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賈敏才剛剛和陳嬤嬤照了麵,她坐了下來,看著對麵緊閉的房門,低聲問道:“周姨娘可是選好了?”


    陳嬤嬤看了賈敏一眼,歎了口氣:“太太又何必和自己為難,要是她真的選了留小,太太竟然還要養著不成?”


    賈敏眼角掠過窗外,掛了了一絲笑意:“她讓我選,不就是想臨死前還要惡心我一把麽。隻要她敢選,我留下那個小的一命又何妨。”說著她嘴角的笑意驀然間消散了,“老爺昨夜去了書房,雖然有不管的意思,我揣度著他心中必然傷感。我何必為了這麽個東西,傷了我和老爺之間的情分。”


    “太太的意思是……”陳嬤嬤想了一會兒,也明白了賈敏的意思,不由得歎息賈敏心還是太軟了。也實在是因為她顧念著和老爺之間的感情,才畏首畏尾的,在周姨娘的事情上,始終留了幾分退路。


    “我的意思是,周姨娘可未必敢就這麽死掉。”賈敏眯了眯眼,又喝了一口芷芳端上來的溫茶潤了潤口。


    周姨娘既然敢拿自己肚子裏的那塊肉來冒險,就已經是無聲的答案了。


    舒雲院直到天快亮時才逐漸的安靜了下來,周姨娘產下了一個男胎,隻是生出來還沒有發出聲響就死了。


    消息到了賈敏這裏的時候,她沉默了一會,突然之間問道:“黃嬤嬤這一整夜都在嗎?”


    黃嬤嬤是林如海的奶娘,當年是林老太太做主外聘給了蘇州的一戶鄉紳。隻是命不怎麽好,一進門男人就死了,守了三年寡,又沒有子嗣傍身。後來林如海外任揚州的時候,林老太太便把黃嬤嬤接了過來。自己的奶娘,林如海倒是很恭謹,賈敏也敬著她。黃嬤嬤是閑不下來的,林如海便商量著讓黃嬤嬤管著二門外的丫鬟婆子們。


    昨日周姨娘生產的時候,賈敏除了打發人去請林如海回來之後,還讓黃嬤嬤到了舒雲院。雖然隻是說請她來幫忙照料,但是大家心裏都清楚,黃嬤嬤就代表林如海的眼睛。即使林如海出於對賈敏的信任,又派人讓黃嬤嬤回二門外去,賈敏也執意讓林泉家的留了下來。


    “在右邊的那間耳房裏呢,從昨日戌時到現在怕是也沒合眼呢。”陳嬤嬤回答著,又說道,“該聽的都聽到了,她心裏也是向著太太的,到老爺跟前也會如實說。”


    賈敏點了點頭,便對陳嬤嬤道:“產房收拾幹淨了之後,就讓沈大夫給周姨娘看看吧。就說是我的話,要什麽好藥材隻管向趙貴顯家的要。我先回上房了,嬤嬤一晚上都沒合眼了,也辛苦的很,這幾日就留在家裏休息吧,不用到上房來了。”


    趙貴顯家的是賈敏的陪嫁丫頭,嫁的是林家的家生子,現今也是個管事媽媽,管著林家的府庫的鑰匙。


    賈敏讓陳嬤嬤回家休息,芷芳便應了賈敏的話。又聽到賈敏說道:“你留在這裏照應著,要是出了什麽事情,再打發人到上房來告訴我一聲。”正要走出門的時候,才又回過頭來,“芷芳,老爺現在還沒去衙門,你讓黃嬤嬤去問問,生下來的那個怎麽處理。”


    候著賈敏走遠了,才到了院子中,把賈敏之前說的話大聲的重複了一遍,又敲了敲右側耳房的門。


    賈敏腳不停歇的回了上房,剛踏進院門,就聽到了芷萍吩咐丫鬟把洗漱的水倒掉的聲音。緊接著又是門被突然之間推開的“吱嘎”聲,伴著皓玉和黛玉的聲音同時傳了出來。皓玉要出門,黛玉卻阻攔他讓他安分一些。


    “母親?”黛玉正對著院門,一眼就看到了站在門邊的賈敏。


    皓玉也轉過身來,往黛玉眼神的方向看了看,眉頭突然之間皺了起來:“母親一大早就去園子裏玩,也不帶上我。”說著他便掙脫了黛玉的手,往賈敏的方向跑去。


    賈敏臉上不覺間就帶了一絲笑,她加快腳步進了院子。初秋的朝陽終於刺破了濃厚的霧氣,透出了一絲明媚的光線。


    母子三人擺早飯的時候,黃嬤嬤也在書房回了林如海的話。她昨日一夜都守在舒雲院裏,那院子裏發生的事情陳嬤嬤一點都沒避著她。


    林如海聽完黃嬤嬤的回話,才歎了一聲:“既然是這般,這孩子終歸還是和我林家無緣。”這一絲傷感一閃而過,林如海便斂下眼簾,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至於周姨娘,你跟太太說,等她出了月子,便讓她收拾了去庵裏,替老太太念經吧。”


    黃嬤嬤應了一聲,見林如海準備出門了,就上前了一步:“還有件事,太太問,產下的那個孩子怎麽辦?”


    這個出生就死掉的孩子還未進林家的族譜,是不能葬進家廟裏享受後代香火的。賈敏讓林如海自己決定,多少是有她自己的考慮。她並不想為了這件事情和林如海傷了情分,畢竟那也是林家的子嗣。


    “這件事情,太太受了多少委屈,老爺您自己心裏恐怕也是清楚的。”林如海正想開口,黃嬤嬤卻冷不丁的說了一句。


    她是林如海的奶娘,林老太太身子不好,林如海她是她帶著養大的,兩人之間的情分畢竟跟一般的主仆不同。就是因為這樣,她才能在林如海跟前說這番話。


    “我心裏自然明白。”林如海歎了一聲,“也是我貪心不足,忘記了這一雙兒女得來不易。罷了,那孩子就埋到後山去吧,就交給林泉去處理。”


    林泉是林家的大管家,年輕時做過林如海的長隨,如今他的侄子林安頂了他的差事,在林如海身邊跑腿傳話,他則是管著林家外院的諸多雜事。


    黃嬤嬤點了點頭,送林如海出了二門,才往舒雲院裏去了。


    吃罷早飯,一天也就開始了。黛玉飯後陪著皓玉在園子裏逛了一圈,瞅著天色還尚早,便悶在屋子裏練了一個時辰的字。午飯和晚飯還是和賈敏一起吃的,林如海打發人說衙門裏有同僚請吃酒,推脫不過去,晚飯後才回來。


    一天下來,林家的生活似乎沒有因為舒雲院昨晚的那一場混亂而引起一絲的風吹草動,似乎昨日那驚險的一夜沒有在記憶中留下任何一筆印記。賈敏不會主動跟黛玉提及,下人們也不敢在主子麵前嚼舌頭。就連黛玉,知道了結果之後,她也並不怎麽關心過程了。


    入夜的梆子敲了三次,落更響了之後,宵禁的暮鼓便隱隱的傳了進來。離林家不遠的一條巷子裏,還有隱隱的火光閃動著。


    陳嬤嬤的家就住在這條巷子裏。賈敏放了她一家奴籍之後,又送了兩百兩銀子給她壓箱底。前兩年她家大兒子童試錄取了,進了縣學讀書,準備著過幾年考舉人。姑娘去年也嫁出去了,小兒子在書院裏念書,是以院子的東邊就都空了下來。


    陳嬤嬤的公公婆婆住在向陽的北麵,買來照料他們的兩個小丫鬟也在北側的耳房住著。老人家身子不好,睡的格外的早。今日她男人又在府裏當差,偌大的院子,現今也隻有她住的西側透著一點光亮。


    “你兒子已經替你找到了,現在正在福建一個地主家做活,打聽到說已經賣了死契。我已經幫你安排了船找了人送你過去,你不用擔心,到時候跟著你一起去的人自然會給你處理好。這裏是一百兩銀子,你拿著在我這裏待一宿,等五更敲了晨鍾後便去西邊的渡口。”陳嬤嬤的聲音壓的很低,一夜沒睡,她嗓音裏卻並不顯得疲憊。


    “謝謝您的大恩,老婆子這一輩子也會記得您的恩情,但是這銀子老婆子卻是不能要的。您幫我找到了兒子,就已經比什麽都好了。”坐在陳嬤嬤身側的一個人突然之間就跪了下去,結結實實的磕了三個頭。


    陳嬤嬤也沒有阻攔她,看著她起身之後,才抓著那人的手,硬把那個包裹塞進了對麵人的手上,又歎了一口氣:“你也是個命苦的。這些錢你就拿著,贖了你兒子出來,再買幾畝地,今後就待在那裏吧。”


    那人點了點頭,燭光照到她的臉上,赫然是昨日給周姨娘接生的孫產婆。


    原來這孫產婆的兒子在五歲的時候就被拐走了,全家也就這麽一個兒子,公公婆婆怪孫產婆沒看顧好孫子,硬讓兒子休了她另娶。她父母俱亡,便投奔了在杭州的兄嫂。沒想到哥哥嫂子也容不下她,趕了她出門。


    好在她還學了一門手藝,倒也不會餓死,隻是心中始終還是想著小時候便被拐走的兒子。


    周姨娘的哥哥千裏迢迢從杭州請了孫產婆過來,賈敏自然是能探聽到音訊的。隻是她比周姨娘更聰明一些,一下子就抓住了孫產婆的軟肋。知道自己的兒子有了消息,不要說讓一個姨娘難產,就是讓她要了周姨娘的命,她說不定都會咬牙答應了。


    周姨娘這一胎,本來就因為補的太過讓胎兒過大,又是頭一胎,自然是艱險異常。她隻需要在胎兒出來的那一刻輕輕的阻一下,根本不需要多費心機,就連另外一個產婆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夜色便深了。陳嬤嬤掩上了門,看了一眼掛在天邊的月,長長的吐出了一口氣。


    三日過後,平靜了幾天的林家內院又熱鬧了起來。自從幾日前黃嬤嬤去了一趟舒雲院後,周姨娘便開始整日的又哭又鬧。大概是不肯靜養,又動的厲害,竟然出現了血崩。等打發人請了沈大夫來之後,也說沒多少生氣,叫準備著後事了。


    之後的事情黛玉卻絲毫不關心了,當然,這些事情也不會傳到上房裏。


    兩個姨娘都是深居簡出的,平日裏也不出來走動,有沒有周姨娘這個人,對林家大部分人來說,根本毫無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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