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俶與楊錡眼睛一亮,皆感驚豔。辛景湊的全詩隻有他們兩個看過,言辭意境可謂一竅不通。而經過楊憐兒的點綴後,這首詩立刻就變得煥然一新,與原來的意境有如雲壤之別。


    “一朵一朵又一朵,兩朵三朵四五朵。七朵八朵九十朵,曲水浮來落花多。”楊錡擊掌讚歎道:“到底是楊侍郎的女兒,所謂點石成金也不過如此。”


    在楊憐兒的點綴之下,人們的腦海裏頓時浮現出一道唯美的場景畫麵。


    曲江池邊,落英紛飛。花瓣飄落成雨,慢慢漂浮在曲江池的水麵上,隨著波紋緩緩蕩漾而去。


    如此一來,此詩便營造出一種花落飄零,隨波逐流的唯美意境。全詩以景托情,借景抒情,予人一股淺淺的惆悵。


    辛景湊的原詩,不過是幾個數字連積,純粹是幾句言之無物的廢話。而經過楊憐兒的修改後,這首詩的詩格便大為提升。這可謂是化腐朽為神奇了。


    善與惡之間,不過一念之差。而佳作與廢話之間,往往也隻有一字一句之隔。由此可見楊憐兒確實才思敏捷,應變過人。


    這世上容貌絕佳的女子從來不少,可是柳絮才高的奇女子卻不常見。至於同時具備美貌與奇才的女子更是寥若晨星。李俶驀然一笑道:“楊娘子可謂柳絮才高,雖班婕妤、蔡文姬、上官昭容也不過如此。”


    楊憐兒臉上輕起一層暈紅,微微欠身道:“殿下讚譽,臣妾愧不敢當。”


    臣妾,是古時仕宦之女對人的謙稱。能得到李俶的美譽,楊憐兒自然欣喜不已。隻是李俶把她跟謝道韞、上官婉兒這些才女相比,卻讓她大感不安。


    楊憐兒低下頭,臉頰驀地紅了起來。隨即微微抬頭向李俶投去一瞥,而恰好李俶的眼睛也驀然轉了過來。


    兩人的目光接觸雖然隻有極短的一瞬,可李俶隻覺腦子發暈,身子發酥,竟像醉了一般。


    楊憐兒淡淡一笑,臉上的紅暈卻更深了。


    這不起眼的一幕卻恰好被謝雲所捕捉到,頓時升起一股冷笑。


    李俶與楊憐兒目光相對片刻,不約而同低下頭。李俶輕咳一聲,稍以掩飾自己的失態,旋即斂容道:“程元振,賜楊娘子高昌酒一杯。”


    程元振察顏觀色,心知李俶已對這位女子產生好感,諂媚一笑,旋將一盞美酒捧到楊憐兒麵前。


    楊憐兒淺淺笑道:“多謝廣平王賜酒。”便是一飲而盡。


    酒水飲盡,楊憐兒驀然回頭向謝雲看來,唇間綻放出一個輕淺的笑意。


    她的笑容很美,隻是謝雲卻隻感到一股濃濃的寒意。楊憐兒的麵容雖然淡如桃李,隻是謝雲從他的眼睛裏卻看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惡……


    “這女人……”謝雲眨眨眼睛,卻是沒有放在心上。隻是遠遠看到辛景湊眼中那近可殺人的目光後,謝雲看風使船,迅速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辛景湊退下後,一位紫袍男子霍然起身,卻是馬球輸給謝雲的那位宜都王李僑。


    李僑昂然走到場中,環顧眾人拱手道,“諸位,小王也偶得一作,且請諸位斧正。”


    宜都王李僑的身份自非臣子可比,眾人紛紛起身拱手還禮。廣平王李俶雖是今日宴會東主,卻也長身作揖道:“王兄若有佳作,李俶洗耳恭聽。”


    李僑與李俶、李倓兄弟的關係一向貌和神離,他瞥了李俶一眼,卻是獨自走到書案旁。


    “程元振——”李僑大袖一揮,冷笑道:“你親自來為孤研墨。”


    見程元振麵帶猶豫,李僑皮笑肉不笑道:“不錯!本王忘了你是東宮的謁者,不是本王的奴才。看來我的確使喚你不動!”


    李俶嘴唇緊緊的抿著,臉色微微一沉,擺了擺手道:“即是王兄要求……程元振,你還不快快為宜都王研墨。”


    程元振長長歎息一口氣,夾在這些皇孫郡王之間,真是兩邊都難做人。


    李僑大筆一揮,在已經鋪好的皮紙上鋪灑點墨,然後好整以暇地遞給程元振道:“念——”


    程元振諂媚笑了笑,扯著喉嚨嘶聲念道:


    “舒晴韶光豔,碧色天新霽,


    清風一日斜,落花盡春意。”


    程元振嘶著嗓子念完後,還不忘笑容可掬地向李僑示好道:“好詞。大王果然是龍躍鳳鳴,錦心繡口,果然是才高八鬥。”


    李僑哈哈大笑,頗有興趣地瞥了他一眼道:“不錯,你這奴才竟也是出口成章。看來東宮的寺伯,的確要比本王的奴才高出一籌。”


    楊錡不由笑道,“宜都王年少多才,果不愧鳳子龍孫。簡單一個春題,也能作出此等柔膩唯美的詩作來。我看即便是曹子建、蕭子顯也不過如此。”


    曹子建便是曹植,蕭子顯則是齊高帝蕭道成的孫子。


    曹植才高八鬥,蕭子顯則是《南齊書》的作者,兩人都是一代文宗。楊錡將李僑與這兩人相比,不過是官麵上的過譽之辭。可滿堂賓客因為李僑的身份,卻因此大拍馬屁。一時間阿諛奉承之聲不斷,有識者搖了搖頭,都是不以為然。


    謝雲微微抿了抿嘴,對這種場麵大感惡心。平白來說,李僑的詩作說不上差,卻也說不上多好。這首詩的水平與杜鴻漸那首大致處於伯仲之間,都是平平淡淡的庸作。隻不過李僑是皇孫,所以眾人隻能麵從心違,為他送去一番熱氣騰騰的馬屁。


    李僑正得意洋洋,偶一扭頭卻見到謝雲看他的眼神極是古怪。而他的嘴角,也正掛著一種鄙夷不屑的譏笑。


    李僑眼中閃過一絲羞意,怨毒的望了謝雲一眼,麵色鐵青道:“小王驚聞李學士新收了一位叫謝雲的弟子,聽說此人風流蘊藉、絕世超倫。不若謝郎將大作拿出來,與大家觀摩一番如何?”


    話音方落,全場滿目詫然,都是竊竊私語起來。


    大多數人都不認識謝雲,所以他們詫異李僑為何無緣無故提起這種無名之輩;而座下的名士貴人,聽聞李昭道竟然破天荒地收了一位弟子,都是大為震驚。


    李昭道抬起頭來,他本來正全神貫注在為今日場景作畫,所有精神都集中丹青翰墨上。此時聽到李僑提起謝雲的名字,竟是大感莫名其妙。


    最為吃驚的還是謝雲自己,他沒想到自己的暗笑竟惹來一場無端橫禍。一時驚奇得像半截木頭般,愣愣地戳在那兒。


    李俶眉頭一挑,仔細思索卻想不出謝雲是哪位貴人家的公子。李倓微微猶豫後,小心翼翼湊到李俶麵前跟他說起今日之事。


    李俶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驚訝,旋即會心一笑,微微頜首道:“既是宜都王看重的人,定是位才藻豔逸的佳士。幸望謝郎能出來公諸同好,切莫自斂其才。”


    謝雲長長歎了一口氣,既然李俶已經說到這個份上,那麽他也無法再藏形匿跡。


    既然無法低調做人,那就高調做事吧!


    一念及此,他定了定神,整齊衣冠後,淡然長身而起,在眾人的矚目下飄然進場。


    “陳郡謝雲,拜見廣平王!拜見諸位貴人。”謝雲神意自若,先是向李俶躬身一禮,然後向四周團團作揖。


    李俶與楊錡見他相貌俊秀、神彩秀徹,舉止投足有度,第一眼都已大生好感。


    楊錡微一點頭,笑著問道:“謝郎是否出自陳郡謝氏?”


    “然。”謝雲不疾不徐道:“謝某出自安西將軍一脈。”


    他說完,心裏又是默默鬱悶。這個時代的人,實在太喜歡盤點家世門第了。每見一位新人,對方都會問出這樣毫無營養的問題。


    李俶眼泛異彩,他已心知謝雲今日為自己的弟弟贏得了馬球比賽,故而對他更添好感,爽朗一笑道:“我固知謝郎驚才風逸。今日這場小小的即興詩會,正可讓你稍顯身手。”


    謝雲微微一笑,灑然拱手道:“群賢畢至,少長鹹集。謝某也不覺技癢,這便為大王獻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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