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靠近公子”,她用顫抖的語聲道,抬頭看著那些圍上來的人。“跟你們那個卑鄙無能的皇帝說: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膽!”端康厲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將她拿下!”


    “好了,阿蠻”,忽然間,身後的公子輕聲開口,“替我將酒拿過來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頭,熱淚盈睫。


    “拿紅牙板的手,怎麽合適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語聲卻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來給我,阿蠻。”


    歌姬臉色蒼白如雪,手指顫抖著,卻終於如言一分分抬起,接過了那一盞酒,回身走向公子身側,緩緩屈膝跪下,將酒盞舉過頭頂。


    “是西域二十年陳的葡萄美酒麽?”公子楚抬手拿過酒杯,放在鼻下聞了一聞,淡笑,“可惜鴆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響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電,定定地盯在他身上,複雜而激烈的變幻著——而公子依舊若無其事,隻是抬手拿起酒杯聞了一下,複又放下,唇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笑容,看著遠處頤風園的門口。


    顯然並不想讓外人看到這一場兄弟相殘的宮闈慘劇,大內總管奉命隻帶了一隊精銳入內,所有的軍隊都被留駐在門外。然而,在金穀台上看去,兵甲簇擁之中停著一架明黃色的軟轎,上麵繡著蟠龍雲海,簾幕低垂。


    “是徽之來了麽?為什麽不進來?”公子楚忽然笑了起來,“難道是在害怕?——這個懦弱的孩子,到了這一刻還在害怕啊!”


    他的聲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卻在風裏傳出很遠,清清楚楚抵達了園中每個人的耳畔,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口,連遠在門口的軍隊都有了微微的波動。士兵們並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動的原因,但是聽到此處,隱隱明白皇上對長兄似再度有殺意,不由動容。


    “大膽,是想抗旨麽?”端康踏前一步,厲喝,手舉起,“左右,拿下!”


    隨行的精銳齊齊發出一聲應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動手。


    “不”,明黃色的軟轎裏,忽然傳出了一聲清晰的斷語,“住手。”


    簾子被掀開,蒼白瘦弱的少年從內站起,指節緊握得發白,抬頭霍然看著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裏仿佛有烈火熊熊燃燒,大踏步的走入頤風園裏。


    “皇上!”端康吃驚地阻攔,“小心!”


    然而熙寧帝已經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著對方,握著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頷揚起,眼裏的光芒猶如鋒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對著兄長開口:“舜華。今日,我命你在我麵前喝下它!”


    公子楚憑欄而坐。回頭看著皇帝,眼裏卻並無驚奇也無憤怒,隻是微微而笑,仿佛打量著一個發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寧帝再度重複,眼裏湧出了陰鬱的憤怒光芒,又咳嗽起來。


    “是麽?”公子楚看著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願吧!”


    他毫不遲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將毒液一飲而盡,然後倒轉酒杯,將空了的杯子示意給對方看,唇角尤自含著淡漠的笑意。


    “滿意了麽?徽之?”他微笑起來,“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寧帝臉色蒼白,死死地看著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雙手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公子楚站了起來,推開身側絕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聲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宮裏一直有傳言,說父王當初立下遺詔時。本來是把王位傳給我的——你心裏,其實一直相信這個傳言的吧?”


    他微笑起來:“否則,為什麽你總是這樣自卑和懦弱呢?為什麽非要通過殺我來確認自己的權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寧帝身子一晃,蒼白著臉,厲喝,“胡說!”


    “胡說?”公子楚微笑著,一步步走過來,逼近,“徽之。問問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是的,你不該當皇帝——你想過沒有,你之所以當上皇帝,可能隻是一個宮廷陰謀的結果?”


    “住口!”熙寧帝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將佩劍拔出,“再不住口我殺了你!”


    “你已經殺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來了,譏諷的開口,“要知道一個人是不能被殺死兩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還是不停頓地走過來,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將皇帝保護起來。


    公子楚微笑著注視著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我,你就會懷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當然……因為,你比誰都清楚自己不該坐這個位置,是不是?”


    他的聲音柔和悅耳,仿佛帶著某種催眠人意誌的力量,用內力送入每個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頤風園裏的都是直屬於皇帝的禦林軍,然而在這一刻,公子楚那樣具有誘惑力和說服力的談吐,仍然令所有士兵為之動容,心裏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住口!”熙寧帝蒼白了臉,咳嗽起來,“再說我割了你舌頭!”


    “是的,你是有權割掉我的舌頭。”公子楚笑著,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經從他的臉上彌漫開來,令他的聲音變得遲緩,“如果你不喜歡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歡我的心,還可以剖開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麽做了,是麽?”


    “住口!”在這個時候提到這個名字,仿佛一根針紮入內心,令熙寧帝尖叫起來。


    園中的所有將士都看到了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樣:熙寧帝仿佛中了魔一樣地揮舞著手臂,一步步的退卻,搖搖欲墜——那一瞬,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帝君卻顯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個垂死的人逼得幾無退路。


    “真是一個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戰爭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會做出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歎息,劇毒已經開始發作,他抬手捂住了胸口,喃喃,“被綾羅綢緞包裹著,居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滿耳聽到的都是諂媚和謊言——不知道你的心裏都被什麽填滿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臨風而立,直麵著自己的弟弟,然而語聲裏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


    “你竟然相信那個女人的讒言,要置自己的兄弟於死地”,他輕聲說著,凝望著熙寧帝。“徽之,難道連十六妹的血,都無法洗去你心裏的猜忌麽?”


    公子楚凝望著麵前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來。


    “愚蠢的弟弟,難道你完全忘記了在十年前,是誰把剛即位的你從越國鐵騎手裏奪回的麽?”公子楚縱聲長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揚聲,“如果我真的想要從你的手裏奪過王位,早在那個時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隻是拂袖回頭,踉蹌著走過皇帝身側。


    仿佛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帶來的心腹精銳。他們居然忘了阻攔,隻看著這個垂死的罪臣一路走過去,在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長吟——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長吟著走下高台,向著花園南側走去。隨著毒性地逐步發作,他的腳步開始有了略微的踉蹌——歌姬謝阿蠻臉色蒼白地緊跟在他身後,抬起手緊緊扶著他逐漸無力的身體,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公子楚低頭對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說。抬手輕輕撫摩寵姬的臉,那種死亡的灰敗之色迅速覆蓋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給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推開她,獨自沿著花徑走去。


    “攔住他!”端康首先回過神來,一驚,“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眾人就發現他並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個花園的側門,然後停下來凝視著自己的胞弟——一牆之隔,便是荒廢已久的頤音園。


    “我親愛的弟弟。”他用一種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裏了。”


    熙寧帝沒有說話,全身激烈的發著抖。緊緊盯著胞兄,臉色煞白。


    “不跟我說再見麽?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卻有一行鮮血從唇角沁出,慢慢劃過臉頰,觸目驚心,“不過……就算你、就算你再不願意見到我……百年之後,弄玉和我……總在泉下一起等著你呢……”


    一語未畢,他忽然抬手震斷了腐朽已久的鐵鎖,轟然推開了門。


    公子楚踉蹌著走入那片荒蕪的廢園,抬手捂著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斷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他向著園子深處走去,一邊對著虛空呼喚胞妹的名字,眼裏漸漸湧出了笑意,仿佛真地看到了某個虛無的幻影正在翩然降臨,在天空裏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寧帝的嘴角動了動,似是勉強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話,臉色煞白地看著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裏,曾經有兩個他最愛的人屍橫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現第三個了。


    然而,沒有等走上鳳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氣,頹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階上。


    手裏的紫玉簫滑落一旁,滾了一滾,終於不動。


    “哥哥!”那一瞬,熙寧帝再也忍不住地發出了一聲尖叫,想要衝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驚呼著,連忙阻攔住皇帝,“小心有詐!等一等,先讓禦林軍統領和太醫去驗看一下為好……”


    歌姬謝阿蠻卻已經隨之奔入了廢園,不顧一切的撲到公子身側。她隻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淚水便如雨而落——她無聲的哭泣,肩膀劇烈的顫抖,解下身上的寒絹為他拭去唇邊的血,素白的絹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紅。


    園子裏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絲哀傷。


    歌姬輕撫公子屍身,低泣良久,忽然抬頭看著碧空,臉色蒼白地沉默了許久,開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挽歌——卻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吹奏的那一首《賀新涼》,聲音淒烈高亢,響徹了整個頤風園。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園外的將士並不知道園中發生了什麽,但聽到如此歌聲,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謝阿蠻一掃平日的柔婉,歌聲蒼涼如水,隱隱有刀兵的肅殺和蒼莽,轉折處有金石之音,鏗鏘有力。包圍著頤風園的禦林軍無不聞聲動容,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經曆過十年前掃並天下滅亡越國的戰爭——在那樣的歌聲裏,他們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隨公子馳騁之時。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裏都有隱約的哀傷。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謝阿蠻唱到最後一句,聲音越拔越高,淒厲如啼血,紅牙板瞬間碎裂。在禦林軍統領恒易將軍和太醫趕到園中查看時,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頭來,毫不猶豫的倒轉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飛濺而起,染了軍人和醫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側,再無生氣。


    恒易將軍和太醫麵麵相覷,被這樣慘烈的情景震懾,竟然一時不敢上前。遲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厲聲催促下,太醫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細驗看了兩人的脈搏和鼻息。然後退開一步,對著金穀台稟告:“稟皇上,逆賊已伏誅!”


    端康長長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拉著皇帝的手,卻聽到熙寧帝驚呼起來。


    “哥哥!”少年發狂一樣地推開了宦官的手。從金穀台上衝下去,“哥哥!”


    熙寧帝狂奔向頤音園,然而卻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腳步,全身劇烈發抖,似在懼怕什麽,在園門口彷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終於,他舉袖障目,在恒易將軍的陪同下來到了伏地的兩具屍首旁。顫巍巍的將手指伸到了兄長的心口。


    沒有絲毫生的氣息,唇角的黑血已經開始凝固。


    “哥哥……”他鬆了口氣,低聲喃喃了一句,轉過頭去,卻正看到了歌姬的臉。


    謝阿蠻的眼睛始終大睜,怒視著皇帝,仿佛死不瞑目。熙寧帝觸電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仿佛感到極度的不舒服,拚命扯著自己的衣領。一陣暈眩讓他跌倒在隨後趕來的總管懷裏,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卻迅速的彎腰檢查了一遍屍體。


    是的,死了……確實死了,毒從七竅透出,再無可救。


    “快走!這裏讓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寧帝厲聲尖叫起來,胡亂揮舞著手,“把他埋在這裏!別放他出去!——關上園子,誰也不許進來!別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著,相顧失色。


    皇帝的情緒仿佛緊繃到了極點,忽然崩潰般的倒了下去。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天有異象。是年春末,有傳帝賜死公子於頤風園。


    “密旨下,奉鴆酒。公子不辭,一飲而盡,伏於鳳凰台下。歌姬謝阿蠻撫屍慟哭,為之做歌,曰‘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裏,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歌聲激越,左右軍士聞之無不動容。曲畢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測,乃陰遣門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報。聞變,紛紛自刎於宮門外,血濺三尺,相仆者乃係百人。帝恐生激變,命葬公子於驪山園中,秘而不宣其喪,令園中歌舞如舊,以避外人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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