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林魚青一路策馬疾奔,但風雪交加之下道路難行,當他趕到烏魯山腳下,已經是第二天的事了。


    這一場來得異常的大雪,也終於停了。回頭望去時,獠國的蒼茫草原已盡是一片銀裝,白得安靜寂寥。偶然有幾叢疏零荒草探出雪地,不時被雪下鑽過的什麽東西推得一晃。


    林魚青吐出的一團團霧氣,把自己半張臉都模糊了,隻有白氣稍散那一眨眼的工夫,才隱約露出了他被凍得通紅的麵頰。拍了拍可憐的疲馬,他跳下馬背,雙腳咯吱一聲陷進了雪裏,抬頭望了望前方高聳連綿的烏魯山。


    老實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在來還有什麽意義。


    離英靈殿被毀都過去一夜了,戰神的榮光還會繼續呆在這兒嗎?總不會是想迎接回過神來、殺上烏魯山的獠國人吧?


    它又不傻,一定早就走了。


    但就算是這樣,林魚青也得上去瞧瞧,不為別的,他得去找艾達——即使隻有一絲希望。


    在進山以前,少年首先料理好了他的馬。這匹小棕馬才跟了他幾天,已經遭盡了罪;大冷天裏,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跑了兩天,它要是一個人的話,腮幫子恐怕早就陷下去了。林魚青於心不忍,搓化了雪,喂了它一些雪水,又找了點枯草,將它拴在了避風的地方。


    林魚青幹活兒的時候,龍樹就舒舒服服地趴在雪地裏瞧著,好像一隻煤球掉在了雪地上般的黑白分明。身為墜靈,它當然是不肯去幫著照料一匹馬的——這種動物跑起來還沒有它快。


    等少年忙完,招呼它一起進山時,龍樹才懶洋洋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著像是一顆煤球被慢慢拉成了一根炭條;它跟在少年身後,從厚雪遍布的山道口鑽了進去,問道:“馬是照顧好了,你呢?”


    林魚青一怔:“我什麽?”


    “你也兩天沒睡覺沒吃飯了。”龍樹看了看他。


    林魚青一路日夜兼程,別說吃飯睡覺,連保暖都困難,要不是他扒了死人衣服穿,早就凍硬在半道上了。少年揉了揉酸澀脹痛的眼睛,感覺在濃濃的疲憊之下,好像連每一下心跳都費足了力氣。


    “等找到艾達,”他含含糊糊地說,“我睡一整天。”


    龍樹沒作聲,又舒展了一下筋骨,隨即黑毛團子似的身子一躍,就沒進了前頭雪地裏。少年折下一根樹枝,一邊走,一邊用它在雪層裏戳戳點點;他望著前方龍樹的影子,走了一會兒,忽然輕聲問道:“你喜歡什麽樣的環境?”


    小黑團子停下腳,轉過一雙銀光流溢的大眼睛。


    “榮光、楓樹都說,它們更偏好在混亂的世界中生存。”林魚青歪頭望著它,“那你偏好什麽?”


    龍樹一甩尾巴,淡淡的黑色煙霧從尾稍飄出來,消散在空氣裏。它沉默地等著少年走近,這才開口,卻沒有直接回答——“你知道我們為什麽必須得找到宿主才能活下去嗎?”


    墜靈在這片大陸上已經與人類共生了一千餘年,雖然它們離平民很遠,不過林魚青也早就在神聖聯盟裏聽說過各種傳言:“因為……因為你們要靠人類的精神滋養?”


    “對呀。”龍樹走在他的腳邊,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爪印:“我們是可以靠著靈石、靈器恢複能量體力,但就算沒有靈石,我在人體內慢慢休養也能恢複。唯有人的精神力量,才是維係我們生命的、不可或缺的關鍵。”


    林魚青早就知道這一點,但他沒有出聲,隻是默默聽著。


    “然而這並不是說,隨便哪一個人都可以讓我活得很好。打個比方,有的人精神世界像是一汪溫泉,有的人精神世界像是一片瘴氣……對於我們來說,這並沒有好壞之分,隻有適不適合之分。不適合我們的宿主,雖然也能勉強維持我們的性命,但卻不能長久地共存下去。所以我們在落入這個世界的時候,朦朦朧朧之中就會被不同的精神特質所吸引,找到最適合自己的宿主。”


    龍樹說到這兒忽然停下了腳,仰頭望著林魚青,一雙銀色大眼仿佛是融化了的星辰。


    “你問題的答案,其實在你自己手裏。你認為自己的精神內核是什麽樣的,我就偏好什麽樣的外部環境。”


    少年怔怔地望了它一會兒,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靜靜走了一段路,忽然又浮起了另一個疑問:“奇怪!獠國墜靈在一開始,一定是落在了不同人的身上,後來才被統一獻給英靈殿的,到這兒還說得通。不過,我之前的推論可就沒道理了……英靈殿應該是一個大靈器才對,但這樣一來,那些墜靈一直以來又是靠誰的精神力量滋養的呢?”


    “這我就不知道啦。”龍樹應了一聲,剛跳上前方一片雪地,卻不料那一大塊雪卻突然嘩啦一下塌了,直直滾落下去——它忙撲騰著一頭衝出雪粉,從半空躍了回來,帶著幾分狼狽落了地;林魚青嚇了一跳,探頭一看,發現這一處山道旁的斷崖上方,也不知道是不是恰好生了什麽灌木叢,所以積了一層雪,剛才一踩就全塌了。


    林魚青滿心餘悸,忙拍拍肩膀,示意龍樹跳回身上;不料它卻突然羞惱成怒了——似乎覺得一時失足滑倒很丟人似的,龍樹瞪著眼睛叫道:“都怪你!”


    少年茫然地望著它:“啊?”


    “要不是因為你身體狀態差得都影響我了,我能差點摔下去嗎?”龍樹的尾巴不斷拍打著雪地,激起一陣一陣雪霧,顯然十分生氣:“你看我什麽時候摔過跤!”


    明明是你自己沒加小心——一路以來都走得挺穩的林魚青,握著手裏用來探路的樹枝,讓這句話在肚子裏轉了兩圈,沒敢吐出口。


    “不行,”龍樹想了想,“你這樣下去不行。你去找個地方坐著,我給你去找點吃的,省得你再拖累我。”


    作為宿主,林魚青甚至還來不及反對一句,那個黑毛團子已經一頭紮進了一叢灌木裏。少年一聲製止還沒出口,就化作了一句歎息;他試探著叫了兩聲,見龍樹早就不見了影子,也隻好找了一處寬闊些的山路,挨著一塊石頭坐下了。


    即使沒有這一場大雪,烏魯山也並不以物產豐富而知名;龍樹這一去,還不知道要多久。林魚青歎了一口氣,抬起頭望著霧茫茫的天空發起了呆。他確實已經又冷又餓,筋疲力盡,剛才一直活動著倒不覺得什麽,如今坐下來一會兒,就慢慢開始犯起了困。


    迷迷糊糊地坐了也不知道多久,龍樹始終沒有回來;林魚青一連甩了自己五六個巴掌,臉頰都生疼了,也依然沒能阻止眼皮往一塊兒黏。


    “這家夥,”他咕噥一句,撐著身子爬了起來。再坐下去,他非得在冰天雪地裏睡著不可——少年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又走了幾步;當他來到一棵樹下,向下方山道一望,立時頓住了。


    遠處有兩個人影,正一前一後地往山上走來,隱約間隻見前頭那人披著一件獸皮厚袍,肩頭上的一根辮子正隨著他步伐一晃一晃,瞧打扮正是一個獠國人。


    獠國人來得這樣快?


    少年微微有點兒疑惑,望著他們一時沒有出聲。那二人走至拐角處時,忽然停下了步子;前頭那人轉過身去,不知二人之間說了什麽,後頭那人影子一閃,就沒入了樹叢裏。


    那獠國人背著身子,耐心地在山道上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等著——看他樣子,也許後頭那人是進樹林裏解手去了。


    林魚青想了想,還是順著山道朝那獠國人大步走了過去,遙遙叫道:“兄弟!”


    雖然足有大半個獠國都看見了昨天空中的幻影,但或許是因為剩下的隻有老弱婦孺,沒有族長和祭司領頭,通往烏魯山一路上的部落,幾乎都仍處於驚惶、祈禱、茫然失措中,暫時還沒有組織起人手登山。


    眼前這兩個獠國人,想必是自己決定上山的,正好能與他做個伴——前方那獠國男人似乎沒聽見他的聲音,他不由又叫了一聲:“誒,兄弟!”


    那獠國男人仍然背對著他。


    剛才或許音量小了點,第三聲還沒喊出口,林魚青已經幾步走近了,一麵轉過他的身邊,一麵衝那人道:“兄弟,我剛才叫了你好幾次——”


    一句話沒說完,他的聲音凝在了喉嚨裏。


    罩在這男人身上的皮袍子,似乎是由別人披上的,鬆鬆歪歪地在脖子上係了個結,露出了一截凍得通紅的皮膚;然而他卻絲毫沒有感覺似的,隻低垂著頭,雙目緊閉,麵色泛著淡淡的青白。


    這個獠國男人雖然站立著,但很明顯早已經失去了意識。在他一側的脖子上,還刻著一個泉水刺青。


    林魚青渾身的汗毛都站起來了,他心髒一緊,掉頭就要往回跑;才剛一轉身,少年猛地刹住了步子,差點因為收勢不及撞在麵前那人的身上。


    “當心啊,”堵在他身後的那“人”嘿嘿一笑,從鬥笠底下的一片虛無黑暗中發出了聲音:“萬一摔下去可就完了。”


    明明撐出了一個人形的鬥笠與蓑衣下,卻黑幽幽的什麽也沒有,隻有一杆旱煙從鬥笠下的黑暗裏伸了出來——林魚青頭皮一炸,心髒砰砰跳了起來:“是……是你!”


    他不是第一次見了,這正是當初用一口煙霧,吹倒了好幾個獠國戰士的墜靈。白泉部落的人之所以會始終陷在昏迷裏,恐怕與它也脫不開關係。


    那墜靈一笑,一團煙霧忽地漫出了煙袋,朝少年的臉上撲了過來。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裏,林魚青突然一轉身,一把將身邊的獠國人推下了山路——那人沒有意識,就像一具直立的屍體一樣,呼地跌入了斷崖處下的半空。


    見宿主危險,那墜靈登時顧不上林魚青了,身影一閃衝了上去,伸出一條空蕩蕩的袖口就要去抓那獠國人;少年趁此機會,急忙屏住呼吸,噔噔往外跑了幾步,眼前卻到底還是天旋地轉起來——他情急之下,忙高喊了一聲:“龍樹!”


    萬一龍樹離得遠——


    擔憂才起,不料他話音剛落,一條高大矯捷的黑影已從樹林上空一躍而出,幾步騰躍,撲通一聲落在了少年麵前,激起一片雪粉;龍樹張口扔下了一串被凍黑了的漿果,盯著他身後那墜靈,喉間發出了一陣低沉咆哮。


    林魚青一顆心放下了大半,忍著眩暈回頭一看,見那墜靈也正好把那獠國人給撈了起來——隻見那一身鬥笠蓑衣在空中一揮袖子,剛剛被扔下來的白泉戰士頓時像隻提線木偶一樣,重新在地上立住了。


    “來幫手了啊,”那鬥笠墜靈分明連實體都沒有,卻從一團虛無中發出了聲音:“就差一步了。”


    “我給你點時間,”龍樹露出一邊雪白尖牙,輕聲道:“現在滾。”


    這墜靈不能放走!


    林魚青心中一急,想要抬頭說點兒什麽,眼前卻一陣一陣暈乎乎地發黑;他剛才幾乎一口煙霧也沒吸進去,卻依然暈得連話都說不出來,想一想就不覺令人心驚。


    “少爺,咱們真的打起來,鹿死誰手,還未可知。”那鬥笠墜靈笑了一聲,“再說,我可不是想對你的宿主怎麽樣……相信我,要是我剛才得手了,隻怕他一會兒還要謝謝我呢。”


    少爺?


    林魚青喘了幾口氣,在他感覺自己頭腦略微清楚了點兒的時候,隻聽龍樹應道:“別套近乎,你是什麽意思?”


    “你看。”


    鬥笠墜靈一揮衣袖,那獠國戰士忽然動了——他仍然緊閉著眼睛,無知無覺地伸手從腰間解下了一隻骨哨,放在嘴邊一吹,尖銳哨鳴頓時在山間嗚嗚咽咽地回蕩起來。


    “你宿主會吹哨子,”龍樹板著臉說,“真了不起。”


    鬥笠墜靈“哈”地一聲笑了,“少爺,你等一等,她們就來了。不說你,你的宿主肯定是願意等的。”


    林魚青一僵,突然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爬起身,也不知道是因為疲累還是因為激動,渾身肌肉都在抽搐:“你——你說誰就來了?”


    鬥笠下的一團黑幽幽虛空,安靜地浮在半空裏,不出聲的時候根本瞧不出它的意思。過了一會兒,它忽然悠悠地開了口:“你回頭看看呀。”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腳步踩在雪地裏的細微聲響,也被山風送進了林魚青的耳朵裏。那一串腳步聲又輕又快,不過一轉眼間已經近了;他立即轉過頭,望向了身後山路。


    隨著樹叢一晃,戰神的榮光撥開枝條走上了山路。


    被驚動的積雪撲簇簇地落在它光裸的肩膀上,又順著皮膚流進半滑下來的袍子裏。榮光抱著胳膊站在山路上方,不知怎麽的,這一次它的神情似乎有點兒不同——它看起來不那麽遊刃有餘、滿不在乎了,好像它自己也不願意站在這兒似的。


    榮光嘟起了豐潤紅唇,開了口,語氣果然隱隱有些不耐煩:“你怎麽才來?”


    “你在等我?”林魚青愣愣地問道,一瞬間幾乎以為對方給自己專門設下了一個陷阱——不過他到底還是有自知之明的,隨即反應過來:“艾達呢?”


    “我在這兒,”


    隨著一個聲音在榮光身後響起,從拐角處匆匆繞出來了一個纖瘦的小姑娘。


    她一頭淺黃頭發被雪打濕了,一綹一綹地貼在臉上,雙頰浮起了一片不自然的嫣紅。因為一路急趕,艾達還有些微微的氣喘,她朝林魚青望了一望,一時似乎有好些話想說,最終卻隻是笑道:“好久不見。”


    山道上那一個高高瘦瘦的少年,怔怔地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


    艾達的石膏已經被拆了下去,短短幾日工夫,她似乎已經行走如常了。她仍然穿著離開神聖聯盟時的那一身衣服,隻是在外麵加了一件袍子;瞧著卻比前陣子清爽利落多了,整個人像一塊奶凍兒似的白白透透。林魚青目光四下轉了幾轉,卻沒有在她身邊看見白狐狸,不由問道:“百九好些了嗎?”


    艾達垂下目光,又抬了起來,笑道:“它好多了。”


    榮光依舊抱著胳膊,站在她身邊。


    林魚青慢慢皺起眉頭。


    “艾達,”他試探似的,對小姑娘叫了一聲:“咱們走吧。”


    “去哪兒?”艾達一歪頭,沒有動地方。


    少年被這個問題給堵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兒——事實上,他連對找到村人一事,也不太抱希望了。


    “我……我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再商量,看看你想做什麽……”在小姑娘清亮的目光下,林魚青聲音輕輕的,好像怕驚動誰似的。


    “我知道。”艾達又衝他一笑,“我知道,接下來應該去哪兒。”


    少年一怔,還不等他問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隻見艾達忽然一轉身,朝他招了招手:“你跟我來,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林魚青剛剛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了下來——且不論身後那一隻鬥笠墜靈,前方山道就被一動不動的榮光給掐住了。


    “走呀。”艾達又回頭叫了一聲。


    這一次,她催促的不是林魚青——戰神的榮光看了一眼愣愣的少年,轉過身,步伐輕巧地跟上了艾達。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墜靈公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不空文化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不空文化並收藏墜靈公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