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二層有許多房間,赫茜提著油燈走到了一間類似儲物間的屋子,從腰間取下一大串的鑰匙打開了房門,灰塵洋洋灑灑,裏麵擺放著一排又一排的木架子,上麵堆積著許多雜物,僅有一條狹窄的空隙供人出入。()


    然而就是這麽一間雜亂的儲物間,地上卻擺放著一袋又一袋的小麥,麵粉以及鹽,數量極其之多,奎尹注意到這種儲物間遠不止這一間,起碼有四五間,很難想像這麽窮的教堂,居然有錢儲備這麽多的食物,他大概已經知道自己的錢被花在哪了。


    “有這麽多人要養活嗎?”奎尹皺眉問道。


    赫茜不答,她從木架背後吃力的拖出一把巨劍,扔在奎尹麵前,隨後又從架子上一個鐵盒內取出一枚精致戒指,一並交給了奎尹。


    “都在這了,裏麵的東西我沒有動,隻是取了錢而已,很抱歉騙了你,這件事完全是我自作主張,與教堂的人沒有任何關係,你想報複的話,找我就可以了。”


    吱呀……


    奎尹正要回答,忽然身後的木門打開了,一個瘦小的身影躡手躡腳的朝裏探著頭,他的身後還跟著好幾個同齡的男孩和女孩,就像一群小老鼠,偷偷摸摸的遛了進來。


    “……赫茜姐姐是你啊,我還以為……還以為鬧鬼了。”


    為首的男孩傻笑著摸著頭,他長得很瘦弱,穿著並不算厚實的衣服,脖子細的嚇人,以至於他的腦袋看上去顯得有些大,而跟在他身後的孩子也是一樣,臉頰深深的凹陷,眼窩襯著骨頭,細長的手臂仿佛連風都可以將其折斷,本該紅潤的嘴唇泛著僵白之色。


    “這麽冷還出來幹什麽?還不趕快去睡?”


    赫茜眉頭微蹙,她放下油燈,有些生氣的走上前揪住了他的耳朵,見他喊疼,又急忙鬆開了手“你們幾個出來幹什麽,就這麽不願意睡覺?我已經去找過西維爾了,她過會就來陪你們,快點睡覺去。”


    回應她的隻有肚子咕咕叫的聲音,就連奎尹都看出來了,這幾個孩子太餓了,赫茜見狀不禁歎了口氣“去餐房等我。”


    歡呼雀躍,這群孩子飛奔著離開了儲物間,他們迫不及待想要喝上一口熱騰騰的小麥粥,北境的冬天真的是太久了,太冷了,餓著肚子睡覺,連被窩都是涼的。


    奎尹一直沒有開口,他將劍重新背了起來,並檢查了戒指內的東西,的確除了錢之外,什麽都沒有缺。


    “怎麽會有這麽多孩子?”


    奎尹心中的怒氣基本已經平複了,他已經明白赫茜為什麽要去當一個陪酒女,為什麽不怕死的一次又一次的偷錢。


    赫茜用袋子裝了一些小麥,又取了一點鹽,猶豫片刻,又選了兩個看上去比較幹淨的水果,當她聽到奎尹這個問題,手不由得一頓,低聲道“待會再說吧,我先給他們做點吃的去。”


    ……


    非常清淡的食物,奎尹麵前擺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小麥粥,什麽配菜都沒有,隻是放了一些鹽,稍微有一點的鹹味僅此而已,別說他這樣吃慣了大魚大肉,常年混跡各種宴會的人,就算是普通人家,大概也會覺得難以下咽。


    可偏偏就是這種食物,麵前這些孩子卻一點也沒有嫌棄的意思,他們在做完禱告之後,狼吞虎咽的喝完了小麥粥,恨不得把碗都舔的幹幹淨淨。


    赫茜還給他們切了點水果,雖然很少,但這大抵算是教堂內最為奢侈的食物了。


    “吃飽了吧,都去睡吧,可別告訴別人,我特地給你們幾個加餐,不然……”


    “知道了,知道了。”


    “睡覺去咯。”


    赫茜話還沒說完,這幾個孩子一溜煙的就跑了,這麽冷的天氣,哪都比不上被窩,如果不是餓的受不了,他們也不會跑出來,赫茜隻能無奈的搖了搖頭,慢慢的喝著麵前這碗小麥粥。


    “他們都是修女的孩子,不對,應該是妓女的孩子,她們已經不配被稱之為修女,信仰填不飽肚子,沒有多少人堅持的下來,為了生活去陪酒,去接客,去乞討,生下來的孩子被丟棄,可說到底,孩子是無辜的,教會迄今為止領養了四十三個棄嬰,像他們這樣的孩子太多了,被凍死的,被餓死的,才出生就被掐死的,你可以說我一樣褻瀆了修女的身份,褻瀆了對上神的信仰,但很多事真的沒有辦法。”


    赫茜道出的真相比奎尹猜測的還要殘酷十倍不止,舊神教在北葉國沒有任何地位可言,許多修士一生信仰神明,卻因為王權的刻意打壓,淪落到連正常工作都找不到的地步,雖然明麵上舊神教依舊是北葉國的最古老的宗教,但它的現狀卻是淒慘無比。


    當信仰和生活產生了衝突,該如何選擇?


    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個答案顯而易見,如果連活下去都成了問題,那麽所謂的信仰還有什麽意義?


    修女淪落為妓女,修士淪落為奴隸,曾經的信仰成了他們身上去不掉的烙印,枷鎖,負擔,但這已經是葉北最大的仁慈了,他沒有選擇血洗舊神教,而是讓其苟延殘喘的存留了下去,隻是對於真正的修士來說,這種生活簡直比死還要不如。


    葉北登上王位時王權取得了絕對的統治權,那幾年,數不清的修士紛紛選擇了自殺,即便他們知道,自殺也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但相比活在這個沒有任何信仰的世界,看著這群人褻瀆神明,他們寧願下地獄。


    “那年我才十三歲,成為修女沒多久,很多士兵衝進來,他們用刀在每個人的額頭都刻下了兩道傷疤,趕走了所有的信徒,拿走了所有的錢和糧食,有一位修女試圖反抗,當場就被殺了,我隻是眼睜睜的看著,不敢說話,也許從那天開始,我就已經不配繼續當一個修女了。”


    赫茜撩開額前的頭發,光潔的額頭上烙印著圓形徽紋,那是舊神教的象征,然而兩道狹長的傷疤交錯著破壞了這個圓形,顯得猙獰可怖。


    “他葉北做的如此決絕,你們為什麽不離開,難道就一定要留在北葉國不成?”


    奎尹越聽越是心驚,王權對神權的打壓不罕見,但做的像葉北這麽絕的,他還是第一次聽聞,這等於徹底堵死了舊神教在北葉國的生路,別說反撲了,恐怕活下去都成了問題,難怪葉北死了,他從不給別人留餘地,別人也一樣會想方設法致他於死地。


    “去哪?舊神教發源地是北葉國,在其他地方則被視為異端,況且我們也離不開,我們不被允許乘坐列車,不被允許從事正常的工作,教會失去了信徒,淪落為底層,比乞丐還要不如,其他城鎮也許可以離開,但在北風城,你難道要我們徒步橫跨冰原離開嗎?”赫茜自嘲的笑了笑。


    奎尹沉默了良久,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麵對赫茜的遭遇他不僅僅是同情,更是為其不忿,他從戒指中取出一根項鏈,輕聲道“我母親也是一名修女。”


    那是一條銀質的半月項鏈,雖然有些許變色發黑,但看得出奎尹將其保護的很好,項鏈上沒有一絲劃痕。


    “月教?我如果沒記錯的話,月教和我們一樣,是絕對不允許結婚生子的。”


    “母親她從未結婚,她……她隻是不得已才生下了我,當時南玉也在打壓月教,不過沒做的像葉北這麽極端,月教信徒眾多,教宗更是一呼百應,王權和神權的鬥爭,注定免不了暴力流血事件,然而可笑的是,反應最激烈的是他們各自的擁護者,那時也不知道是那個混賬,強暴了我母親。”


    奎尹說這番話的時候,麵容都因為憤恨而變得扭曲,他從來不會去回憶過去,但今天,就在這座小教堂,當他看到這幅景象的時候,過往一幕幕重現腦海,他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恨意。


    “母親當時很害怕,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身為修女的資格,神明和教會都不會饒恕她,但她心中尚存一絲僥幸,一次而已,應該不會懷孕,便將這件事隱瞞了下來,隻可惜十個月後我出生了,幸虧周圍的人和母親關係都不錯,對這件事她們都緘口不言,就這麽瞞了六年還是七年吧,我記不清了,直到後來月教和皇室的關係有所改善,局麵平穩了下來,母親她卻選擇了懺悔,贖罪,將真相公布於眾,隻給我留下了這條項鏈。”


    奎尹是在教會長大的,教會並不承認他是由修女所生,在教會他的身份隻是一個撿來的棄嬰,而他的母親則被扒光衣服遊街之後,褫奪了修女的身份,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將其活活燒死了。


    對外宣稱,這位修女犯了不可饒恕的罪,但並未明說是什麽,修女誕子,對於月教來說是不可能承認的醜聞,這會影響月教的威信,動搖教徒的信仰。


    奎尹是親眼看著母親被燒死的,看著她在火焰中化作焦骨,然而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因為他很清楚,這就是母親的選擇。


    奎尹對月教,畏大於敬,他不敢去恨月教,因為他就是在月教長大的,深知教條的嚴苛,這一切都是那個混賬男人的錯,是自己的錯,母親隻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生下他之後,母親每天都備受煎熬,她無法麵對自己的信仰,無法麵對自己所侍奉的神明,整整七年之久,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贖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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