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天還沒有涼下來的意思。


    熱風濕濕的,讓汗全貼在人身上,擦都擦不淨。


    “倒黴的天氣,還讓不讓人活了!”相府門房董禮送走最後一撥客人,低聲咒罵了幾句,招呼過幾個小廝,拿著掃帚,開始打掃門前的空地。


    自從家裏老爺董文柄生了病,大夥就沒一天也輕閑過。


    探病的,送藥的,借著探病為名拉關係鋪路子的,每天從早到晚,把董文柄的府邸門前的地麵硬生生踩低了半寸。


    往往是這夥沒走,下一夥又來。


    忙得董府上下接應不暇,連董禮這個門房,做揖做得都差不多要累脫了膀子。


    偏偏董家不比阿家,門房不準慢客,不準收客人紅包。


    害得董禮等人每天眼看著大把的寶鈔不敢接,肚子裏的火氣和外邊的天氣一樣悶。


    隱隱的,街道那邊又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兩個便裝的官員,帶著十幾個侍衛趕了過來。


    大老遠,當先的頦下留著一把短須,看上去比較隨和的官員就打起了招呼,“喂,這位管家,你們家主人安歇了麽?”喂?喂什麽啊,喂驢子還是喂馬?董禮心頭的火一下子就竄上了頂門。


    有道是宰相府的門房四品官。


    雖然他董禮身上沒有官服,但背後的靠山是當朝左丞相。


    上至一品丞相,下至五品將軍,什麽樣的官兒董禮沒見過。


    平素無論來這裏的哪家大人,都會拱拱手,叫他一聲老人家或者兄台。


    兩個看上去很陌生麵孔,連官服都不穿的人,居然敢用一個“喂”字來稱呼他,真是有缺乏教養。


    停住掃帚,董禮頭都懶得抬,幹淨利落地回答道:“嘻,不看看是多晚了,還好意思問。


    我家老爺病了,二位不知道麽。


    這麽晚來打擾病人,二位是有心呢,還是故意呢!”“嗯!”短須客被董禮噎得說不出話來,整張臉變得黑紅。


    在丞相府門前明晃晃的燈籠照耀下,仿佛秋天熟過了的茄子。


    抬起馬鞭,剛要發作,手臂卻被他旁邊那個身材五短、粗壯的官員按了下來,“你一個朝廷極品大員,何必與人家的奴才一般見識。


    你罰了他,大兄臉上也不好看!”說完,五短身材腿打盤旋,利落地跳下馬。


    從貼身衣袋裏掏出個小元寶,輕輕地丟到董禮麵前,“拿去,算你的跑腿錢。


    麻煩向你家少主人通稟一聲,說呼圖特穆爾大人,和你家老爺的好兄弟來探病!”“噗!”元寶掉在青石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董禮的眼睛,隨著元寶跳出眼眶。


    從聲音到顏色,都說明人家給的是一塊金子。


    這年頭,寶鈔越來越毛,金子身家可是翻了一倍不止。


    彎下腰,董禮小心撿起金錠,擦了擦,又把它遞回客人手裏。


    一邊遞,一邊極其不甘心的回答道:“兩位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剛才的話,您別往心裏去,小的是累糊塗了,滿嘴跑舌頭。


    小的這就去給您通稟,這金子,您還是收好了,我家主人規矩嚴,不準收人紅包!”“拿好,便去。


    你家主人怪起來,就說真,他的好兄弟賜給你的!”五短身材擺擺手,言談中,透出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嚴。


    董禮一愣,緩緩抬頭。


    見慣了官員麵孔的他,居然被此人的氣度所奪,不知不覺後退了半步。


    訕訕地將緊握的拳頭張開,把金子藏進口袋,一邊把客人向門房裏讓,一邊寒暄道:“那小的就借您的福了,二位大人,還有幾位差爺,門廳裏稍坐,小的去去就來!”說罷,把掃帚交給貼身的小廝雙喜,拔腿向院子深處跑去。


    跟班的小廝雙喜愣了一下,趕緊替董禮招呼客人入內撣塵。


    董禮的態度為什麽前倨後恭,雙喜不太明白。


    但剛才賞金元寶客人說的話,他聽得很清楚。


    呼圖特穆爾是當朝平章,僅比自家老爺的官職小一點點兒。


    而呼圖特穆爾身邊五短身材,出手豪闊,走路稍微有些跛的客人,職位看起來比呼圖特穆爾還大。


    那麽,此人身份不是當朝蒙古大員,就是外封的王爺了。


    這種人可不能怠慢,否則主人家怪罪下來,自己有三條命也賠不起。


    正當小廝們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招呼客人的時候,院子裏傳出一陣嘈雜的小跑聲。


    前宅後院,閣樓廂房,所有的門口都掌起了燈,照得院子內白晝般的亮。


    董文柄長子,少主人董德馨身穿六品官府,帶著一家老小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不顧磚地肮髒,沿著步道兩側跪了滿地,一邊叩頭,一邊大聲說道:“臣等不知陛下前來,未曾遠迎,死罪,死罪!”“陛下?”雙喜手中的雞毛撣子“啪!”地一聲落到了地上。


    緊接著,他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猜到來人是個大官,卻沒想到是韃子頭兒,傳說中吃人不吐骨頭的忽必烈。


    早知道是他…….,雙喜滿臉冷汗,不敢再想。


    “是朕不告而來,你等何罪之有?”忽必烈笑著向前,雙手攙扶起董德馨。


    “讓大家都起來吧,今天咱們敘家常,不敘君臣之禮。


    你父親身體如何,好些了麽?”“謝陛下!”董德馨再次下拜,三呼萬歲後,才帶著一家大小爬了起來。


    垂著雙手,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臣父吃了藥,剛剛睡下。


    微臣已經派人去攙扶,一會便可出來迎駕!”“胡鬧,哪裏有讓病人前來迎我這好端端囫圇人的道理。


    帶路,我去看看你父親,把他堵在屋子裏!”忽必烈一甩衣袖,有些不快地訓斥道。


    董文柄學富五車,為人正直,在自己麵前也是不卑不亢。


    但到了他兒子這輩分,卻是蒼狼窩裏爬出個灰兔子來,不如上代太多了。


    “是,臣一家謝陛下大恩!”董德馨滿臉是汗,低聲回道。


    轉身,吩咐人頭前提著燈籠照路,親自帶著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向正房大屋走去。


    行得數步,看見董文柄趴伏在兩個下人肩膀上,強撐捱了過來。


    粗重的呼吸聲,隔著老遠就能聽見。


    “胡鬧!”忽必烈橫了董德馨一眼,推開引路的小廝,加快步子迎了上去。


    拉住做勢欲拜的董文柄的一隻手臂,一邊向肩頭上扛,一邊嗔怪道:“大兄何必如此多禮,早知道要把你折騰起來,我就不跑這一趟了!”“陛下……”董文柄不知道用什麽言辭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感激,蒼白的嘴唇顫抖了半天,才喃喃地說道:“陛下待臣之厚恩…..!”“恩什麽恩啊,難道我看一下自己的老朋友,也有很多講究麽。


    你是朕的大兄,朕是你的小弟,二兄遠出未歸,小弟自然該來多看望你幾次!”忽必烈搖搖頭,打斷了董文柄的話。


    他與董文柄自幼相識,一直視為手足。


    當皇帝之前,嚐以大兄稱呼董文柄,二兄稱呼董文渙。


    做了皇帝,也未曾少改。


    如今董文渙外放坐鎮一方,是以,忽必烈有二兄遠出未歸之語。


    見忽必烈如此說,董文柄也不再做作。


    任由忽必烈攙扶著自己,走回了正堂,走到了養病的臥房裏。


    董文柄的妻子早去,幾個待妾方才聽說皇帝陛下親來,早早地回避了。


    忽必烈搭著他,一直把他放到**,強按著他躺好,蓋上薄毛毯子,塞好毯子角。


    然後,**鼻子,聞了聞滿屋子的藥香,關切地問道:“用藥了麽,傳禦醫看過了麽?漢醫、蒙醫還是烏思藏醫。


    五台山的喇嘛來念過經,淨過宅院了麽?”“鄭禦醫看過了,說是氣血虛,開了很多補藥,吃得渾身都不得勁,氣悶得很。”


    董文柄苦笑了一聲,將探子掀開了一角。


    “蒙醫也看過,說得話差不多。


    藏醫和喇嘛,臣不太信他們那裝神弄鬼的做派,沒派人請他們來!”“唉,大兄,這就是你呆板了。


    那些藏醫,喇嘛,治病的辦法好用即可,你管他裝什麽神,念哪門子經呢。


    明天,朕就下旨,派人快馬加鞭,把五台山上幾個知名的喇嘛都給你傳來!”忽必烈笑著責怪道,仿佛勸自己的任性的兄弟,“倒是那個鄭大夫,他的補藥別多吃了,你我一樣,自幼野地裏長大,他當是江南那些書生呢,動不動就需要用人參來吊命。


    咱們蒙古人與漢人胃腸不一樣,與其吃人參、首烏,不如來痛痛快快啃幾條烤羊背來得補。


    等入了秋,朕就下旨,著全寧路那邊,趕一千頭翁牛特部的肥羊過來給你補身子。


    還有達剌海的劃子魚,吃那東西,比喝苦藥湯子管用得多!”(酒徒注:劃子魚,內蒙東部的一種淡水魚類,僅見於內蒙東部的湖裏,在其他地區則為海洋魚類,現以瀕臨絕跡。


    )“謝陛下,臣,臣恐怕沒機會吃了,晚上睡覺時,已經隱隱聽見長生天的召喚聲!”董文柄笑了笑,眼前又浮現少年時,與忽必烈四處遊蕩,射獵的悠閑日子。


    “大兄休講這喪氣話,你正當壯年,怎麽會如此輕易蒙長生天召喚!”忽必烈正色,抓住董文柄的手說道。


    “臣這身子骨,臣自己知道。


    得遇陛下,死亦無所遺憾。


    隻可惜沒有看到陛下一統四海,收天下兵器重鑄九鼎!”董文柄搖搖頭,喘息聲漸漸加重。


    潮紅色的臉上,看上去帶著幾分不甘,還有幾分解脫的快意。


    “外有九拔都和伯顏,內有你,橫掃六合,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


    大兄切莫說喪氣之言,朕還等著你給我定策,跨海東渡,雪前番征倭失敗之恥呢!”忽必烈拍拍董文柄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說道。


    他今晚與呼圖貼穆爾等大臣處理政務,散得遲了。


    隨後就與呼圖特穆爾說起董文柄未病之前處理事情的幹脆利落來,於是二人突發奇想,結伴前來探病。


    沒想到,數日不見,自己的臂膀已經病入膏肓。


    想到還有很多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情,忽必烈希望天下的道士喇嘛們真的有本事,給董文柄能從長生天手中,求回三年陽壽來。


    三年,不需要多,有三年時間,他就會與董文柄把天下不安定因素全壓製下去,重現漢人傳說中周代盛世。


    從古書上推斷,忽必烈認定那個周武王也不是中原部族,但他能做天下共主,忽必烈相信自己也可以做。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在安慰自己,也確實清楚自己時日不多,勉強擠出一份笑容,道“借陛下吉言,臣病好後,將竭盡全力。


    陛下要重建水師麽?那可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唉!”忽必烈不由自主歎了口氣。


    上次東征日本,董文柄就曾這樣勸過自己,緩緩圖之,待全取天下後,以泉州、廣州兩地造的上等海船載精兵,而不是用高麗和海寧州一帶原金朝船塢造的戰船。


    兩種船表麵看上去類似,其實適航性與結實程度不可同日而語。


    自己沒有聽,以為董文柄是過於謹慎,想集中精力消滅殘宋,循序漸進。


    結果,東征因風暴而失敗,南進的事情也耽誤了,導致現在水師沒力量與破虜軍抗衡。


    董文柄聽到忽必烈歎氣,知道他在為江南的事情煩惱。


    轉過身,用力支撐起半個身子,看著忽必烈的眼睛勸解道:“陛下勿惱,我等輕敵,兩浙有海無防,有城無牆,才讓文天祥得了機會。


    但破虜軍無力久占兩浙,也無力深入,構不成大患!”幾句話,聽得在一邊沉默不語的呼圖特穆爾連連點頭,滿臉都是佩服的神色。


    他與諸位大臣討論了大半天才得出的結論,董文柄一個病人,手中沒任何情報,居然一針見血地指了出來。


    其中能力高下,傻子也能看出。


    還是董大,一語中地。


    忽必烈點點頭,低聲解釋:“特穆爾他們也這麽講,但朕還是有些忐忑。


    兩浙乃財稅重地,大兄也知道,如果朕沒有足夠的錢來安撫北方部族,一旦今年夏天草原上發生旱災,或冬天發生雪災。


    那些對朕不服的人,肯定又要生出事端來!”“陛下以為,三年之內,還能指望兩浙的收入麽?”董文柄笑著說道,“臣聞破虜軍分府庫,藏富與民。


    陛下如果在強行收取,恐怕人心都被文天祥收買了去。


    不如做個順水人情,下一道旨意,把兩浙三年之內的錢糧免了。


    無主之田,誰種就算誰的,朝廷即使收回兩浙,也不再替原主追究。”


    “這?”忽必烈愣了一下,一時想不明白其中關鍵。


    董文柄屢屢勸他免了久遭戰火的江南各地錢糧,實行仁政,與破虜軍爭奪民心。


    他一直沒下定決心接受這條建議。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國庫吃緊,另一個原因卻是,蒙古人素來重英雄而輕平頭百姓。


    與董文柄、張弘範等人分享權力,大夥雖然有怨言,但勉強能接受。


    如果貿然給王公貴族們原來打算殺幹淨了的南人好處,非但阿合馬等人會反對,一些不參與朝政的王公貴族們,也會跳出來阻止。


    董文柄知道忽必烈會有此反應,喘息了一會兒,低聲說道:“陛下,兩浙之地,自古就易攻而不易守。


    隻要我朝自兩湖分兵攻之,兩浙必克。


    所以此番破虜軍連克數城,卻不像在福建一樣,分兵守之。


    隻是一味地分我府庫,殺我官吏。


    文天祥此舉,無他,欲分弘範之心也。


    其軍過分依賴海船。


    行動雖然迅速,兵鋒亦受海船之製,隻能沿海,或在大江下遊。


    入到江深處,海船身形巨大,受江中水流和風勢所阻,遠不及江船迅捷。


    所以,其兵勢必不過健康(南京),對我朝危害有限。”


    “正是此理,方才朕還心憂弘範糧道被海賊所斷,聽大兄之言,煩惱盡去!”聽到這,忽必烈高興地稱讚道。


    “但若九把都遲遲無法結束廣南戰事,或文天祥為了保存實力,棄行朝於不顧,兩浙必久困於兵火。


    誰都守不住,今天破虜軍攻來,明天我軍奪去。


    即使陛下有心從此收糧款,也收不上來。


    不如大方些,作個人情。”


    董文柄的臉色越說越興奮,居然透出幾分生命的潮紅來。


    忽必烈怕他受累,連連點頭。


    表示自己已經明白他的意思,稍後即可讓人擬旨。


    董文柄卻不停歇,喘息著,繼續說道:“我們漢人有語,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想那尋常百姓之家,隻在乎誰讓他們吃飽穿暖。


    餓肚子的時候,哪顧得上誰來當皇帝。


    對他們而言,土地與少許家產,遠比運勢天命來得實在。


    文天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所以才寧可棄行朝政令而不顧,一味討好百姓。


    陛下將來之患,未必殘宋,而是福建。


    所以,爭奪民心,須放在第一位!”“朕知道了,大兄,你且歇歇,朕全部照做就是!”忽必烈見董文柄臉上已經呈獻回光返照之相,大聲答應,唯恐一句話說得不對,董文柄就抱憾而去。


    一顆心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一般,說不出的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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