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世大型邛窯遺址一共有四個,其中固驛外瓦窯山窯址最為古老。不過因為瓷土資源枯竭,它在隋朝已是一片廢墟。


    其他三窯,除尖山子窯興起於唐,其他兩窯,十方堂與大魚村都是隋朝遺留下的大型瓷窯。


    雖然唐取代隋是曆史上少有的和平過渡,然而還是發生了不小的戰亂。如今十方堂邛窯並未被朝廷把持,可見其東家頗有手段,能在亂世保得自身周全。


    不過現在的邛窯要談精致,卻是遠遠說不上的。邛三彩在唐初冠絕一時,但那也隻是相對原始和粗糙的工藝。


    更何況舒琿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當地滿街見到的工藝品白瓷,其實都是景德鎮生產。所有邛窯在南宋便已全部成為曆史了,隻有一千三百公裏外的長沙窯中還能略微窺見一絲隋唐邛窯的神韻。


    之前舒琿想象中的高嶺土,那是景德鎮瓷器的用料。此時的邛窯,使用的是各窯址就近采挖,富含黏土礦物的本地瓷土。


    雖然成分與高嶺土相差不多,但是由於各種元素的配比與著色雜質不同,燒出來的瓷器外觀也完全不同。


    舒琿回想起當初來邛崍旅遊時,見到那些精美雅致的瓷胎竹編工藝品,著實驚豔了一把。


    雪白細膩的瓷胎上點綴著天青色古樸大方的花紋,再用細密的彩篾一匝匝繞編,不僅有種人文與自然結合的獨特美感,還兼顧提升了防滑與防碰的實用性能。


    當初在舒琿與他的同事們的計劃中,早晨從邛崍出發,參觀完火井之後環繞遊覽一圈,下午便能在回賓館的途中經過盛產竹絲扣瓷的平樂鎮,可以好好淘一些作紀念。


    不過這個計劃顯然是落空了,舒琿有些憂鬱地輕抿一口杯中高昌葡萄釀,有些說不清什麽是什麽非的傷懷。


    竹絲扣瓷是清代出現的工藝品。實際上我們如今所見很多讓人歎服古人手工精巧超乎想象的華美作品,都形成於明清兩代,民間資本積累雄厚的時期。


    一張百福千工床相傳需耗費一千個工日,極致精巧的背後是極度鋪張奢靡。如此耽溺享受,玩物喪誌,即使國力再為雄厚也安有不滅亡之理?


    舒琿似模似樣地品味著於唇舌間滾動翻覆的淡紅酒液,陣陣酸澀與甘甜來回割據著他的味覺。此外還有股淡淡的醇香與辛烈兵分兩路,向上漸漸充斥了他的鼻腔,向下慢慢蔓延至胸腹,讓舒琿感覺渾身毛孔似乎都已張開,陣陣暖流於脈管激蕩。


    隨即一絲輕微的眩暈陡然升起,又被他無時不刻沒有開啟的治愈光環無聲消弭。舒琿不禁微微張嘴,一股清新甘醇的酒香伴著略顯滿足的歎息被他緩緩呼了出來。


    “好酒!”雖然無法用這幅年輕身體的知覺記憶去對照出葡萄釀的酒精度,但是根據舒琿對於葡萄釀含糖比例的估算,這種半幹紅葡萄酒如果原料能夠跟後世赤霞珠相比,那麽酒精度應該會超過十二度。


    美酒雖好,但不可貪杯。舒琿將葡萄釀的酒壺推給他對麵的紅魚,又去拿期待已久的劍南燒春。


    恰在此時,一名黛眉朱唇、粉頰雪頸,約莫十八九歲,俊俏得近乎陰柔的白衣小郎君自抱古琴,循階上得樓來。因雙手抱琴不便作揖,隻朝舒琿諸人欠身一禮,便退至一張桌案旁盤膝坐下,自顧擺放整理起七弦古琴來。


    相比於興起秦朝民間,後世不斷增加弦數,唐宋時為十三弦而到了舒琿後世甚至發展到二十一弦的古箏而言;古琴從創作之初便是王公貴族之間的高雅樂器,並且形製也並無太大變化。


    究其原因,還在於同為撥弦樂器,古箏可以說便是由古琴發展演變而來,其創作之初便注定著創新與發展的命運,而非古琴一般作為禮器需要遵循傳統和經典。


    酒博士適才已經退下,舒琿也無從詢問自己要聽唱曲,為何隻來了一名偽娘。也許,他是準備自彈自唱了麽?


    自己點名要聽女聲版,雖然歌妓已經下班了,但是你這十方樓也不能拿個偽娘糊弄我吧?舒琿如此想,不過也不以為忤。隨即他又想到什麽,頗有些自以為然地恍然大悟——


    難怪!是不是我剛才沒有說清楚,讓十方樓以為自己就是第二曲《白頭吟》才要聽女聲版,於是《鳳求凰》就找了這個顏值爆表的小帥哥過來表演?


    “男的長這麽帥,也不知待會出來唱《白頭吟》的歌妓將會是一名怎樣姿容絕世的女子。”


    舒琿隻倒了半杯劍南燒春,湊到鼻端輕輕聞了聞,卻不見太多酒香。


    這也正常,後世釀酒,為了獲得統一口感和香氣,都會由經驗豐富的配酒師將不同發酵罐得到的酒液重新調香。所以成酒最終的風味,大多是他們的功勞。


    小心翼翼地準備品嚐一口,舒琿不知道這種燒春經過了幾次蒸餾,想來帶個燒字應該不會太淡才對。


    杯沿剛接觸嘴唇,一聲悠揚雋永的撥弦音便抓走了他全部的心神。此時三樓眾人俱都停箸噤聲,側耳聆聽起來這仿佛空山鍾呂一般樸拙大氣的琴聲。


    若是其他樂器,僅僅一聲斷然不能產生如此效果。然而古琴右手一次撥弦,左手卻能在琴弦尚在震動時追加滑音。


    又因左手指法力度稍大便會令餘音大幅衰減,太過精微又難以控製,所以即使拿著同一本簡單琴譜,琴道大家也能彈奏出更為扣人心弦的美妙音樂。


    隨著琴師左手不停跪、帶、推、爪、掐等按音夾雜吟、猱、綽、注、撞等滑音,其右手中勾打撥拂等手法激起僅僅七根琴弦發出的琴音被增色成千變萬化,卻又萬變不離其宗的奇妙韻律。


    舒琿隻見琴師在琴弦上優雅從容卻又充滿力道的纖纖十指操弄著七束因浸泡魚膠與蜂蠟而略微泛黃的緊繃蠶絲,涓涓疊疊的音波韻浪時而如清風拂麵,時而又似鬆海驚濤。


    琴師朱唇輕啟,檀口微張,頓有清麗婉約的歌聲融入淙淙琴音,字字如珠落玉盤、句句比出穀黃鶯,隻教人神為之奪,氣為之傾。


    待唱到“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時,琴聲稍抑,卻似有暗潮翻湧,驚雷醞釀。眾人一時沉湎,如癡如夢。


    年長者仿佛想起了曾經年少,情思初萌時的單純美好,神色間便帶上些或悵惘遺憾或滿足回味的複雜之意。


    年少者如同樓另外桌上兩人,便又因曲賦中所寄思慕之情感染,不禁展開各自對意中之人與甜蜜愛情的期待與失落。


    “阿紫,等我向使君投卷獲得嘉許,便求爹爹上門提親……”


    “朱兒姐,你為何不懂我的真心……為了你,我連石頭都敢吃,卻比不上那個油頭粉麵的段譽嗎?”


    紅魚飲下兩杯葡萄釀,雙頰泛出一抹酡紅,兩眼迷離朦朧不知思緒紛飛正飄往何處;敖廣正襟危坐,似乎對周圍眾人此時表現弄得有些局促,卻不知就裏,想吃菜卻又怕因不解風情而惹惱眾人,想喝酒酒又還在舒琿手上。


    舒琿也聽得如癡如醉,惆悵低鬱的歌聲與熱烈大膽的歌詞仿佛將他帶回了自己的學生時代,那是永遠也不可能會忘卻的青蔥年華,還有那個永遠也忘不了的她!


    她,她……她?


    舒琿陡然一驚,“說好的永遠也忘不了呢?我特麽這不是已經忘了麽。”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清麗的聲音再度響起,一掃之前糾結之勢,曲調與歌聲中夾揉的感情仿佛再也無法壓抑,變得狂放大膽、熾熱灼烈,仿佛要將對方整個融化一般地噴薄而出。


    剛剛掙脫琴音所造意境的舒琿再次被俘獲。此次不再考慮其他,隻放空心神,全心全意地沉浸到音韻與詞賦在他腦海中共鳴出的幻境之中。


    自從詞賦從每句十字變成十四字,後麵半闕便全是激越高昂的真情流露。露骨的表白與大膽的憧憬使人心旌搖曳,魂不守舍,全幅感情全部寄托於琴師歌者一人之手。


    音樂具有魔力!如魔法一般,直指人心。為他們的感性火上澆油,掙脫理性的束縛,將文字與語言中因成見所造成的扭曲而無法還原的情感更加真切地傳遞給別人。


    舒琿不得不感歎,此曲此賦若真為司馬相如所作,又有多少凰鳥能夠逃脫這隻如此善鳴的鳳鳥追求呢?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一曲唱畢,餘音仿若仍自繞梁不息,徘徊耳側不肯離去。閣樓諸人,盡皆恍惚形神,一時失音,無法憶起如何語言。


    “可怕,這才是真正的偽聲大佬,再加上這如花美貌,要是換個女裝……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下去了。我是直的,不是彎的。我是直的,不是彎的……”


    看那小郎君一曲唱畢,似乎有些乏累,舒琿忙喊:“來人,給大佬遞茶。”那副嬌|喘微微,香汗淋漓的樣子,讓舒琿覺得自己的直男癌快要發作,想要砍死他然後回去抄寫心經。


    但他沒有那麽做,畢竟別人雖然長得娘了一點,但打扮動作也沒出格。用女聲唱歌,也是應舒琿的要求而已,怪隻怪舒琿不了解情況。


    而且唱得是真好聽啊!


    “的我是直,直的我是,是直的我……”


    這時舒琿才發現,自己杯子裏的酒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空了。咂了咂嘴,好像不是無意中飲盡,因為嘴裏沒什麽味道。


    看了看桌麵和地上的席子,也沒有水漬。舒琿一臉不明就裏地重新滿上一杯,倒是忘了要少倒點了。


    一杯入喉,舒琿聽那些專家講得頭頭是道的綿密細長,清冽厚潤完全沒感覺到,隻是覺得——


    “這特麽怎麽還沒有葡萄釀度數高?”不敢相信地再滿一杯,確實是沒有葡萄釀度數高!隻是這酒顏色極清澄,淡淡的碧玉色澤在微漾的杯中泛起泠泠清光。


    酒博士不在身邊,適才叫上來遞茶的是名茶博士。唐初文人雅士與販夫走卒都不好茶,茶也就沒那麽多花樣,連菜單都沒上。估計這店裏隨便一個燒火的,上茶時也能充當茶博士了。


    舒琿也反應過來這個問題,請人喝茶好像有點不心誠啊?於是吩咐茶博士叫掌櫃再上一壺清酒,順便也能讓酒博士過來為他解惑。


    雖然這酒在舒琿對比下,度數可能還不到葡萄釀一半,但他也不準備多喝,把酒壺讓給了敖廣。


    此時眾人也都又重新開始飲酒進食,之前樓上對坐的兩名白衣少年舉杯向那琴師問候致意。想來本地才子能來這三樓飲酒,當是早與這名俊俏小郎君相熟了。


    “唉,這男人長得太俊俏,也不是什麽福分。如此人一般在此作歌妓,有女人喜歡自不必多說,恐怕不少喜好男風之徒眼中他才是真正的香餑餑。”


    舒琿依稀記得,在什麽地方看到過,太子李承乾今後就是因為一名被他喚作“稱心”的優伶而惹得李世民不快。李世民殺了他的男寵,是以父子兩人也就此反目。


    “這小子該不會就是稱心吧?都不知道李承乾現在幾歲了,回去找個人問問。”此地人多口雜,這種問題不適合問出來。


    隻見同樓兩人向同是一襲白衣的琴師互相致意完畢,琴師喝了兩口舒琿賜給他的茶水,也不說感謝的話,隻是活動手指又彈奏起來。


    這次演奏的是《白頭吟》,相傳為西漢才女卓文君所作,表達了女子對於破碎愛情的決絕剛烈之情。


    白衣琴師緩緩吟唱,語調微妙精細,情感複雜多維。點滴哀切溶於倔強剛強,遣詞用字與定調譜曲中又隱含了女子柔腸百葛似的短促鼻息。


    酒博士上來,見諸人沉浸曲賦,知趣地於一旁靜候。舒琿此時也沒心思搭理。


    待到最後一個羽弦散音落下,琴木猶自振鳴,琴師起身款款向舒琿一桌行來,抱拳作揖道:“民女卓夢菱,見過各位官人。希望本樓的招待,還能夠令幾位官人滿意。”


    幾人都有些發愣,舒琿旁邊的酒博士湊到他耳畔小聲說:“這是本樓少東主,聽說貴客想要聽曲,而樓裏聘請的歌妓外出未歸,便親自上樓操琴。”言外之意,就是問你感不感動?


    之前諸人已經聽說過,十方樓對麵的十方堂瓷窯,也就是現在不用特指的話人所共知的邛窯,與這十方樓是同一個東家。


    作為如此巨大產業的少東家,雖然不能說能夠和官員相比,但是能夠屹立不倒總歸有些自己的手段。此時主動獻藝示好,令諸人也是覺得受到的招待超乎尋常的周到。


    但是舒琿在意的重點不是這個,而是他竟然自稱“民女?!”


    他小聲問酒博士:“你們少東家,究竟是男是女啊?”這就很矛盾了。女扮男裝的話,為什麽會自稱“民女?”,不是應該假裝別人都是瞎子的嗎?


    酒博士吃驚地看著舒琿,這小少爺不會是瞎子吧,是男是女這麽明顯還需要問我?


    “少東家當然是女子!剛才她不是已經說了嗎?”


    袁天罡看舒琿沒有答話,便與卓夢菱交談了幾聲,表達了對此地服務還算滿意,尤其讚揚了她的音律之道。


    等舒琿跟酒博士交談完,終於弄清楚了自己從一開始就犯了個極大的錯誤。


    “原來此時女子穿男子衣裝,並不是要扮成男子,而隻是覺得穿起來方便而已。”


    女扮男裝的想法,根本就是他先入為主想當然。卓夢菱穿男裝,隻是為了行動方便,在人前盤坐也不容易露腿。


    實際上此時大部分情況都同樣如此。女子著男裝,男子著女裝,究其根源就在於男裝和女裝在功能和款式上都相對獨立單調。哪種款式是男裝,哪種是女裝,隻是紙上談兵的人為規定,但是公道和實用自在人心啊。


    大唐風氣豪放,不是說有大群異裝癖,而是說女子不會像後世一樣因為穿褲子而被浸豬籠。


    “但卓夢菱也有自己的錯。”舒琿拒絕承認全是自己想當然,“比如她的xion……呃,我剛才是不是真是傻了?”


    這明明就是一名女子啊!舒琿一麵仔細回憶自己剛才為何能夠對如此規模視而不見,一麵和卓夢菱嗑家常拉關係。他可惦記著,還要在邛窯燒個抽水馬桶的事情呢。


    “卓娘子,剛才兩曲真是精彩,讓人驚豔。我聽說西漢卓文君也是臨邛人,如今卓家在臨邛產業也不小,不知兩家是否有些淵源?”


    舒琿可不管這樣問存不存在禮貌問題,這卓夢菱估計已經被問過不下一百次了,也不差他這一次。


    而且他現在還想明白了剛才的問題,卓夢菱上來的時候是抱著琴的,開始演奏又把注意力吸引到了她的聲音和手上,自己也因為太直而不敢多看她的嬌態……腦中一直想著東西,也就沒考慮太多別人的感受。


    可實際上,這還真是第一次有人這麽問卓夢菱。她愣了下,似乎在奇怪這小孩子為什麽會這樣稱呼她。“不是應該叫姐姐嗎?就算他身份尊貴,那幹脆不叫也行啊……”


    但她還是回答道:“這是族中先人的事情,小女子不便多講,隻能說確有淵源。”


    然後她便告辭,不再打擾幾人餐飲。舒琿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馬桶的事情到底該怎麽去說呢?


    靈機一動,湊前發問:“紅魚,你會撫琴嗎?”舒琿從未見過紅魚撫琴,不過他家裏也沒有人送琴,自己也不會想到要去買。


    紅魚點了點頭:“會一點少爺,但是比起剛才那位卓姑娘可就差遠了。”


    剛剛好!舒琿一陣驚喜,待會找個由頭將人請過來,就說是為紅魚請教音律。此謂一舉兩得,紅魚會彈琴了舒服的還是自己的耳朵,而且她看起來確實是有些無聊了。


    更何況,此舉主要目的還是和邛窯東家處好關係。找個理由開始來往,關係不就這樣經營出來了嗎?


    舒琿知道自己的麵子在邛州還是很好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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