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異族軍隊徹底消失在風雪中的時候,獠國軍隊中沒有響起一絲歡呼。


    獠國人這一次受創太重了。


    他們失去了祭司,失去了關卡堡壘,將整片國土與它背後的人類大陸都暴露在了流沙之海下——這片大陸,從來沒有這樣脆弱不設防過。


    唯一可堪慰藉的是,異族損傷同樣慘重。


    即使逃回去了一部分主力,異族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依然難以恢複生息,因為戰死在這一役中的女性異族占了大多數。


    相比起男性異族來說,女性異族身型略小,體力稍有不足,但或許是天性使然,在戰場上卻更瘋狂凶狠;因為它們的這種特性,在異族指揮官喀斯的指揮下,它們被獨立編成了一軍,負責突襲與打開缺口。


    最後決戰時,在明明已經知道敵人援軍正趕來的情況下,喀斯不但沒有及時調整策略,反而將這一軍全數投入了側翼,試圖在敵人援軍趕到前撕開防禦線,給獠軍造成極大的傷亡——結果是,獠軍的防禦線在岌岌可危時被援軍補充上了,而異族卻幾乎葬送了整支女性軍隊。


    在戰後清理堡壘廢墟的時候,獠國人終於明白為什麽喀斯會突然變得如此魯莽、偏執了——他們找到了卡什的屍體。


    作為千百年來異族最大的希望,卡什不知何時竟已經折損在了山口關卡之下。即使他的弟弟喀斯寧可用一整族人來換他,依然沒能及時將他救出人類領土。


    清掃戰場、搜救傷員的工作,在一片低沉的靜默中結束了。


    即使林魚青出動了龍樹幫忙,獠國人還是沒有找到斯圖卡和大祭司。在獠軍收隊以後,他帶上龍樹,冒著風雪一邊走一邊碰運氣;但獠國此時早已變成了一片茫茫雪原,與漫天雪霧相比,這樣一人一騎的搜尋,簡直顯得有些不自量力。


    當他翻身下馬時,少年望著漫漫揚揚、遮蔽天地的大雪,忽然浮起了一個念頭:或許他們已經被掩埋在這片皚皚白雪下,魂歸於獠國大地了。


    他望了一眼自己的肩頭。原本斯庫裏趴著的地方,此時空蕩蕩的,落滿了雪花的濕印子。


    林魚青不是沒有心理準備——斯庫裏本身受傷其實不重,但卻逐漸變得奄奄一息,說明斯圖卡的情況已經越來越嚴峻了。當那個小藍老頭兒忽然抬起頭,聲氣低低地叫了他一聲的時候,他猛一擰頭,頸骨“哢”的一響,哽著喉嚨問道:“他在哪兒?”


    墜靈理應能感受到宿主的方位,但斯庫裏一直不肯告訴林魚青——因為斯圖卡不許它說。


    頓了頓,少年想說點別的什麽,然而最終出口的還是這一句幹巴巴的話,“他在哪兒?”


    “我……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斯庫裏輕輕地朝他笑了一下,白胡子微微一顫,聲氣幾乎沒能穿透它自己的胡子,“他在去英靈殿的路上……但沒能走多遠。”


    英靈殿!


    少年立刻抬起目光,在雪地裏轉了一圈,又吐出了一口白霧似的氣。


    他對小藍老頭兒道:“我現在馬上往回趕,你盡快找一個獠國戰士宿身!”


    斯庫裏慢慢地合上眼皮,低低說:“不……不啦。我……我再也不找這樣的窮蠻做宿主了……”


    “但是——”


    小藍老頭兒一邊搖頭,身上顏色一邊淡了,好像一點點融進了白雪裏一樣,終於像浮泡一般消失在了空氣裏。


    林魚青裹緊了獸皮袍子,立在雪地裏,半晌沒有動。


    “它隻要能及時找到下一個宿主就不會死,”龍樹在他耳邊歎了口氣,黑色皮毛上落的盡是一點一點的白,“也許以後還有見麵的機會。”


    少年慢慢點了點頭。


    站了一會兒,他伸手抹掉了眉毛、睫毛上落的一層雪,眯著眼睛抬頭望了一眼白茫茫、霧蒼蒼的天空。雪點被風裹著,在半空中紛紛卷卷,像是一場突然得了靈魂後的狂舞,對它們之外的人間並不在乎。


    “這真是一個……”林魚青仰著頭,輕輕一笑,“沒有他媽的一點道理的世界。”


    龍樹沒有吭聲,隻是縮了縮身子,靠緊了一些。


    “我不回去了,”少年坐回馬上,卻好半天沒動地方,“我不回去了。那是獠國的軍隊,跟我有什麽關係。”


    龍樹微微抬起頭,瞥了他一眼,“你不跟鋒月族長說一聲嗎?”


    “說個屁,”林魚青突然罵了一聲,一拽韁繩,駕馬朝遠方走去,“我現在不想看見他們!”


    風裹著雪點,打得少年滿麵通紅;要不是獠國士兵給他找了一身最厚的皮袍子,隻怕他也走不進雪地裏。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歎了一口氣,“我……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有些生他們的氣。”


    龍樹眨了眨銀色大眼,不大明白——對於它來說,人類的情感還是有點兒太複雜了。


    “如果他們能聽一聽大祭司的話,或許大祭司就不會死……”林魚青說到這兒,忽然甩了甩頭,“也不對。不管哪一方死了,我大概都會對活著那一方生氣……我一點兒也不如大祭司堅韌。”


    龍樹抖了抖皮毛,又迷茫地坐下了。


    走出去老遠一段路,少年才忽然又低聲說道:“當初離開伊靈頓的時候,就是我一個人。想回家的時候,村子已經不在了……後來遇上了艾達,又遇見了斯圖卡;現在艾達不知道被榮光帶到哪裏去了,斯圖卡也死了。到最後,我還是一個人……我看,以後還是一個人的好。”


    龍樹趴在他的肩頭,在風雪裏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還有我。”


    林魚青“嗯”了一聲。


    他朝著英靈殿走了許久,每在路上看見一個雪包時,心髒都會顫兩下。一開始他還會下馬去拍掉雪殼,但一連打開了好幾個小雪丘,發現底下什麽都沒有以後,他反倒害怕了——後來又遇見雪丘時,少年卻不敢再去看斯圖卡在不在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見到他了。


    在雪裏走上半日,仿佛連靈魂都被凍僵了,頭腦裏隻有一片澄淨銀白。走著走著,林魚青忽然浮起了一個渺茫迷糊的希望,想著如果他這樣一直走下去,或許能碰上誰——比如他父親,朵蘭,或者艾達……反正這世上的事,一點道理都不講!


    不過想歸想,連林魚青自己也沒有料到,他竟然還真的遇見了一個熟人。


    不,說是熟“人”大概還不太準確——


    當他在白雪掩蓋下,勉強看清楚了那條熟悉的綠邊時,林魚青精神一震,立刻下馬撲了過去,用他通紅僵硬的手指拍掉了那玩意兒上的雪,露出了底下青青綠綠的一張長臉。


    果然是它!


    “誒,真是人生無處不相逢,”曆史學家看起來毫不意外,臉上的雪一被掃掉,立刻口齒靈活地打了一聲招呼,“你好哇。”


    林魚青的臉都被凍麻了,必須使勁兒揉一揉,才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你怎麽在這兒?”


    “我在等呢。”曆史學家伸展了一下身體,雪簌簌地落了下來。它看起來像是一排竹子似的,想來應該是不怕冷的;不料還不等它徹底舒展開,卻立刻被林魚青一把抓出了雪地——“榮光呢?艾達呢?”


    “她們早就走啦,我沒有跟著。”曆史學家很有禮貌地說,“你抓著的部位不太合適,鬆鬆手。”


    林魚青忙鬆開手指,盯著那片綠看了一眼,也沒看出是怎樣個不合適法。


    墜靈一出來,就在身後留了個雪洞。少年無意間一低頭,目光落在了雪下露出的一截布料上,一愣之下頓時明白了,忙撲上去罵了一聲,“你這個王八蛋!”


    曆史學家在一旁“嘖嘖”兩聲,辯解道:“這怎麽能怪我呢?你看我的模樣,就應該知道我不以體能見長,我搬不動了呀。”


    在它說話的功夫,少年已經匆忙將一層雪都掃掉了,將底下那個凍得青青硬硬的白泉部落戰士給拉了出來。


    這人被墜靈和異族毫無憐憫心地折騰了一路,仿佛他隻是一個不得不背在身上的麻袋一樣;加上在雪地裏凍了這麽久,卻竟然還撐到現在沒死——林魚青用手搓著他露在外麵的皮膚,對曆史學家喝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和榮光分道揚鑣之後,總得帶上自己的宿主呀。你們打退了異族之後,我們一開始棲身的那個樹林是不能久呆了,我就拖著這位大哥,想四處走走。”曆史學家語氣嚴肅地說,“不過我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我現在走不動了。”


    要不是這隻墜靈好歹也算幫過自己的忙,林魚青真想讓龍樹叼起它回獠軍。


    “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榮光把艾達帶去哪兒了?”他一邊說,一邊脫下自己的袍子罩在那白泉戰士身上,登時打了個冷顫。


    “哎呀,你別大聲兒喊,你看我宿主都這樣了,我現在也很虛弱的。你一喊,我就頭疼。”曆史學家聲氣果然比之前低了一些,慢聲細氣地說,“我也不能肯定榮光去了哪兒……所以我在等呀。”


    “等什麽?”林魚青這一回有意提高了音量。


    長竹子似的墜靈臉上,流露出了幾分痛苦,“你這孩子……咳,算了。我等的可多了,就是不知道哪一個會發生。”


    “你是什麽意思?”


    曆史學家往右邊看了一眼,目光好像在搜尋什麽東西——少年忙也跟著往那兒看了一眼,入眼的卻隻有一片雪地。


    “好比說,我就不知道是這位大哥先被凍死,還是你先過來。”曆史學家慢慢歎了口氣,說的話卻越來越叫人不懂了,“真是,你說不定給我造成了很大的不便啊。”


    林魚青聽得糊塗,又急又冷,沒好氣地問道:“你說的這都是什麽!這跟榮光和艾達有什麽關係?”


    曆史學家明明不像是有牙的樣子,卻發出了嘬牙花子的聲音。


    “哎……好難解釋啊。我問你,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少年一愣——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沒有一個確切答案。但要是說不知道,他又覺得仿佛是在示弱一樣,想了一會兒,梗著脖子說道:“我要去烏魯山!我得找出異族是怎麽入山的真相。”


    這個問題,其實在獠軍的族長會議上已經提過了一次;雖然此事事關重大,但是好在異族如今元氣大傷,一時之間倒不虞它們會從入山通道卷土重來,因此總算是給了獠國人一段時間去安排籌措——冒雪搜山自然需要大量人力,林魚青自己也知道,他單槍匹馬去找異族的入山通道,這說法是有些不大可信。


    曆史學家不置可否,隻是又往右側看了一眼,好像那兒有什麽東西似的。不等林魚青出聲詢問,它就忽然開了口,“欸……想不到你要去烏魯山的這個可能性,竟然是跟遇見我聯係在一起的。真是奇妙……那好,你去吧。”


    “什麽就去吧!”林魚青被它氣得甚至有點兒想笑了,一把抓起了墜靈,將臉貼近了它問道:“告訴我榮光和艾達的下落!”


    “哎呀,你脾氣怎麽這樣不好?”墜靈在半空撲騰兩下,“我不是說了嗎,我也不能確定她們去了哪兒。與其在這兒拷問我,我看你不妨一邊朝烏魯山走,一邊等,看看會發生些什麽……”


    “會發生什麽?”林魚青皺緊眉頭問道。


    曆史學家沒有吭聲,卻忽然在他手裏打了個顫——緊接著,它渾身竹子都忽然鬆鬆地垂了下去,一根一根好像馬上要散開了似的。少年被它嚇了一跳,立刻想到大概是它的宿主情況不妙了,忙幾步走到那戰士跟前;不等他伸手去探那戰士鼻息,龍樹騰地從他肩膀上躍了出去,一抖皮毛,登時在雪地裏漲大成黑豹般的大小,仰頭朝遠方抽了抽鼻子。


    “怎麽了?”林魚青不由一驚,手停在了那戰士的胸口上。


    龍樹回頭瞥了他一眼,又低頭看了看曆史學家——直到這個時候,少年才突然驚覺自己手下竟隻有冷冷的死寂;他來不及多想,將手指放在那戰士鼻下一探,卻隻碰著了一片冰涼。


    他再轉頭一瞧,曆史學家身上的青色也正在漸漸淡了下去——但是墜靈看起來卻像是鬆了一口氣似的,微微歎道,“來了,來了……這個時候正好。”


    “等等!”林魚青忙叫了一聲,伸手去抓它——但他晚了一步,手指在空氣裏合了個空,隻抓住了幾點濕濕的雪花。


    少年望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掌心一怔,這才想起曆史學家與斯庫裏、龍樹這一波降落的墜靈是不同的——它是上一波墜靈降落時來的,早在英靈殿裏住了近一千年。他歎了口氣,“它……它倒是不用再找宿主了,它應該回英靈殿了。”


    “未必。”


    林魚青猛一轉頭,恰好與龍樹銀光流溢的雙眼對了個正著。黑豹似的墜靈朝半空中抬了抬鼻子,輕聲道:“我能感覺到,要來了。”


    這已經是第二隻墜靈說“來了”,少年一肚子疑問還來不及問出聲,忽然隻聽半空風聲一厲;他被風雪打得“咕咚”一下坐在地上,眯著眼抬頭望去——


    在驟然瘋狂起來的雪片中,一座隱隱約約、延展千裏的英靈殿,正如同山嶽一樣壓在了蒼茫雲層上。沒有祭司召喚它的唱聲,這兒也不是與異族交戰的戰場;但英靈殿的光影仍舊出現了,在風雪中顫抖著、搖晃著,仿佛也經受不住厲風吹打一樣。


    驀地,英靈殿碎了。


    從它身上剝落的光影,像是冬季河中被水流推走的浮冰,迅速消融在冰天雪地之中;柱子折斷了,戰神倒了,圖騰裂成了幾塊……隨著英靈殿的光影在半空中分崩離析,一陣一陣撼動山嶽的低沉吼聲,伴隨著千百隻形態各異的影子,從大殿中四散而出。


    林魚青花了兩秒,才意識到是英靈殿中的墜靈散逃出來了。


    各種各樣的、他見過或沒見過的,語言甚至無法形容其古怪之處的墜靈,在這一刻鋪滿了視野與天空。少年呆呆地坐著,一時間腦海中一片空白,隻能望著雲際不斷閃爍的光彩,什麽也說不出來。


    無數墜靈源源不斷地從英靈殿裏撲出,又伴隨著風雪,迅速消失在了天地間。


    不知過去了多久,當半空中那個碎裂的英靈殿光影終於消失、再也看不見一隻墜靈的時候,林魚青才猛然回過神,騰地跳了起來。


    “英、英靈殿被毀了?”他使勁兒抹了一把臉,聲氣還顫抖著,“它們、那些……所有那些墜靈……”


    “都出來了。”龍樹低低地說,“我能感覺得到,它們大概已經在尋找宿主了。”


    少年怔了幾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立刻翻身上馬,“龍樹,我們走!”


    “去哪?”


    “去英——去烏魯山!”林魚青咬著牙,重重地道,“希望毀掉英靈殿且有這個能力的,我隻能想到一個家夥——!”


    隨著他一甩馬鞭,風雪頓時加大了力道,打得他又冷又疼。少年渾然不覺,一邊駕馬朝前狂奔,一邊在心裏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別的墜靈都必須宿在人身上,為什麽唯獨獠國的墜靈卻不必,隻在被召喚的時候才出現?獠國人總是說,那是因為它們都是神的戰靈,召喚時,它們就會被戰神送下來——現在他卻想通了。


    答案其實很簡單:原來,整個英靈殿,就是一個特大號的靈器。


    也隻有當靈器被毀的時候,獠國的墜靈才會因為無處容身,全部散落進人世間——


    戰神的榮光渴望混亂,它也終於一手鑄造了前所未有之亂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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