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等張牧雲回來時,已是晚上點燈時分了。


    看起來,相比他的打漁手藝,張牧雲打獵方麵似乎並不入流。忙活了一下午,到了晚上回家時,卻隻帶了一身草葉刺果回來,連根鳥羽兔毛也沒見著。不過好在雖然沒什麽成果,卻不用擔心家中之人生氣;回來時月嬋依舊溫順恭敬地將他迎進門,親切態度還似更勝往昔。


    今晚他們家吃的是小米粥,在張牧雲換衣之時,月嬋便把熱氣騰騰的米粥從鍋裏盛出,端到桌上,還切了些鄰居送的鹹醃黃瓜,放在盤中,擺好碗筷,隻等張牧雲上桌吃飯。現在月嬋的廚藝和初來相比已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雖然米粥材料隻是她在鄰村百般講價廉價買來的陳年碎小米,被她用清水小火費時熬煮,盛到桌上吃到嘴裏時也是香醇粘稠,不同一般。


    到了晚飯桌上,等張牧雲就著醃黃瓜吃了幾口粥,讚了幾聲少女廚藝又有長進,便說起另一件稀奇事兒來。


    “真慘!”


    喝粥的間隙,張牧雲神色凝重地說道:


    “月嬋,真不信有這等狠人!”


    聽得這般言語,那正低頭安靜咬黃瓜條兒的少女眼角一跳,“嗯”了一聲,豎耳細聽。張牧雲吃一口粥,又道:


    “今天我回來路上遇見鄰村的顏大官人了。他遭賊了。”


    “哦……啊?”


    “嗯,雖說這顏大官人顏貴也不是什麽好鳥,但太慘了!”


    說到這兒張牧雲忽然沒了胃口,放下碗來語調沉痛地說道:


    “月嬋你不知道,我剛才回來路上碰見他,見這顏大官人正被我們村的劉大架著往家送。你是沒見著,唉,那慘勁兒,都不成人樣,當時要不是劉大告訴我,我真認他不出。那樣子……不能細說,恐說出來驚了你!”


    “嗯……”


    少女輕輕答了一聲,心裏卻忖念:


    “原來他叫顏貴。”


    心裏懷著鬼胎,卻聽牧雲大哥口風一轉,開始鄭重提醒起她來:


    “月嬋妹子,咱可得加點小心了。聽劉大說,那顏貴是在咱家西邊荒郊地裏遭賊的。這顏大官人還是練過幾天拳腳的,他都這樣,我們更得加點小心!”


    “啊?!”


    剛剛那句話還沒等說完,張牧雲便忽見這少女一副驚恐害怕的模樣。見得如此,他倒有些過意不去,心裏怪自己有點危言聳聽,不免嚇著女孩兒家。想了想,張牧雲便添了一句:


    “妹子也不用太擔心。我看啊,那顏貴自稱遭賊,說是賊,我卻覺得該是仇家。往日我聽說了,這廝專放高利貸,是救了些急,卻也坑了許多人,有幾個仇家也不稀奇。”


    本來隻為托辭排解少女情緒,但張牧雲說到這兒,卻忽然覺得自己說得也很有道理,便按著這思路繼續分析:


    “再說了,顏貴這廝也是有倆臭錢,平時又愛到處瞎顯擺,最喜歡逛窯子找姑娘,總做那些爭風之事。這麽一來,難免遭人惦記。像咱們這樣,不結仇,又沒錢,怕賊怎地?想我在這兒住過十幾年,咋從來沒賊做我生意?”


    說到這兒他倒笑了起來,又想起另一件事:


    “說來也可笑,先前我見顏貴那廝渾身癱軟走不動道兒,那劉大好大一個勞力卻也架他不住,我便想上去幫幫手。誰知這顏大官人不知是不是被人打懵了,睜著雙腫眼看我走過去,竟嚇得一個勁兒往後退,腳下一趔趄竟帶挈劉大一起跌入路旁草窠——嚇,倒好似是我著人打他似的。又不稀罕扶他!月嬋你說可笑不可笑?”


    “嗯……是好笑呢……”


    少女心懷鬼胎,也不敢多言語,隻是隨口附和。這之後,張牧雲說得一陣也肚餓了,便不再說話,端起碗來悶頭喝粥。


    他安心吃粥,吸溜得津津有味,卻渾然不知自己對麵這少女,心裏已如翻開了鍋!


    月嬋手裏機械地往嘴裏送粥,心中則驚恐無措地想道:


    “……我、我怎會那樣?他還……練過武功?!”


    雖然已一個多時辰過去,傍晚那場變故仍曆曆在目。自來張家這麽多天,處事柔婉的姑娘一直覺得自己溫良恭儉讓,是個典型的好女子;誰知那會兒被顏貴調戲,還沒等他說幾句話,自己就如同瘋了一樣,盡管心裏狂呼不要,卻似潑婦瘋虎,滿腔滿腦都是凶狠惡毒的念頭,揮槌踢腿打得十分快活,竟不顧那人死活。


    如果隻是這樣,倒還罷了;畢竟是那賊徒起**心要劫持奸騙自己在先。最奇怪的是,竟不知自己怎會有那麽大力量。當時打得手順,動作熟練,竟好似是積年的打手!那顏貴看起來也不單薄,但在自己手下竟然毫無還手之力,被扔來撂去如同草把,真是……


    “我是被鬼附身了?”


    姑娘惶恐想道。


    “還是有什麽古怪?莫非我……一直都有怪病?還是……”


    努力想理出頭緒,但想到這兒,月嬋卻不敢再往下想了。要再往下想下去,就真要想到那些可怖滲人的怪力亂神之事了。於是她努力逼著自己清空思緒,盡力低頭喝粥,不讓那少年看見自己此刻惶惑的麵容。現在,她是絕不願張牧雲得知此事!


    等過了一會兒,心情略略平複,月嬋倒也想到另外一層。想起這,她便略略心安。


    “嗯,當時就算突然發病,也沒什麽不好。”


    她想道:


    “至少保住了清白身子。”


    想到這個,她心兒又是一跳,不由自主便抬頭看了看對麵那少年,等重新低下頭,原本蒼白的臉上已是滿麵通紅。


    當然,這時張牧雲卻不知她這許多曲折心思。吃了一會兒,覺得肚子漸飽,四肢發暖,他便停了碗勺,高談闊論起來:


    “月嬋,你也別瞧我今日什麽都沒打回來。其實隻是運氣不好。等會兒我得看看黃曆,今天應該是不宜出獵。”


    “反正你放心,我箭法其實很準,隻是弓箭不趁手而已。等明兒我得去村裏轉轉,找些形狀齊整的雞毛來仔細綁好箭羽!”


    “嗯,挺好的……”


    雖然這晚少年這麽說,之後的七八天裏月嬋也沒見他去找雞毛去打獵。日子轉眼便到了四月,春光明媚,草木蔥翠,四月洞庭湖畔的鄉間到處煙籠綠罩,嫣紅姹紫。而四月初二正是逝去雙親的祭日,張牧雲也準備了果品酒水,帶著月嬋去西南野地裏的父母墳頭拜祭。野草萋萋的墳前,他匍匐跪拜,虔誠禱祝雙親泉下安息,並請他們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自己發財大吉。


    四月出頭,春光正濃。祭祖完畢,經牧雲建議,他們二人並未著急回去。他們在長滿青草野花的原野遊逛,學足了城裏人遊春的氣派,愜意舒閑。


    遊逛嬉玩了一個多時辰,看遍了春光,便準備回去。等到歸時,那天上的雲邊忽飄起如絲的細雨,大一陣小一陣地簌簌而下,猶如疏密不一的白霧籠罩了羅州大地。春雨漸起,籠煙惹濕,張牧雲便除下自己的外衫,覆在挎著空籃的少女頭上,拉起她手兒一起往家奔去。青蔥的鄉野中,無邊的絲雨裏,奔跑著這兩個少年男女,一前一後,偶爾並肩,臉上沾滿雨珠,睫毛都是雨水,似乎睜不開眼,卻是一臉的無憂無慮。迎著春風花雨,以前素不相識的二人如同兩尾溪裏的魚兒,在新漲的春水中忘情嬉戲。


    雲天飛雨,阡村霧蒙,也許小小的羅州鄉野這般無拘無束的嬉戲,與那浩大遼闊的天地九州中正發生的事情相比,不過是微如芥子不值一提。但此刻對那正在雨中奔跑追逐的兩位少年男女來說,這樣的自由時候已抵得上世上所有的歡愉。


    鄉村的春日就這般平和而生動地流逝,直到將近月中的一天,就在傍晚掌燈時分,黃昏月色裏忽從村西小路行來一位黃裟老僧,策杖托缽,悠悠走到張牧雲家門前時,忽然止步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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