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張家村中住下,身為皇家貴胄的少女竟漸漸習慣了鄉村的生涯。幫少年挑菜洗米刷鍋煮飯,幫少年提著從河裏打來的魚兒去遠近城鎮鄉村叫賣,幫少年縫補跟人打架扯破的衣服,此後的日子就在這些十分瑣碎的營生中漸漸流逝。半個多月中,僻靜鄉村裏這位來曆不明的落水少女,已漸漸適應這樣清苦而平凡的日子。


    不管她以前如何,現在她也和張牧雲一樣,會為了多收入幾文錢而不顧風吹日曬,一起去村陌街巷中奔走。她習慣了粗茶淡飯,不再像開始有幾回那樣如欲作嘔;偶爾一餐有肉吃,她便歡欣鼓舞,一整天都腳步輕快,心情激動。她也習慣了房裏那張硬梆梆的木板床,每晚上床後很快便能入眠。她為自己能睡這樣的木床而少年隻能睡隔壁門板而感到歉意。她本來又似乎四體不勤,但許是女子本來便有做家務的天賦,出於感恩之心,她很快又學會了洗衣做飯,攬起全部的家務。


    在這樣辛勞卻又安樂的日子裏,她隻有一天晚上失眠。那一天外出的少年歸來,出乎意料地帶給她一段嫩黃色的頭繩,說是從鄰村回來的路上在一個貨郎擔子上看到,覺得挺漂亮,又想到她還沒首飾,便買來送給她。收到這個頭飾,雖然聽說隻花了一文五厘,她卻覺得很高興,以至於忙碌了一天,晚上上床後還是難以入睡。她把那段頭繩捂在心口,直等到雞鳴時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就這般清貧而又快樂地過活,眼瞅著百花綻放,春光漸濃,轉眼便要往四月去。就在這時,卻忽然發生了一件誰也意想不到的事。


    話說這一天下午,張牧雲吃過飯,眼看著月嬋忙上忙下收拾碗筷不讓自己插手,便去取了那套自製的弓箭,準備出門去附近山上轉轉,看能不能射到幾隻山雞野兔。也是合該有事,等他走後,那月嬋在廚房中刷洗鍋碗,偶然一回頭,恰看見一陣風來,將晾在竹竿上的那件牧雲的小褂吹走。見衣服吹掉,月嬋趕緊放下手中瓢碗,在布圍裙擦了擦手便追出門去。


    等到了院裏,她見那件小褂正掛在西邊竹籬上,便趕緊走過去想拿。誰知,手快碰到衣服時,又是一陣卷地風來,“呼”一下又將那小褂吹起,眼見便悠悠地飄到屋後去。


    見得如此,月嬋趕緊又繞出院外。等她再次看見布褂時,發現已是落在屋後溪邊草叢中。小跑著過去撿起褂子,月嬋一看,本來白淨的衫褂上已沾滿草葉,還有幾道濕泥。見褂子髒了,她隻好先將廚房的事兒擱在一邊,回屋裏取來幾隻皂角,開始蹲在這屋後溪邊浣洗起弄髒的布褂來。


    月嬋洗衣之時,日頭已略略偏西。柔和的光線從斜後照來,將她委曲婀娜的身姿映在清溪裏。眼前溪水潺潺,清澈的水流將溪中的水草帶彎,又不時裹挾來上遊的草葉花片,從少女的眼前翩然漂過。落花流水麵前,偶爾少女手搓洗得累了,便會停下來,一邊小憩,一邊數著眼前經過的花瓣,目送它們隨著流水悠悠遠去。


    這樣光天化日下的浣衣,本該無事;但正應了那句話,“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安心做事的少女根本不知,她剛才一出門,便已被人暗暗地盯上!


    張牧雲家正在村子的西北角落。相比村東村南,此處人煙稀少,平時甚少行人經過。過了他家再往西走,便是一大片荒草地。草地中有一條小路向西南蜿蜒,過得四裏便接上官道,可以走到西邊羅州去。雖然這條路途差不多是村子通向羅州的唯一道路,平時也沒什麽人走。畢竟一般莊戶人家隻習慣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並不常上城裏。對老實巴交一輩子不離土地的莊稼人來說,那些川流不息的州城府縣總讓他們覺得有些天生的恐懼。總之這張牧雲家附近即使大白天也甚是冷清,一般無人行走。


    當然今天卻有些例外。就在月嬋於溪邊洗衣之時,附近一處草窠中卻有人正伏著窺伺。這位賊頭賊腦之人,大約三十多年紀,略偏清瘦,焦黃麵皮,穿一身翠綠綢衫,戴一頂青布小帽,不住探頭探腦朝月嬋這邊張望。潛伏之時,隻因他渾身上下一身青綠,就像隻大號的螞蚱,躲在這青茅草叢裏一時倒也甚難被發現。


    這位草窠裏的不速之客,名字正叫顏貴,住在東邊的青柳莊上。顏貴在這一帶正是出名的遊手好閑,仗著祖上遺下的積蓄專放高利貸,不事生產,專靠放錢訛人為生。因為隻靠放貸為生,大多時便無所事事;為人又好色,這顏貴便整天東遊西逛,哪邊小媳婦大姑娘多便往哪兒鑽。那些城裏的什麽花街柳巷、青樓妓寨,更是常客。說來也可笑,脂粉堆裏鑽多了,這顏貴於女色上竟變得心氣極高,盡管本人長得歪瓜劣棗,卻覺著自負雄材,滿腹偉略,沒什麽姑娘看得進眼裏,直到三十歲頭上還未成家。


    按理說,他這樣心高氣傲的“顏大官人”,早就不屑幹這般伏坎鑽草的偷窺勾當,但今日實在是碰見絕色,見獵心喜,一時便忘了自己是“上等之人”,見著旁邊有幾蓬茅草能遮身便一頭栽進去躲起,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看那浣衣少女。而這時月嬋正巧有心把少年的衣服用心洗幹淨,一時並不離開,恰便宜了這不良浪子。


    話說這顏貴,多年的窺伺經曆已把他眼神練得極好。雖然隔出五六丈遠,他也從草縫中看得分明,原來那邊一時忙碌的少女,臉上已沁出細細的汗珠,映著天邊的日光閃著晶亮的光。而溫玉一般的俏靨本就潤潤含光,現在再泛著紅馥、沁著汗珠,便如那附著晨露的嬌豔粉荷一樣。過了一時,專心浣洗的少女又不覺微微張開櫻唇,從這側麵一看,柔潤的唇兒向外挺翹微嘟,真個是要多消魂有多消魂!看到動人之處,那顏貴如癡如醉,忘乎所以,雖然隔著老遠,卻仿佛已湊到那少女近前,不知不覺便亂撅著嘴,望空吸吮,還滋滋有聲。


    “嘿嘿……”


    醜態畢露之時,終於這浮浪賊人下定決心,準備過去調弄。


    “小美人,等著我,大爺這就來啦!”


    正在色膽包天的破落戶要起身撲過去時,卻見那邊少女忽然起身,回屋裏拿了一支小孩胳膊粗的搗衣棒槌,回到溪邊開始捶打起衣服來。


    “呃……”


    眼見著多了一支碩大的棒槌,顏貴一時倒也有些躊躇。不過又看了看那邊女孩兒嬌柔模樣,很快他又放下心來。


    “嘿嘿!”


    顏貴口水直流地想道:


    “要是小美人兒敢反抗,那樣一棒打來,小爺我便這樣左掌擋去,一把奪過,右手再順便將她小蠻腰一摟,就這麽往懷裏一帶——嘿嘿嘿,要是叫她走敢不從,正好拿這老大棒槌嚇她!”


    如意算盤打到這裏,色欲熏心的**賊再也按捺不住,“哇呀”一聲怪叫便從茅草窠中跳出,顛起腳兒朝月嬋這邊猛跑過來!


    “小美人,快陪哥哥耍耍!”


    眼前女孩兒實在誘人,以至於顏貴這廝今日也不耐煩拿腔作調裝風流。還沒等奔近,他便怪聲怪調直奔主題。


    聽得他猛這一聲喊,正忙著捶打衣服的少女頓時吃了一驚!


    “啊?……你是誰?!”


    雖然驚問,但見這忽然躥來之人兩眼放光,滿嘴**詞浪調,月嬋心裏已然明白是怎麽回事。


    “嘿嘿,問我是誰?那便跟哥哥一起到西頭去,哥哥慢慢告訴你!”


    見月嬋這般反應,顏貴這花叢老手正是心中大喜,隻覺大事已定,便放手過來調戲。誰知就在這時,他怎麽也想不到那一臉驚惶的少女卻忽然舉起棒槌,“呼”地一聲便朝自己打來。


    “哈!小美人不要淘氣!”


    見大棒打來,雖然看起來和少女臉上神色不大協調,顏貴依然毫不驚奇,百忙中還擺了個姿勢,淵停嶽峙般“呔”發一聲喊,這才張開左手五指,不慌不忙地朝那揮打而至的搗衣槌抓去。


    “……”


    這一格擋搶奪之後發生的事情,讓這**心發作之人怎麽都想不到。


    眼見著自己穩抓穩拿的手掌才一碰上那看似不快的棒槌,顏貴卻忽然隻覺掌心一陣劇痛,還沒等反應過來出了啥事,便隻覺一陣騰雲駕霧,忽悠悠看著青天白雲在向自己腳頭快速移動,然後又不知怎麽翻了個個兒,看見一片茂盛肥沃的青草春泥,然後急速朝自己飛來,轉眼“砰”一聲巨響,所有景象消失,換成滿天繁亂的金星!


    “我摔了!”


    直到這時,他這才忽然明白過來,迸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嚎。


    “哼,讓你叫!”


    殺豬般叫了一聲,還沒等掙紮著爬起來,便聽一聲怒叱如風而至,轉眼隻覺得有什麽粗重的長大之物如雨點般朝自己身上砸下,直打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


    要說遭逢這樣劇變,顏貴本來也想反抗。畢竟他是男子,無論如何也要女人力大。誰知道幾番剛要掙起,便被那少女一巴掌打來,“砰”一聲又滾出多遠。遭了幾次這般掌摑打擊,顏貴也終於想通,不再懷疑那支棒槌是什麽流落民間的神器,而是這嬌滴滴少女確實好大力氣。這之後,他又幾回掙紮,卻全被暴風驟雨般的打擊打縮回去,隻顧雙手抱頭在地上死命亂滾躲避。而先哲說,“疼痛使人清醒”,顏貴被毆打中,清楚地辨別出雨點般落在身上的打擊裏,有棍掃,有掌擊,還花插著不少飛腿踢腳,正是花拳繡腿與棒槌齊飛。


    “罷了,不想惹到一武功高手!”


    遭到出乎意料的襲擊,顏貴自怨自艾。不過就在這時,他卻忽覺那少女停手。


    “咦?莫非她老人家打累了,要放我走?”


    好事才想起個頭,卻聽那少女說道:


    “臭賊,此地不是好打處。且起來,跟我往西走走!”


    “呃……”


    聽得這話兒,顏貴一時沒怎麽反應過來,隻覺得很不對味兒。愣了片刻他才想起這本是他計劃的。


    當然,現在形勢逆轉,他才不準備去那荒郊野地,太嚇人。百忙中他一把揪住旁邊一叢青草,倔強說道:


    “我不走!”


    “嘿~”


    見顏貴不肯走,那少女笑了一聲,道:


    “可由不得你!”


    說著彎腰過來,“砰”地一聲抓住他脖領,就如拖死狗一般把他拖起,向著西邊荒郊野地沒人處便下去。這少女力量實在太大,途中不甘就範的苦人兒也幾回掙紮,好幾次抓住旁邊草叢,卻無濟於事,最後費得兩手抓滿草料,卻仍是被那少女劫到僻靜處。也隻有等到了目的地,今日走黴運之人才終於成功地做成一件事——他料到自己將被一頓胖揍;其後果然。


    大概也就是半盞茶涼的功夫,暴虐如虎的少女畢竟離去。風吹草低,夕陽西下,野地西望,正是殘陽如血。而慘劇發生的荒郊野外,再無他人,隻有偶爾幾隻老鴰從頭頂飛過,“嘎嘎”地叫喚。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終於有人經過。


    “咦?”


    “那邊是誰?”


    夕陽西落之時,恰有位莊家漢子從西邊打草歸來,遠遠見到這邊深草中躺著個胖子。等揉揉眼睛,仔細瞅瞅,好像看到這胖人還在草裏慢慢掙動。見得如此,莊家漢子趕緊放下背後裝滿草的籮筐,朝那邊飛快跑去。


    等漢子到了近前,才發現這胖人原來隻是臉腫。近了看得清楚,這浮誇的麵皮上青一塊紫一塊,鮮血淋漓,直是慘不忍睹。


    “爺們,遭賊了?”


    一邊問著,漢子一邊緊握打草鐮刀,滿臉緊張地四下張望。


    “咳……”


    聽了他的話,慢慢爬動之人一時懶得回答。忍了半天,吐出一口血沫後才有氣無力地回答:


    “不是……是……是遭賊了。”


    “咳!”


    又啐了一口血沫,才說道:


    “不過莫怕……那個強人已經走遠……”


    “是嗎?”


    聽了他的話,村漢這才放下心來。又回過頭仔細看看顏貴傷勢,便道:


    “你這人也會扯謊。這哪會是一個強人?分明是一幫啊!”


    “咳咳!”


    “是啊……我顧著忍痛,其實沒看清……”


    原本準備竊玉偷香的顏大官人,到這時已無半點風流心腸,滿心中隻剩下羞怕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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