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澈跑到月黃昏梅樹下時,猛地刹住身形。


    他聽到了熟悉的聲音,是賀嫣和小師弟在低聲交談。


    低低的幾句話,離的尚遠,聽不清在說什麽,模糊得像夜風就能吹散了似的。


    杭澈呆立原地,側耳傾聽,像是不敢相信,又像是捉摸不定,終於那聲音又傳來一句,比方才近了點。


    他的手一鬆,流霜失了主人握力,“啪”的掉到地上。


    無良穀離杭家頗遠,解驚雁飛得再快,往返雙程也要近四個時辰。


    各家仙府外圍都有禁製,以賀嫣和解驚雁的修為,普通仙家的禁製難不倒他們,他們到杭家外圍時已近子夜,賀嫣謹慎地試了試暗香書院的空禁,剛一探手,便條的縮回。


    像被花刺紮了一下,杭家的禁製如綿裏藏針,像神機妙算的白麵書生,看著文弱,卻會咬人,很有杭氏風格。


    隻好停了劍,師兄弟從山門一路拾級而上。


    他們走的很快,轉過水清淺,遠遠便看到月黃昏院門前新掛兩盞醒目的風燈,再走近些,也瞧見了虛掩的門縫間漏出的細碎燭光。


    那星點的燈光在寂黑的夜裏溫暖如炬,能把初冬夜裏刺喇喇的北風凝住了似的。


    賀嫣腳步一重,黏在了原地。


    風雪夜歸人——他突然想到在“人麵不知何處去”中杭澈畫的那副水墨畫。


    我是他的歸人麽?


    他在等我?


    “等待”兩個字於賀嫣而言陌生的很。


    兩輩子加起來,灑脫自在的梁大少也沒等過誰。


    唯一能算得上是等待的體驗,便是前世最後兩個月裏等林昀的電話。


    那一段是他和林昀除高三那年外,難得和平共處的另一段時光。


    梁耀的父親梁致遠先生是在梁耀二十三歲大學畢業那年去世的。彼時梁耀是個大學才畢業的愣頭青,而林昀已經畢業兩年並進入了梁氏集團的管理層。


    梁父突然撒手人圜,讓兩個年輕人驟然隻剩下對方,對抗少了,關係緩和了不少。他們花了兩年時間,才把梁氏海內外市場整理妥當,總算能喘口氣了,梁耀還來不及找林昀商量,林昀已經主動去了美國分部。


    太平洋好似新開局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把兩人的關係退回新的一局,兩人都按兵不動,維持了隔洋相望的心平氣和。


    梁耀不再與林昀針鋒相對,而且就算他想打架,也打不了,實在太遠了。


    剛分開的很長一段時間,梁耀白天是梁總,夜裏是梁大少,高壓的工作之餘,他借夜生活疏解壓力,在正經與糜爛間來回遊走。


    然而這樣無益於緩解疲憊和填滿空虛,梁耀的狀態越來越混亂,直到某一天,再刺激的花樣都索然無味了,他鬼使神差難得早回家一次。


    梁家空蕩蕩的滲人得很,他孤身坐在沙發上望著緊閉的大門也不知多久,直到突兀的鈴聲打破了過分的安靜。


    梁耀側耳木然地聽了好幾聲才意識到那是家裏座機的鈴聲。


    這鈴聲在之前的生命裏於梁耀隻有兩個意義:小時候是父親打回來看他是否在家的查崗電話,長大後是他打給阿姨吩咐做飯的機器。再沒有其他用途。


    直到阿姨從屋子裏趕出來要接,他才拎起了電話,示意自己來接。


    “喂”了一聲,電話那頭卻沒有說話。


    梁耀莫名坐直了身子,他敏銳地捕捉到那頭因意外而猛吸一口的氣息,不需要任何驗證,梁耀直接脫口而出——“林昀”。


    那是梁耀與林昀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通電話,他們沒有冷言冷語,沒有對抗指責,兩人心平氣和的一個問“北京的天氣冷了麽”,一個答“美國也該要冷了吧。”


    幹巴巴的交流來回數語便無話可說,梁耀先掛了電話。


    掛了之後瞧著電話呆坐良久。


    阿姨事後解釋:“每天夜裏十點整,家裏的電話都會響起,每次接起來對方都不說話,我便沒當回事,沒想到是林少。”


    那天之後,梁耀便日日十點前回家。


    每天那通電話像例行公事一樣準點響起,來來回回就那麽幾句,無趣得緊,卻神奇地讓梁大少安分守己的等著。


    不是沒有揣測過林昀掐在那個點鍾打家裏座機是意在約束他的夜生活。若在以前,梁耀可能早都把電話撂了。


    而那時,梁父已經不在,指頭數數,會管他梁耀的人隻孤零零剩下那個遠在彼岸的“兄弟”。


    外表風光的梁家,零落的隻剩下梁耀一個單傳的血脈,“家”的意義冷冷清清搖搖欲墜,那一根越洋的電話線像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伶仃地維係著“梁家”的意義。


    當時的梁耀即使再混也認真想過,未來的日子要如何與林昀“相濡以沫”,他甚至設想過其實林昀不必常駐海外,或許可以開口請林昀回來……


    若非梁氏改姓,他和林昀或許走不到後來那一步,更殘忍的是老天也沒有給他們更多時間。


    當某一位股東按梁致遠先生的授意,將代持的股份全部轉給林昀,林昀成了梁氏最大股東,梁耀反倒排到第二,他和林昀最後那層安寧便被徹底打破。


    無論梁致遠先生和林昀父親有怎樣的淵源,無論林昀多麽優秀,孤立無援的獨苗梁耀在那時無法理解父親遺囑裏意味深長的安排。


    之後便是林昀聞訊回國,梁耀破口趕人。


    再之後,他們十幾年的糾葛因一場意外戛然而止。


    梁耀不再會去為難林昀,以及梁家是誰的梁家,梁氏姓梁還是姓林,都沒有關係了。


    因為梁家裏連梁耀也沒了,梁家的那點血脈全被老天收走了。


    賀嫣歪著腦袋望著月黃昏的燈光,徹底滯住了腳步。


    那扇虛掩的房門肯定是輕輕一推就可打開,一定還會伴隨著“吱呀”的聲響,裏麵的人肯定還醒著,一聽到聲響就會望過來。


    賀嫣怔在原地。


    在外逍遙漂泊多年的浪子,卻在不期之中驀然見到家園的夜燈。


    浪子回頭,故人也在。


    才感到他在此處並非不速之客,多日的驚惶不安被眼前迎歸的燭火溫柔地撫平,梁耀終於肯麵對“林昀來了”的現實。


    賀嫣眼底一酸,視線開始模糊,他眼前閃過長安街川流不息的車燈,東二環繁華不滅的霓虹,梁家樓下與日光交替而亮的路燈,以及林昀十八歲那年夜夜載月而歸的星光。


    某個他尋尋覓覓的東西忽然近在咫尺,近到似乎真的隻要一伸手就能觸及,他的手指又蜷了蜷,試著動一動腳步。


    近鄉情怯。


    就像他今日到了無良穀卻不敢進,想念師父卻不敢去見那樣。


    不不,不止那樣,此刻裏麵燈下的那個人,讓他更加惶怯。


    賀嫣心中一陣絞痛——“我應該叫他林昀還是杭澈?”


    “我應該如何問他‘你是怎麽來的?’”


    不及賀嫣細想,月黃昏的院門陡然掀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朝他而來,賀嫣來不及偏頭,便被人大力一拽,猝不及防撞進一個堅實的胸膛,再被緊緊的箍住。


    孤傲的梅墨冷香像沾染了凡塵,在賀嫣周身細密地沉澱,封鎖了他的五感六識,他吸了吸鼻子,僵得整顆心都揪在一起。


    而後聽到杭澈低啞的聲音,沉沉地自耳邊傳來:“賀嫣,不要走。”


    賀嫣手指無意識地想要曲一曲,卻發現動不了,身子被抱得不得動彈,手腳也僵得麻木。


    耳邊再次響起:“賀嫣,不要走。”


    兩人身上的夜涼被擁抱撞散,溫熱的體溫穿透衣料,那點熱一層一層暈開,賀嫣覺得手腳都有了力氣,手指可以動了,他緩緩抬手到杭澈後肩的位置,停了一停,有些猶豫,又像是在確認,最後雙臂一收。


    賀嫣用盡兩世的力氣,穿過曾經誤解和對抗,他緊緊地回抱住了杭澈。


    “我不會走。”賀嫣把臉埋進杭澈肩頭,呢喃應他。


    解驚雁呆滯地瞧著緊緊抱在一起的小師哥和小師兄,像是看到什麽驚天的大事一樣,他未能像平日那般機智及時避開,愣愣地瞧了半晌,才緩緩退開幾步,再退幾步。


    “我快能回無良穀了”,解驚雁退到幹擾不到那兩人的距離時如是想,而後猛的轉身,筆直往山下走,解下了送歸劍,“我要把他帶回穀。”


    賀嫣感到抱著自己的手在顫抖,像在極力克製什麽,他正想拍拍杭澈以示安撫,手腕一緊,被大力地往月黃昏裏拉。


    杭澈的動作太快,撿起了落在院中的流霜,拎上房裏桌上的行囊,爭鳴聲響起,賀嫣前眼一片流霜迸發的白霜散開,他人已經被拉上流霜。


    杭澈禦劍,竟未先行至山門,直接撞開了暗香書院的空禁,呼嘯著向西而行。


    賀嫣沒有見過這樣的杭澈,也未見過這樣的林昀,一貫雲淡風清的涿玉君竟然急躁得失了分寸,這若讓杭家六子見到,六子恐怕會崩潰得抱頭痛哭。


    賀嫣試著去鬆杭澈攥的死緊的手,卻被杭澈更用力的攥住。


    他終於發現杭澈很不對勁,他空出的那隻手覆上杭澈的手,道:“杭澈,你不要急。”


    杭澈僵硬地回頭看他,終於肯好好說話:“說好今天去的。”


    賀嫣明白了杭澈的意思,失笑道:“子時未過半,此時仍是立冬,不晚,來得及的。”


    而流霜的速度不見減緩,杭澈不依不撓地重複:“說好今天去的。”


    杭家別苑,在東海海邊一處偏遠的石山上,遠處見時似有燭光,到了近處卻見不到隻房片瓦。


    隻有十分強悍的禁製才能有此效果,如此手筆,必是大能;而如此手法,卻不像杭家仙術,它比暗香書院的禁製霸道,並且完全沒有讀書人的斯文氣質。


    倒和無良穀的禁製有些異曲同工之妙。


    賀嫣來不及深究,便被杭澈拉著撞進禁製,穿過兩進門兩座小院,停在最裏一層。


    東西各有廂房,杭澈終於頓了頓,似在思考進哪個屋子,不過那停頓隻有一交睫的功夫,賀嫣便被大力拉進了西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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