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一聲歎息,程鈞由衷的感到遺慨。


    水閣的修為,還有他的幻術造詣,還是不足啊。


    他之所以不打算這些迷障,就是想看看,那水閣的琴音,能不能把他前世的記憶引出來。那戲班的記憶,雖然也是前世的,但他這個身體,終究是經曆過的,而且是不過十年前的事情。隻是被他重生而來的魂魄壓迫,留在記憶的某個角落而已。


    真正的分水嶺,就在他逃出戲樓的那一天。


    那一天他終於攜著九百年的記憶強勢而歸,那一天他的命運走入了岔路。


    如果那位水閣的修為足夠,他的琴音幻術真正到了化境,應該可以直破心靈,撥開今生的迷霧,讓他重新陷入前世的記憶當中。那時出現的他,斷斷不是在戲樓中戲耍馬公子如無物,笑傲眾生的高人,而是滿臉悲憤,心底被怒火和怨恨扭曲了的慘白少年。


    如果是那樣,那琴聲的迷幻之術對於他,才真有了一絲威脅。


    程鈞今生今世,雖然偶有小厄,但並沒有什麽大難,更談不上什麽過不去的心結。就算加上了血緣重結的因果,但也不足以讓他產生什麽心魔。所有的幻術,如果作用於他今生的記憶和魂魄,都是無效的,因為他本無破綻。幻術不是天地神通,不能無中生有。沒有破綻的心魂,是任何幻術都奈何不得的,何況程鈞的魂魄守衛之術本來就很強大。


    但是,一旦有人突破了他今世的壁障,將他直接墮入前世的回憶當中,那麽就真正的危險了。程鈞所有的心結,都在昨世,九百年的時間,雖然都平平穩穩的過來了,也經曆過多次心魔之劫,將大部分因果都鎮壓了下去,但他依舊不敢說,那是全無破綻的九百年。


    一點點瑕疵,遇到了強力的幻術,就會被無限放大,最終成為攻破他壁壘乃至決堤千裏的那一個蟻穴。


    但是程鈞還是希望,水閣的琴音,強大到足以突破他今生的防線。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道心並不是沒有破綻的。


    前世今世近千年,他也曾踏入巔峰,成為最頂尖的合道帝君,他的心意理應是通達的。但他畢竟還是個人,不是神仙,道心也未必真正通明,尤其是最後一戰天台戰,他嚐到了前所未有的失敗,他雖不曾為此著魔,但畢竟耿耿於懷,這些都有可能是他將來化氣為精之後養魂琢魄時的心路障礙。他修煉的時候,並沒有感覺到任何桎梏,但程鈞還是有一種隱隱的感覺,或許,在他心中還是有真正的心結,若是心結不徹底化解,就算是精魂天地的時候不發作,到他終於重登天台,壓服群修,也未必能真正得道。


    在這種情況下,若有人能助他,破開今生的壁障,分解前世數百年的回憶,或許就能將他的心劫找到。對他超越並世,通達了悟,起到極大的作用。當然,程鈞不會現在就玩火,挑閣之戰,也不是他靜下心來化解自己的心劫的好時機,他隻想確認,確認水閣有沒有這個能力。隻要確認了他果然有這個造詣,隻需要將前世喝下滾油劫一過,他立刻出手使用法術破除迷幻,先過了水閣這一關。


    至於進一步的事情一一隻要他做了九雁山的劍閣,那麽請求水閣幫他再奏一曲,以更安穩的方式排出心結,豈不更好?畢竟,以程鈞現在看到的情況來看,九雁九閣之間關係甚是融洽,就算偶有矛盾,更多的是真正的同門之誼,比之外麵的人,更可以托付信任。


    可惜,這一任的水閣並沒有那樣的能力。


    程鈞苦笑了一聲,是他太心急了。就算九雁山中的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九雁山的弟子也都非常人,但他們畢竟還是築基期。以九雁山這些弟子的資質,修煉到築基期不過數十年的歲月,能在那玄奧通天的音樂之道上走得多遠?


    隻是不知,他動用了鎮閣之寶沒有?


    若是沒有的話,或許他還有一份機會。畢竟九雁山九座鎮閣之寶,或許是他沒達到那極高的境界之前所能接觸的最高法寶了。


    既然如此,在此耽擱就沒有意義了,先上去吧。


    程鈞微微一合目,再睜開時,目光已經清澈如水。眼前的情景還在不停地跳躍著,但對於他來說,就像遠處的風景,看起來五光十色,但遠遠看去,不過隔岸觀火,如鏡花水月,不過夢幻。隻需一瞥而過。


    就像他腳下在走的路,如果他沉溺在環境之中不可自拔,那他即使本身在往前走,應該也很難感覺到自己在前進。而現在,他不但知道自己正在前進,而且能清楚的感覺到腳下是崎嶇的山路,他正步步登高,一步步向上,向上……


    這條路……就快到盡頭了吧。


    畢竟,這琴音已經不可能突破他的兩世為人的壁障了,那麽能夠重現的,也就是他短短二十年左右的生涯。這些生涯固然豐富多彩,固然變換了數個階段,但畢竟一切都在他控製之下,在怎麽挖,也挖不出東西來。


    萬馬寺……鶴羽觀……雲州……道宮……


    場景一次次的閃現,或真實,或虛幻。有誇張,也有扭曲。假作真時真亦假,真假誰能辨?終究都是過眼雲煙。他所有的經曆,似乎經曆了漫長的時光,但對於夢回閃現來說,也就不過區區數息的時刻,如果他真的沉溺進去了,那或許會覺得時光有數年,甚至數十年那樣漫長,但是像他這般走馬觀花的走過去,一盞茶的功夫,已經走進了盡頭。


    周圍散碎的碎片終於安靜了下來。天地似乎在一瞬間黯淡了,但緊接著豁然開朗!


    所有的人物一起破碎,一碧萬裏的蒼穹驟然鋪陳開來,使人心胸一闊。


    天色如洗,不帶任何雜質,如剔透的翡翠一般可愛。那樣好的天色,值得人久久眺望。


    遠處,一座如利劍一般的山峰矗立在天地之間,仿佛將青天劈成了兩半。


    天柱山!


    絕峰,險崖。幾乎與天色融為一體。


    驀然,一個影子出現在天空,就像在青藍色的錦帛上灑下了一點墨水,眨眼之間,已經劃過了一道如流星一般的軌跡。


    鴻雁高飛一~俊秀的少年騎乘著鴻雁,在蒼穹中自在翱翔。


    他的目的地,就是眼前那座劍一般的高山。


    程鈞的目光跟隨著少年一起劃過了碧空,翩然落在山峰頂上。那少年仿若程鈞來時的樣子,但又不盡然,他沒有從山腳下開始向上攀登,而是直接飄然而上,路過了層層石階,一路來到山峰之上。


    程鈞跟隨著少年的視角,一路向上,腳下踏的山峰,並非是瑰麗秀奇的九雁山,反而好似陡然鋒利的天柱山一般,但無論再險的山路,在他腳下,在那少年腳下,都如履平川,一掠可過。


    終於,他登上了頂峰,那風景中的少年也在踏上巔峰之後停了下來。


    在他眼前的懸崖峭壁上,明明寸草不生,卻有一塊青石橫臥在地,上有一人在撫琴。


    那撫琴人身穿白衣,頭戴玉冠,低著頭,似乎不屑於外物,專心以手指在琴弦上撥弄,山風吹過,帶起了他白衣上的衣帶,飄然欲飛。


    程鈞的腳步隨著那少年一起停下,兩人一虛一實,兩道身影隱隱重合,停在那撫琴人的麵前。


    獨立在山峰上,原本迷幻境界中,聲音圖影的飄渺失真散去,一縷縷清澈的琴音,終於透過了虛幻,真實的傳來。


    他撫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音樂能流出山水無盡之氣象,令人如俯仰天地,心境朗然。


    古人曾以此曲辨識知音,可知此音最能明心見性。


    古人誠不我欺。


    程鈞能夠感覺的出來,這琴聲真的非常好。比剛才待客娛賓的那一曲更好。音律出自一人之手,此時撫琴也並非加笛聲,但聽著卻真正令人陶陶然心曠神怡。


    琴聲即心聲。琴聲好,是因為撫琴人的狀態更好。他指尖流露出那分氣象,遠勝於之前,仿佛真正放開了心胸,不加雕琢,卻見情感。


    錚一一琴聲止歇,一曲完畢。


    隨著琴聲的停止,周圍的景色如潮水一般的褪去。高山,碧空,鴻雁隱沒,隻剩下一片碧綠的青草。那少年的身影和程鈞真正的重合在一起,凝立在山中,悠然神思。


    唯!不變的,隻有那撫琴的人。


    白衣人坐在一塊山石上,四野遍地是青蔥的草木,地下的淺草剛剛能沒腳麵,沒有迷人眼的亂花,隻有一把古琴橫在他膝頭。琴音早停,但琴弦猶自微微顫動,仿佛意猶未盡一般。


    程鈞含笑打量著那人,那人不出聲,他也就不主動出聲,隻等著那人從琴的世界裏走出來,與外人相見。


    過了片刻,那白衣人抬起頭,眉目清澈如剔透寶石,氣質溫潤如山中美玉。緩緩起身,深深一禮,道:“水閣管離,見過程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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