;而此時,他將送歸劍狠狠刺進地麵,冷傲環視眾人,高聲道:“無良穀賀嫣容不得你們指栽,誰有異議,但來問我等無良子門下!”


    杭家六子也趕來,靜立他們身後,紛紛抱劍冷視眾人。


    鴉雀無聲。


    良久,有人輕輕歎息一聲。


    聲音不大,溫婉如水,卻一字不差地流到眾人耳裏。


    青萍尊道:“我們也該回羅殿了。”


    紅藥君輕輕跟說著:“姐姐,我們回去罷。”


    她們說走就走,尹家子弟跟著雙姝轉身。


    雙姝低頭交談,那種女子間的低語,旁人聽不到。


    青萍尊問:“你當初非要跟來,還沒好好跟他說說話,怎就肯走了?”


    紅藥君喃喃道:“他非我能企及的……”話未說完,已紅了眼眶,聲音徐徐哽咽,“我原以為笑天君是男子,不能給他生孩子,我聽說他們還未拜堂,我以為我還有機會,可是……他對他到這種地步,是誰都插不進的。”


    想到什麽,紅藥君眼淚條地滑下,聲音顫抖:“他看他那一眼,相隔甚遠卻那般溫柔,我之前從未見他那樣看過別人。”


    紅藥君到底忍不住,回頭癡癡望向杭澈。


    而杭澈正握著賀嫣的手,在大庭廣眾之下,毫不忌諱。


    紅藥君兩行清淚決提,哽咽:“涿玉君……離我太遠……太遠了……”


    少女的幻想被現實直麵打破,經年憧憬,一朝清醒,痛不可言。


    有些愛,無關性別;有些人,太遠難及。


    隨著尹家的動靜,眾人漸漸從震驚中清醒。


    尹家此時抽身離開?這是……不追問不追究的意思?


    青萍尊帶頭走,各家是不是也走算了?


    四家之中,杭家護定賀嫣,尹家不管不問。


    冀家與杭家已撕破臉皮,表不表態都肯定是敵對到底。


    剩下秦家,秦家雁門尊與鳳鳴尊以兄弟相稱,一向與冀家同氣連枝,若是普通事,雁門尊肯定立刻表態。


    但此事非同小可,雁門尊又受尹家“明裏不問、暗裏支持”態度的影響,便有些搖擺。


    若秦家聲明反對賀嫣……便是冀秦聯合對抗杭尹。


    更何況,賀嫣的身後還有神秘莫測的無良穀!


    這筆帳所有人都會算。


    在場之人,心裏不約而同想到一句話:“這修真界恐怕是要變天了……”


    招親帖出世之時,修真界不少人曾戲言“普通仙家若娶了無良穀的美人,可以躋身第五大仙家”。如今是杭家娶了,涿玉君今夜一君抗二尊不露敗相,那位賀嫣輕描淡寫廢了冀夫人修為,連無良穀小師弟出手都是驚豔非凡,杭家與無良穀強強聯合——


    真的要變天了。


    雁門尊想:“還是青萍尊聰明啊……”


    尹家作為最古老的仙家,幾千年矗立不倒,真是絕非偶然。


    各轉心思,崖上一片死寂,鳳鳴尊突然怪笑出聲。


    這注定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有些人,不會甘於倉皇謝幕,有些遮羞布還被人死拽著不放。


    鳳鳴尊衝到冀夫人身邊,顫抖著抱起冀夫人,看起來十分痛苦。


    眾人不忍多看,紛紛別開臉。


    忽聽“啪”的一聲脆響,重重耳光抽打的聲音。


    眾人驚異望去,鳳鳴尊高高舉著手,似乎又要再打一巴掌,到底沒再下去手,高舉的手最後孱弱垂下。


    他懷裏的女子,失了力氣,虛弱地呼吸,半邊臉瞬間腫得老高,上麵血紅的五指痕觸目驚心,特別刺眼。


    鳳鳴尊悲愴道:“這一巴掌,我是代冀家打的。我當年不顧一切娶你進冀家,你就這樣對冀家?上千年的家族名聲被你毀於一旦,你這樣對得起冀家列祖列宗,對得起我嗎!”


    “你是何時煉的噬魂術!”


    “冀家有得天獨厚的功法,你何至於出此下策,學這種不入流的把戲?!”


    “你給我一個理由!”


    “你進門這幾十年,我可有納妾?可有另迎新歡?你有何擔憂,要走那條路?”


    “你無門無派毫無根基,我從沒嫌你出生不好!你嫁進來,幾十年主母當得尊貴無兩,還有什麽不滿足?”


    “何至於此,落到這步田地,害我冀家名聲。”


    “姚棠,你讓我怎麽給列祖列宗交待!”


    “一步錯,步步錯,我當年娶你,就是錯誤。”


    “可是……就算是錯,我當年也會走那一步。”


    “棠兒,我不怪你……”


    冀唐說的撕心裂肺,痛哭流涕。


    當真是情真意切,癡心丈夫。


    他的妻子做了天大的錯事,連他都被蒙在鼓裏,妻子汙了他千年世家的名聲,讓他愧對祖宗,他卻還是不忍怪她。


    這等深情,若是真的,天地都要被感動了。


    此情此景女子更易動容,停下腳步觀望的尹家子弟中有幾位女仙子愣愣地瞧著抱著妻子的痛哭的鳳鳴尊,動容地紅了眼眶。


    紅藥君也怔怔地望著,眼淚又滑了下來。


    鳳鳴尊感人肺腑的幾句話把錯處全推給了姚棠,他成了受害者。


    究竟鳳鳴尊怪不怪姚棠,隻有姚棠能知道。


    然而姚棠已經沒有力氣去驗證了。


    她被抱在冀棠懷裏,臉朝內,無人能看清她扭曲的表情。


    冀夫人,閨名姚棠。


    姚棠一直以自己嫁進冀家為傲。


    她原是小門小戶無父無母的伶仃少女,曆盡千辛萬苦得了機遇,習得一手仙術,行走江湖不再受人欺負。


    她至今記得,在三月鳥語花香的湖邊,翩翩公子邀她共遊。長年獨走天涯的她,鬼使神差地想看他耍什麽花樣,仗著一身修為,她無懼地登上了船。


    沒有邪祟,不為夜獵,那人竟真的隻是邀她共遊。


    於是她放下防備,跌進了那人的花前月下和花言巧語。


    後來才知他是冀唐,那個第一仙門冀家的鳳鳴尊。


    墮了情,失了身,又才知冀唐已有婚約。


    未婚妻就差過門,是秦家的長小姐。


    說什麽他對她才是真愛,說什麽相逢恨晚,冀唐對他百般挽留卻無法娶她。


    姚棠不是懦弱無能的女子,她靠自己行走天下,她從不信命,隻信自己。


    用盡手段,讓冀唐撕毀婚約改娶她。


    穿上嫁衣,被八抬大驕抬進金鼎宮仙門那一天,是她一生笑得最得意之時。


    婚後才子佳人風流佳話的麵紗被撕去,她終於看清冀唐後麵藏的詭計,他要她傳他招魂術。


    始知,冀唐要娶的其實是招魂術……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的招魂術不過自己根據隻言片語摸索的是旁門左道,她並沒有招魂術的正本。


    根本無法教他。


    又在冀唐的軟磨硬泡下,將噬魂術教給了他,再之後圈養噬魂妖,助他漲修為,重振冀家。


    把自己弄得人不人妖不妖她有錯麽?她不過是在盡一個妻子的本份,錯在何處?


    到底是誰的錯?


    姚棠失了修為沒有力氣,並非神智不清。冀唐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聽得清清楚楚,越聽心越涼。


    冀唐說都是她的錯……


    全是她咎由自取?


    她一世要強,要她背一身罪名去見早逝的父母,她做不到,她不能在地下也抬不起頭。


    冀唐的那一巴掌扇下來,男人的手勁毫不留情,一巴掌打醒了她,也覆滅了她。


    從那狠決的手勁,她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冀唐要把罪名全部推給他,然後再“深情”地抱回她的屍體,挖走她的內丹。


    是要她死!


    要她一條命背下兩個人所有肮髒的罪名,變成不會說話的屍體!


    他被鉗製在冀唐懷裏,不得動彈。


    感到手臂越收越緊,耳邊是虛偽的嘶吼:“棠兒,你不要想不開!”


    “棠兒,你不能死!”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她的目光淬了毒,怨恨深重,然而誰也看不到了。


    臉被緊緊按住,在斷氣之前,她用力撕扯著冀唐的衣角,最後一口氣用盡,說出斷斷續續一句:“冀唐……你不得好死。”


    話被捂住,世人一個字也聽不見,一雙玉手掙紮無力垂到兩側,美人遠去。


    她死在那個口口聲聲愛她愛到不要江山不顧家族的丈夫的懷裏。


    眼睛是會騙人的,在場之人看來冀家夫妻是一對癡男怨女。尹家的女弟子好幾個哭得動容,冀家的子弟齊齊跪下,默送主母。


    冀唐抱起姚棠的屍體,狠狠地瞪向賀嫣:“賀嫣,你平白廢了我夫人修為,害她含恨自殺,我冀唐與你不共戴天。”


    還想再罵賀嫣修禁術,想到自己手裏抱著一個證據確鑿修禁術的,猛然收話。


    賀嫣注意力已經不在冀唐那裏,他漸漸從戾氣中冷靜下來,低聲道:“我想回家。”


    杭澈應他:“好,我們回家。”他緊握賀嫣的手,有一瞬已抬起了肩,似要擁賀嫣入懷。


    然而,這個驚心動魄的夜,還沒有結束。


    該登場的勢力,都要粉墨出場。


    解驚雁陡然冷了目光,瞿然遠望。


    描金吉雲紋在月光下漾出冰涼陰寒的金光,武官袍的降紫色在夜裏接近於黑色,這是長安使獨享的服色——嚴朔來了。


    長安衛來了。


    夜幕下的嚴朔周身是一股濃鬱的陰鷙之氣。


    與白日裏的模樣,判若兩人。


    自嚴朔出現以來,解驚雁的目光便一直鎖在嚴朔身上,他格外不喜歡夜幕下的嚴朔,也不喜歡嚴朔官服的描金吉雲紋。


    莫名覺得刺眼,解驚雁領先一步,喊道:“你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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