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半城頗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下人莽撞叫姑娘笑話了。”


    懷清目光閃了閃道:“剛那丫頭瞧著倒有些麵善。”


    周半城仿佛不樂意提,含糊道:“懷清姑娘請……”懷清心道,看來李曼娘在周府過得不怎麽如意啊,不然也不會跟前的丫頭都成了驚弓之鳥。


    到了周少宗住的院外,還沒進去呢,就聽裏頭傳來尖利的謾罵聲:“你這老不死的跑這兒做什麽,是不是替你那不要臉的主子傳話來了,你那主子真是賤的沒邊兒了,別的沒學會,勾爺們的本事倒是一等一,別當誰是傻子,惹怒了老娘,一把火把這院兒點了,咱們誰也別想過消停日子。”


    懷清皺了皺眉,心說什麽人如此放肆,再說,鬧的這麽熱鬧,怎麽不見周家大少爺出來喝止。


    周半城有些尷尬,先一步推開門喝道:“青天白日的鬧什麽,也不怕叫人笑話,有貴客呢。”


    懷清好奇的跟過來,院子中間站著個微胖的婦人,手裏抓著個婆子轉著圈的打,那婆子左躲右閃,頭發都散開了,披頭散發的好不狼狽。


    大概聽見周半城的話,那婦人放開婆子轉過身來,懷清愣了愣,這位竟也有些麵善,仿佛哪兒見過似的,可哪兒見過呢?


    那婦人看了懷清半晌兒,忽的冷笑一聲道:“我當是什麽貴客,原來是張神醫,還隻當攀上高枝兒,再不來我們汝州府了呢。”


    周半城皺緊了眉頭:“胡說什麽?還有沒有規矩了。”


    那婦人旁邊的婆子低聲說了句什麽,婦人略蹲身福了福,叫了聲爹,懷清愕然,周家就生了周少宗一個兒子,這叫周半城爹的,除了周少宗也隻有李曼娘,這婦人如何會這般稱呼。


    周半城掃了那被打的婆子一眼,臉色略沉:“不說你主子病了嗎,不好好伺候主子跑這兒做什麽來了?”


    婦人瑟縮了一下道:“回老爺話兒,主子知道少爺這兩日犯了癢疹,遣老奴給少爺送藥來了,不想給二夫人瞧見,不分青紅皂白,拽著老奴就打。”


    周半城臉色緩了緩,揮揮手道:“藥送過來就下去吧。”


    那婆子還待說什麽,瞧見周半城的臉色,不禁暗歎了口氣,這人比人真得死啊,尤其女人,想過好日子就得娘家有勢力才成,像她們主子這樣衝喜嫁進來的,娘家不提氣,隻能落到如今這般境地,二夫人進門之後,主子就更不得待見了,混的還不如二夫人跟前的體麵丫頭呢。


    懷清這會兒倒想起這婦人是誰了,正是當初汝州的同知韓應元的女兒韓如玉,當初周半城就想讓兒子娶她進門,為此,李曼娘還求過自己,卻不想最終還是進了周府,隻不過一個同知的女兒罷了,怎會在周府如此跋扈,周半城這個公公跟前都能這樣兒,就別提平時了簡直是個母夜叉,李曼娘的日子可想而知多艱難。


    周半城跟懷清道:“說起來,懷清姑娘還見過如玉呢,如玉的父親當年任汝州府同知,去年升了汝州府知府。”


    懷清方明白過來,韓周兩家這事兒不難猜,韓應元能鑽營有本事,可沒銀子,周半城有的是銀子,就缺一條官道兒,兩家正好互補,弄不好,韓應元這個知府就是周半城使銀子走門路升上去的,為了保證兩家的利益,結成兒女親家是最佳選擇。


    而這樣一來,先進門的李曼娘就成了眼中釘,肉中刺,不能休回家,就隻能這麽不上不下的在周府裏待著,處境著實淒涼,也怪不得韓如玉敢如此放肆,這是拿準了,就算鬧的再離譜,看在她父親的麵兒上,周家也不會把她怎麽著。


    不過,韓如玉看自己那是什麽眼神,嫉妒還勉強說得過去,防備?真真可笑,莫非她以為自己來搶她男人的不成。這念頭懷清自己都覺得甚荒唐,卻聽韓如玉道:“這男女有別,讓張姑娘給爺瞧病不妥吧。”說著拿目光不住打量懷清,眼裏的嫉意藏都藏不住。


    懷清自己不覺什麽,可看在別人眼裏就不一樣了,本來就是美人坯子,這兩年又養的好,再不是當初的青澀小丫頭,五官秀美,身姿窈窕,即便打扮的有些素淨,卻更有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清麗,更兼進退有度,氣韻不凡,站在哪兒活脫脫一個美人兒。


    再有,張懷濟雖跟韓如玉的爹平級,卻娶了葉府的大小姐,如此一來,韓如玉自覺跟張懷清沒法兒比了,而她深知公爹周半城是什麽人,心裏不免疑心,故此,說出的話不大中聽。


    懷清卻不知她這一套,巴不得推脫呢,順著話頭道:“的確不妥,如此,懷清還是告辭吧。”說著轉身要走。


    好容易才把這位請來,懷清可是周半城全部指望,哪裏肯放她走,忙道:“姑娘且慢。”看著韓如玉的臉色沉了下來:“還不道歉。”


    韓如玉給公爹當眾嗬斥了一句,臉上有些掛不住,剛要頂嘴,卻給奶娘拉住低聲道:“小姐莫莽撞啊,這可是老爺。”


    韓如玉再潑,多少也知道點兒規矩,不情不願的道:“如玉得罪了,姑娘莫怪。”


    懷清沒脫開身,隻得跟著周半城進去了,一進外間屋,懷清忍不住想笑,這周家少爺還真是古怪,外頭那麽熱鬧,這位周家大少就如此穩當的坐在炕上看書,這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神功,還真不是一般人能練成的。


    而且,顯然是給周半城慣壞了,見了懷清也不過瞄了一眼,就接著看他的書去了,怪不得韓如玉敢如此欺負李曼娘呢,有周半城這麽個勢力的公爹,再加上這位裝聾作啞的丈夫,李曼娘的日子還真是水深火熱。


    懷清給周少宗仔細瞧了瞧脈,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卻瞥見周少宗腕子上的紅疹,正想仔細瞧,周少宗縮回去撓


    了撓,叫人拿藥。


    旁邊的婆子忙去拿了藥過來,是個白瓷小盒,打開來一股子古怪的味兒,韓如玉看了懷清一眼道:“對不住,相公這會兒的沐浴上藥,姑娘可否回避。”


    懷清卻沒理會她,看著少宗問:“少爺這紅疹可是全身都有?”


    饒是木頭一樣的周少宗,也不免有些尷尬,吱嗚半天方道:“身下更重,擦了這個藥就能好些。”


    懷清又問:“這些症狀有多久了?”


    周少宗:“一年多了。”懷清點點頭,站起來出了院。


    周半城忙追上來:“姑娘可瞧出來了,哪裏的症候,怎子嗣如此艱難?莫非還是老病根兒的緣故?”


    懷清卻答非所問的道:“你家這位二少夫人何時進府的?”


    周半城道:“娶進來有一年多了,慶福堂的郎中來了幾次,都說無事,可就是沒有,想我周半城辛苦半輩子,就少宗這麽一個獨苗,莫非老天要讓我斷子絕孫不成。”


    懷清想了想道:“周員外若想抱孫子也不難,卻需問問你自己的良心。”


    “我的良心?”周半城愣了楞:“姑娘還請明示。”


    懷清意味深長的道:“不是有句話叫妾大不如妻嗎,您這府裏可正好反過來了。”


    周半城恍然大悟:“姑娘是說曼娘……”


    懷清道:“我沒說誰,隻是瞧著令公子的脈不像有什麽要緊的症候。”


    周半城道:“莫非是如玉不成?”


    懷清:“這個我就不知了。”


    周半城忙道:“要不勞煩姑娘給如玉瞧瞧?”


    懷清神色一淡:“二夫人就免了吧。”說著邁步走了。


    周半城搓了搓手,知道剛如玉那些話得罪了懷清,也不好再開口,送著懷清出去之後,回來就把他夫人找了來,把懷清的話兒一說。


    周夫人道:“若是別人說這話還可不信,張懷清的醫術老爺是知道的,既她這般說了,自然有道理,況且,她說的也在理兒,不管如何,這事兒咱們做的虧心,曼娘好歹是明媒正娶進來的,論大小,她是妻,如玉是妾,這妾大不如妻才是規矩,或許老天爺真要責罰咱們呢才到如今也無子嗣香火,如玉進門一年多,專房專寵,卻連個蛋兒都沒生下來,有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咱們也算仁至義盡,橫是不能讓周家斷了香火,不如就聽張懷清的。”


    周半城道:“恐韓應元哪兒……”周夫人哼了一聲:“他自己的閨女不爭氣,怪得了誰,再說,早知是這麽個沒規矩的,死也不會讓她進門。”


    見周半城仍為難,便開口道:“不說如玉的娘病了嗎,老爺去跟她爹說,讓如玉回娘家侍奉湯藥一個月,也盡盡孝道,這一個月讓少宗跟曼娘在一塊兒試試,若果真有了,便韓應元哪兒也說不出話來,若沒有,就以無後為由讓少宗休了曼娘,把如玉扶正,想那韓應元必會應的。”


    周半城眼睛一亮,心說,果真是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


    上了車,甘草方疑惑的道:“姑娘做什麽替那李曼娘說話,如今奴婢還記得當初李家那個勢力樣兒呢,嫌咱們大爺官小兒,就千方百計的退親,李曼娘更是一點兒情分都不念,那話說多冷啊,急巴巴的盼著嫁進周家過好日子呢,落這麽個結果也是活該,奴婢剛聽著正解氣呢,不想姑娘倒幫了她。”


    懷清道:“你倒是個記仇的,多大的事兒值當記這麽久,若不是她當初勢利眼,哥哪能得這麽一樁美滿姻緣呢,這就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起來還得謝李曼娘呢。”


    甘草嘟嘟嘴:“姑娘倒是想得開。”


    懷清道:“不是我想得開,我是見不得那韓如玉小人得誌,而且,我也不過墊句話兒罷了,至於以後如何,還要瞧她自己的造化。”


    甘草道:“那韓如玉嫁進來一年多都沒懷上,姑娘怎麽就知道李曼娘成。”


    懷清:“正因不知道才說要看李曼娘的造化呢。”甘草撓撓頭,總覺得哪裏不對了。


    懷清心說,若不是剛進門的時候跟李曼娘的丫頭撞個滿懷,自己也不會明白其中緣由,那丫頭掉出的藥,正是七葉一枝花,此藥有消腫止痛、清熱定驚、鎮咳平喘的功效,若外用卻能殺精,剛那婆子拿出的藥膏,想來正是李曼娘所製,那股子味兒正是七葉一枝花,周少宗渾身的癢疹估計也並非偶然,這就能解釋為什麽韓如玉嫁進來一年多仍無子嗣了。


    不僅韓如玉,想來周半城再給兒子娶多少進來,結果都一樣,自己雖瞧出了其中機關,若說出來,李曼娘就真的無路可走了,所以想來想去,隻有這個法子方算兩全之策,這麽著也算仁至義盡,往後如何,就不幹自己的事兒了。


    “姑娘,前頭就是南陽城了。”陳皮的聲兒頗有些興奮:“瞧著比那時候更熱鬧了呢,而且,這道也修寬了,從汝州府到南陽以往需一個時辰,如今半個時辰就到了。”


    懷清撩開窗簾往外望了望,隻見一條寬闊平整的大道,一直通到了南陽城門,來往的馬匹車輛絡繹不絕,比起當初離開南陽的時候,又不一樣了。


    進了城更熱鬧,挑腳的,販藥的,賣吃食,賣玩意的……以城南的藥財市為中心,儼然形成了一個綜合性市集。


    甘草道:“姑娘瞧那個茶館子還在呢,要不咱們下去吃碗茶吧。”


    懷清見她兩眼發亮,知道這丫頭心念念惦記著南陽呢,如今好容易回來,不讓她逛逛實在說過去,況且


    ,自己也想瞧瞧南陽,這幾年雖跟著哥哥從揚州到益州又到京城,卻隻有南陽最令自己念念不忘,甚至,比桑園村還覺親切。


    叫陳皮把車趕到官驛,自己帶著甘草下來進了茶館,夥計迎上來道:“兩位這邊兒請。”肩頭的毛巾利落的撣了撣長凳,又抹了把桌子:“姑娘吃什麽茶?”


    甘草道:“梔子茶。”


    夥計笑道:“姑娘真有見識,這梔子茶是我們南陽的特產,這可是好東西,這時候喝最是清心除煩,除熱降火,隻不過您若是脾胃不好的可用不得這茶。”


    甘草道:“放心吧,我們脾胃好著呢。”


    夥計這才道:“得咧,你二位稍等。”說著揚聲道:“靠窗二號桌梔子茶一壺。”


    甘草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夥計倒是機靈。”


    懷清四下看了看,記得當初是一間不大的茶棚子,如今闊出去數倍不止,還雇了好幾個夥計,且這會兒並非飯時,茶館裏也差不多坐了六七分滿,可見生意紅火。


    老板娘在櫃台上正扒拉著算盤記賬,聽見有人要梔子茶,不免抬頭打量懷清幾眼,忽的眼睛一亮,從夥計手裏接過茶壺,親自走了過去:“我說誰要梔子茶呢,原來是姑娘,您回南陽來了。”


    懷清知道她認出了自己,笑道:“正巧有事路過汝州府,就回來瞧瞧,這兩年南陽可好?”


    “好,好……”老板娘連著說了兩個好才道:“如今可跟前些年不一樣了,伏牛山的堤壩一建好,便再不用愁旱澇災荒了,山上的藥田一年比著一年收成好,不止咱們南陽,附近的幾個縣也跟著沾了光,開荒,種藥,忙的腳丫子不在鞋上,雖說比不上咱們南陽富足,到底不用愁吃穿了,這可得念青天張大人的好呢,若不是大人,咱們南陽的百姓如今可還挨餓受凍呢,就我這個小店也托了大人跟姑娘的福,如今越開越紅火了,隻不過這客人多,茶品卻少了些,這梔子茶雖好,卻不是人人能喝,趕上脾胃虛的老人孩子就不成了。”


    說著眼巴巴望著懷清,懷清笑了,心說這老板娘倒會見縫插針,想了想道:“我這兒倒有幾樣花草茶,不如老板娘抽空試試。”


    老板娘大喜,忙叫夥計去取了紙筆來,親自鋪到桌上:“我這年紀大了,怕記不得,勞煩姑娘寫下來,回頭叫我當家的比著做。”


    懷清也不推辭,接過筆,寫了幾個花草茶的方子,並注明春夏秋冬什麽時節喝哪幾種,寫好了,喝了兩口梔子茶,便站起來叫甘草結帳。


    老板娘忙道:“姑娘這是罵我呢,您可是盼不來的貴客,指望著姑娘,我這買賣才能如此紅火,哪裏還能收姑娘的茶錢。”


    懷清也不強求,笑了笑:“那祝老板娘生意興隆了。”


    等懷清主仆走遠了,夥計才湊過來道:“老板娘,這位姑娘是誰啊?小的還沒瞧您對誰這麽客氣過呢。”


    老板娘瞥了他一眼道:“這位可是財神奶奶。”說著,把手上的紙小心的折了起來,暗裏計量,有了這個,得跟當家的商量著把旁邊兩間門麵也買過來,這往後的買賣都不用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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