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澈一揚手,西廂房的燭火應勢而亮。


    廂房縱深很長,規格要趕上月黃昏的主屋,想是杭家家主或輔君在別苑的居所。


    格局一目了然,從進門處能一眼望遍整個屋子,可以想見白天裏一定是窗明幾淨一派素雅。


    卻有兩處怪——一是燭火稀落,二是沒有屏風。


    之所以賀嫣會注意到這個細節,是因為這不太符合杭家文雅講究的風格。一則,連杭澈這種不算特別講究的杭家輔君,屋子裏燈的布置也是應和讀書需要的,而這西廂房隻有兩盞燈,一盞在門前桌上,另一盞在廂房深處床前,杭家人最看重的書案上卻沒有;二則,連杭澈的主屋都擺了屏風,其上還特文酸地畫了水墨畫又題了田園詩,這裏卻也沒有。


    賀嫣隻來得及掃一眼,連口氣都來不及喘,便被強硬擺正身子,鎖住了視線。


    杭澈把他按在門前桌邊的櫈子上,死死在盯著他。


    賀嫣不舒服地動了動,引得杭澈蹙起眉,雙手又加了力,扣進他的鎖骨,按緊他的兩肩。


    賀嫣完全可以運轉靈力抵抗,可隻要想到眼前之人是林昀,他便心軟得一塌糊塗。


    賀嫣明知抵抗也奈何不了如今渾身是力的涿玉君,更不可能會傷著他,卻仍是溫柔地卸了靈力任他按著。


    如此溫順的賀嫣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杭澈疑惑地望著毫不抵抗全無怨言的賀嫣,顯出些迷茫和警惕的神色。


    賀嫣隻好委委屈屈地彎了彎眼,盡量放低了聲音道:“我可沒聽說過杭家有家暴醜聞?涿玉君,你是要開杭家先河,毀盡祖宗顏麵麽?”


    這種揶揄的腔調很“賀嫣”,杭澈似乎終於認為眼前的人不是假的,才彎下身子矮到與賀嫣平視的高度,望著他的眼,一字一頓再次重複道:“賀嫣,不要走。”


    賀嫣一抹笑怔忡地停在唇邊,不由自主陷進杭澈深如夜湖的雙眼,杭澈的眼瞳是他見過最幹淨的黑色,可真漂亮。


    杭澈見他有些走神,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些,賀嫣隻好攤手,認真地迎接杭澈的目光,聽杭澈極鄭重地道:“說好要一起來的,你不可以不來;說好今天就是今天,晚一刻都不行。”


    賀嫣莞爾:“我又沒說要爽約,不過是出門走了走,你就急成這樣?”


    是不是有點小提大做?


    卻聽杭澈十分嚴肅地答道:“是。”


    賀嫣一愣,心想:“他又承認了。”


    若是原來的林昀,不會如此直白承認的。


    這一世的林昀,變了很多。


    曾經的林昀,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話,涉及心事更是閉口不談,梁耀和他當了十幾年家人,說起來,從來不知道林昀在想什麽。


    梁耀真是恨透了林昀那種自以為是什麽都不說的樣子,尤其是當年林昀一聲不吭主動去了美國那次,他得知後,在空蕩蕩的梁家大發雷霆,就差掀了屋子。


    他不喜歡那麽“懂事”的林昀,當時派人去美國的事情沒有緊迫到非去不可的程度,更何況剛新政的梁耀也沒有提過要趕林昀遠走海外的意思。


    再說了,梁致遠先生已經離世,林昀那副忍辱負重背井離鄉的樣子做給誰看?做給他梁耀看麽?


    當時的梁耀想,真的沒有必要,林昀對公司的控製力遠大於他這個嫡傳太子,林昀真的沒必要得了便宜還要立牌坊。


    林昀去美國之初的那段時間,梁耀生活混亂,其實更多的是憤怒,那種憤怒直到那次提前回家意外接到林昀的電話才緩和下來。


    賀嫣想:“當年的林昀到底打了多少次電話才好不容易等來他那次意外的接聽?每天十點準時響起的電話那頭,林昀是怎樣的心態和期待?林昀其實大可以直接打他的手機,林昀舍易選難而了固定電話,是擔心他不肯接聽還是因為打手機顯得太過煞有介事?”


    前世的林昀,連打個電話都要百般斟酌時間和方式,這一世的杭澈怎變得如此直白?


    賀嫣掩藏了審視,調侃地笑道:“杭澈,你這副樣子,真的太不像涿玉君了!”


    杭澈不接話。


    賀嫣又笑:“你很怕我離開麽?”


    這一問,杭澈手上的力道又大了,雖然杭澈的已經克製得很好,沒有特別大的表情,但那微微顫蹙著眉以及神情裏藏不住的悲戚,就像想到什麽特別痛苦的事。


    別人或許看不懂,以賀嫣銳利獨到的眼光,還是看懂了,賀嫣驀地一陣揪心大慟——“林昀前世得知他死訊時……是什麽反應?”


    賀嫣試探地問道:“若我今天不回來了,你——?”


    這個問題令杭澈十分抗拒,他不等賀嫣問完,截斷賀嫣的話道:“把你綁回來。”


    賀嫣先是意外的一怔,接著低低地笑了起來:“你們杭家都像你這樣麽,讀書人的斯文呢?”


    杭澈:“他們不必如此。”


    賀嫣:“涿玉君你這樣真是丟盡了杭家的臉啊!”


    杭澈:“不丟臉,夫人跑了才丟臉。”


    賀嫣:“……”


    難以反駁,杭澈如此說,聽起來似乎也有道理。


    又聽杭澈低沉地念起耳熟的句子:“不得接近女子,不得與男子太近,不得對旁人調笑,不得目無夫君,不得夜不歸宿,不得離家出走,不得不守夫道。”


    是“七也不出三不去”,突然又提這個,賀嫣有些摸不著頭腦,他莫名其妙的一愣,便聽杭澈又道:“第五條,第六條。”


    賀嫣懂了,據理力爭:“冤枉啊,我沒有夜不歸宿,今天也不是離家出走。”


    杭澈:“可是你不告而別。”


    賀嫣:“這種不算不告而別吧,我出去走走也要和你講麽?”


    杭澈斬釘截鐵道:“要。”


    若是梁耀大概要拔劍相向了,可如今的賀嫣聽後卻溫柔地笑起來,他聲音裏帶著懶懶的笑意:“好”


    隨了他的意又如何,林昀喜歡怎樣就怎樣吧。


    “七也不出三不去,如今的林昀管的可真寬。”賀嫣想,“原來的林昀不是這樣的。”


    除了高三那年為了高考,林昀幾乎從不幹涉他的私人生活。


    越是長大,林昀越恪守他們之間的界限,譬如說他們同在京師大學那兩年,同在一個學校,卻井水不犯河水。


    那時梁耀是京師大學裏聲名遠播的梁大少,因梁耀本人能玩能混,加上彼時梁氏集團正值開疆拓土的擴張期,故而梁耀不僅在京師大學,就是在北京高校公子哥圈子裏也是濃墨重彩的一位。


    相反的是,原先木秀於林的林昀卻成了一名低調的學生。梁耀曾專門打聽過,林昀竟真的低調到出了院係便沒幾個人知道。


    他當時以為,京師大學是全國最好的大學,能考進的要麽是天之驕子,要麽大富大貴,林昀被眾多優秀的人一比,不再那麽出類拔萃也是正常的。


    後來漸漸想明白,直到這一世才徹底領悟,林昀那時的低調是刻意的。


    他早該知道,以林昀的資質,到哪裏都會是卓爾不群的人。


    林昀就應該像高中時那樣,誰提起都要豎大拇指,而他梁大少碰上了那樣的“兄弟”,就活該被人反複拿去當林昀的反而教材。


    梁耀進了和林昀同一所大學時,早有了被對比的自覺,沒成想他還是那個梁耀,不必他做什麽改變和妥協,因林昀單方麵的“退出”,梁大少不會再被對比詬病。


    梁大少還是風光地當著名人,而林昀成了遠遠望著他的一位安靜觀眾。


    梁耀呼朋引伴,緋聞滿天,花邊新聞被同學們津津樂道,今天是泡了哪個係的係花,明天是哪個小明星,後天是哪家名媛,同學們對他有的豔羨,有的嗤之以鼻。林昀卻從不表態,回家到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同在一個學校,難免會遇到。


    有那麽幾次,梁耀停著豪車在女生宿舍樓下或者校門外時,遠遠看到林昀從不遠處走過。


    林昀認識他的車,林昀肯定也看見了他的車,可林昀卻一個正眼都不肯瞧過來,每一次遭遇都挑了遠路走開,回避的十分刻意。


    梁耀一直知道林昀是看不慣他遊戲花叢的紈絝做派,而令他不解的是——林昀管過他學習,管過他喝酒,管過他打架,唯獨對他拈花惹草的行徑不聞不問。


    後麵他漸漸理解了林昀可能堅持的原則——因為那是他梁耀的私生活,梁耀就算閱盡千帆,除了梁耀的對象,其他人沒有資格指責。林昀這種名不正言不順的兄弟,自然也沒有資格指責。


    此刻的賀嫣凝視著杭澈,心想:“‘七也不出三不去’,他以前不管我那些風花雪月的事,怎如今變成杭澈他就管了?不僅管女,他還管我和男的?”


    “他在無良穀裏自稱是斷袖非要娶我?他娶我是想和我繼續當兄弟再組建一個‘梁家’,還是——”


    盡管明知某種可能性是異想天開,賀嫣還是不可抑製按捺不住那種猜測,他突然有些口幹舌燥。


    他想:“前世林昀從沒有交過女朋友。”


    “或許他真是斷袖?”


    “他就算是想認我這個兄弟和我重新有個家,其實也不必以嫁姻的形式……”


    想的深了,賀嫣便有些走神。


    而對麵的杭澈聽到賀嫣竟答應他“好”時,始料不及的瞪圓了眼,沉默地審視賀嫣的態度。


    直到看到賀嫣有些走神,他又蹙了蹙眉,像要確認什麽要緊的問題,就著按肩的姿勢,慢慢的靠近,強迫賀嫣認真的看著自己,道:“賀嫣,你說真的?”


    賀嫣回神,笑道:“嗯。”


    杭澈深吸一口氣:“若此事能聽我的,別的事也聽我的麽?”


    跟讀書人打文字官司,絕對是自己挖坑,賀嫣警惕地意識到杭澈話間的推理邏輯有問題,然而當看到麵前的人莊重的眼,賀嫣自嘲地揚了揚眉,心甘情願地著了涿玉君的道,笑語盈盈地道:“嗯。”


    杭澈顯然不肯輕易相信他,手上的力道未鬆。


    “我在他心裏名聲大概壞到負數了”賀嫣心想,好笑地眨了眨眼,也學著杭澈之前一字一頓鄭重的語氣道:“我不會走,你放心。還有,以後都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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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著往下看,送字在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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