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寫完了信,黑暗裏的人在胸口劃了一個祈禱手勢,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頭俯視著下麵紗帳裏沉睡的少女,蒼白的臉藏在高筒禮帽的陰影裏,看不出絲毫的表情。


    將信收入懷裏,帶著手套的手輕輕按在唇上,給了底下的少女一個飛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紅玫瑰從梁上無聲落下,無比精準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窯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裏,頤風園裏,有人徹夜不眠。


    風鈴一動,一道人影穿過了重疊的高樓陰影,無聲無息的落回了樓中。剛收起傘,拂傘上的雨水,轉頭卻看見了樓中秉燭枯坐的青衣謀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來了!”困頓的人霍地抬頭,“沒遇到外麵的伏兵吧?”


    “怎麽?”看到謀士眼裏滿布的血絲,公子楚一驚,“我正要問你,為何頤風園外的各處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麽變故?”


    “宮中內線連夜密報!”穆先生上前,聲音有些變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聽出了語聲的細微變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隻是退後一步,反手關上了窗子,然後伸手穩穩按住了謀士的肩膀,低聲:“坐下慢慢說。”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強自控製的微顫,公子楚看著謀士,眼神凝聚如針,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穆先生是怎樣深沉老辣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驚,又會是什麽意料之外的急變?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語:


    “皇上今夜在養心殿發出密旨:賜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開了一步。


    外麵的暴雨還在繼續,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的炸響,在漆黑的蒼穹之中回蕩,隆隆如雷,仿佛要把整個世界毀滅於旦夕之間。


    那句話說出後,密室裏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麽快?”又一道閃電撕裂夜空,在電光火石之間,公子楚轉過了慘白的臉,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低聲苦笑:“這一日,終於是到了。”


    “……”穆先生沒有料到公子如此反應,忽然間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著望著搖晃的銀燈,淡淡問謀士。


    穆先生苦笑起來:“謀逆。”


    “謀逆?又翻出三年前的舊案來了麽?”公子楚有些詫異。


    “皇上認為公子並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訓,對於聖上的寬大仁慈卻報以豺狼之心,幾年來依舊意圖謀逆——甚至勾結越國遺民,刺死東昏侯,試圖挑起天下大亂。”穆先生條理清晰地複述,一條條羅列罪狀,“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數年前赦免了公子謀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絲毫不念兄弟之情,實乃冷血獸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來:“好一個罪不可赦!”


    “此乃一個時辰前剛擬好的極秘旨意,過眼的不過三個人,”穆先生低語,“幸好被我們的秘密眼線看見了,連夜把消息傳了出來。”


    “真是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連我聽了都心生慚愧之意,恨不能立時以死謝罪。”公子楚歎息著,發出一聲冷笑,“看來徽之這一回是真的發狠了啊——忽然做此決定,是什麽刺激到他了麽?”


    “公子猜對了,”穆先生頷首,“大概是因為前幾日淮朔兩州的叛亂吧。”


    “饑民叛亂,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時間倒是有點詫異,“朝廷幾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勢——這難道也和我相幹?”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幹,”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隻是日前方閣老和張尚書聯合上了一個奏章,說幾番損兵折將,朝中已無可用之人,放眼整個大胤,隻能請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轉乾坤,否則社稷危矣。”


    “方閣老?扭轉乾坤?”公子楚詫然,隨即明白過來,也是苦笑,“哦,我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還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殺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歎了口氣。


    那一道奏章觸動了熙寧帝心裏那個隱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讚公子英武蓋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瀾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燒——昔年那強行壓下的念頭再度湧上了心頭,而且越發無法忍耐。


    “是誰在背後指使?”公子楚冷冷問。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宮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還是宮裏的那個人吧?”


    公子楚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握緊到指節發白。


    那個人……又是那個女人。就像是一條伏在皇帝身側的毒蛇,日夜盤桓著,吐著冰冷的蛇信,將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齒內,隨時準備著暴起噬人——等了那麽多時間,今夜終於發出了致命一擊麽?


    “旨意幾時下達?”他轉過身,靜靜問。


    “明日午時。”穆先生低聲。


    聽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卻並無驚慌,微微頷首:“也對,這般重大的決定,必然要越快執行越好——夜長夢多,遲則生變。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時,已經發覺頤風園外有伏兵,已經秘密監控了各處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應對?聖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遠出我們的預料。”穆先生蹙眉,有些憂心的看著他,“現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將做何選擇?”


    公子楚笑:“先讓我聽聽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馬上匯集門客,讓止水護著公子連夜離開天極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獅子馬的腳力,天亮可以向南到達衛國境內——到了那裏,公子蘇自然會庇護公子。”


    “公子蘇?”公子楚低聲,不置可否,“他也隻是王儲,不是國君。”


    穆先生道:“但衛國國君想讓公子成為乘龍快婿已非一日。”


    “嗬,”公子楚冷冷道,“這種情況下若和衛國聯姻,與入贅為傀儡有和區別?若是如此,日後不要說我自己,連整個大胤都可能成為衛國的囊中之物!此的確為下策,不足論。”


    “或者……”穆先生沉吟著,試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戰?”


    “一戰?”公子楚冷笑起來,“難道要我和皇帝正麵決裂、開啟內戰之幕麽?”


    “我想公子也不會如此硬碰硬的來,所以隻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揚了一下眉毛,話說得順暢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經曆一次動亂——否則,淮朔兩州叛亂未平,北邊越國遺民虎視眈眈,若是給了他們可乘之機,應該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結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來,“所以,我不會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難道就束手就擒?這可不是公子的風格。”穆先生低聲道,忽地看著他笑了,“如此看來,老朽料的不錯——剩下的上策,已經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話到了一半隨即停住,因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閉口,然後伸出手來,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殘茶,在案上寫了什麽。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隨即伸手抹去了水漬,微微一笑:“世人都說我有門客三千,其實三千門客卻抵不過梅蘭竹菊四士。那四位裏,除了你天機謀士穆聽竹,尚有蘭溪醫隱華遠安,菊花之刺歐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穆先生沉默了許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實我很高興這一天比我預料的提前來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係在皇帝的仁慈上——這幾年來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著的不過就是這一刻。”


    “嗬,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氣來,微笑,“公子最近有點反常,我還以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斷力呢。”


    公子楚頓了一下,眼裏閃過微微的窘態,手下意識探入了懷裏。


    “不會了。”他低下頭去把玩著那支紫玉簫,神情有點恍惚,聲音卻有一絲傷感,“我一貫不是那樣的人,先生應該知道。”


    “我不是那樣的人,”停頓了許久,他忽然歎息:“否則十六妹也不會死。”


    穆先生知道他話中的深意,隻有歎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著窗外,似乎在綿密的雨聲裏急速的權衡著各方利害,忽地開口:“穆先生,請替我叫止水進來——有兩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親自替我轉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經結束,穆先生領命退出。


    “連夜解散門客,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令其暫時不要有任何動作。”公子一一吩咐,語氣平靜,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華以性命相托,萬望先生勿辭。”


    穆先生長身而起,深深一禮:“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在下願為公子肝腦塗地。”


    十、鴆酒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極城連夜暴雨,雷霆萬鈞。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後,與此日卻發生了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後,熙寧帝再度發難,意圖以謀逆之名賜死長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頤風園內外已被禦林軍秘密控製,驪山上下不許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個個如臨大敵。二十六日午時,大內總管端康持聖旨到達頤風園。


    旨意到達時,公子楚已經坐在金穀台上等待。


    雖然外麵已被團團包圍,但歌舞升平的頤風園還是熱鬧如昔,並不曾因為劫難的忽然來臨而有絲毫的變化。牡丹將謝,殘紅遍地,池中新荷初綻,亭亭如蓋。金穀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華。白衣公子憑欄而坐,親持紫玉簫吹奏一曲《賀新涼》,著名的歌姬謝阿蠻坐在他腳邊,手持紅牙板擊節做歌,聲遏行雲。


    青衣總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靜靜聽了片刻。


    簫聲沒有絲毫的慌亂之意,隻是帶著說不出的寂寥,一聽之下蕭瑟的氣息迎麵卷來,和這初夏的明麗天氣格格不入。


    總管抬起頭看著高台之上,那個白衣公子憑欄而坐,衣帶翻飛,神色淡漠如絕頂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為帶來噩耗的使者,總管的眼裏還是露出了一絲欽佩。


    知道皇帝在外麵等待最後的結果,他沒有停頓多久,便在簫聲中拾級而上。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攔——公子門下的三千食客,無數能人異士,似乎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裏隱隱警惕。


    仿佛清楚這個權傾內宮的青衣總管帶來的是什麽樣的訊息。歌舞瞬間停止了,舞姬們的身形僵在哪裏,相顧失色。歌姬謝阿蠻從公子腳畔站起,臉色蒼白,隻有公子楚還在自顧自的吹著紫玉簫,沒有看這個死亡使者一眼。


    “聖旨到!”端康不動聲色的上前,在他麵前展開了明黃色的聖旨,開口: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皇兄舜華久懷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話。”在讀到這裏的時候。簫聲歇止,剛剛從容吹完了一曲《賀新涼》的公子楚緩緩開口,打斷了使者,“我隻想知道結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對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種無怨無恨的表情等待著。


    “念同為先帝之後,賜其鴆酒,留全屍。欽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後一段。眼神越過明黃色的綢緞,冷冷看著高台上的公子,仿佛獵犬在端詳著垂死的獵物,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恐懼或者仇恨——就如那十萬士兵在龍首原上活埋時的那種表情。


    然而,公子楚臉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皺褶都沒有絲毫變動。


    “是這樣麽?”他低低笑起來了,“鴆酒在哪裏?”


    端康一揮手,立刻有隨行的小黃門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盤上麵放著一壺酒和一隻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無聲蕩漾。折射出粼粼的凜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圍的舞姬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的退開了幾步,四散從高台上逃開。隻有歌姬謝阿蠻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擋在了公子身前,臉色蒼白而絕決,手忽然探入懷裏,拔出了一把一尺長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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