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上萬戶阿剌罕從蒙衝上一躍而起,跳到了小熊州東岸的淺灘上。


    戰靴踏破水麵,與沙地接觸的堅實感覺從腳下傳來,更堅定了他此戰全勝的信心。


    彎刀一揮,他把迎麵射來,被雨點打得去勢已盡的弩箭磕飛了出去,緊跟著邁動雙腿,咆哮著衝向宋軍的阻擊隊伍。


    “勇士們,殺上去,長生天保佑蒙古人!”副元帥阿裏海牙揮動戰旗,千餘名蒙、漢將士以阿剌罕為箭頭,組成一個鋒矢陣,直直地向岸上插入。


    此戰必勝,無論蒙古人還是漢人,都不容置疑地相信這一點。


    因為自從千裏迂回以來,長生天一直在關照了大元,關注著大帥張弘範。


    帶著萬餘人馬,穿過千裏煙璋,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在廣南西路生苗聚集的山區,向來是曆代朝廷都毫無辦法的地段。


    那些苗人驍勇善戰,視一切走入山區的其他民族為敵人,軟硬不吃。


    官軍前來剿匪,報警的鼓聲一響,大一點的苗寨能殺下數千人,小一點的苗寨亦能殺下幾百勇士。


    毒箭、毒煙、蛇蟲、馬蜂,所有山林中的生物,都能被苗人用來當武器。


    所以,在張弘範之前,沒有人成功做到這一點。


    但張弘範做到了,非但平安穿越苗區,而且受降了千餘苗人做部署。


    接著,長生天保佑。


    讓張弘範以萬餘兵馬,壓服了藤、慶、恩、新四州守軍。


    兵不血刃地除去了崖山的西部屏障。


    待大軍入了德慶後才知道,原來在談判過程中居功至偉的孫安浦將軍是受命索都將軍,安插進大宋朝廷內部的死間。


    雖然沒等他完成任務,索都將軍已經戰沒。


    但是半年多來,孫安浦將軍始終未曾忘記自己的使命,多方遊說,不但成功地在大宋朝廷諸派係之間,製造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而且成功的說服了掌管錢糧物資的戶部尚書楊元禮,使他成為大元的內應。


    有了楊元禮這個法寶,三軍都元帥,鎮南大將軍張弘範不但掌握了大宋行朝內部的防禦布置,應對措施,甚至連張世傑的回軍路線,也了解了個清清楚楚。


    指揮調度起將士來,自然事半功倍。


    仿佛冥冥中自有命運安排一般,向來用兵謹慎的大宋樞密張世傑,居然因為擔心崖山的安危,舉措失度。


    大軍星夜回援,一路上,逼著將士們以急行軍的速度,衝進張弘範的圈套。


    清遠一戰,疲敝的江淮勁旅損失過半。


    隨後被李恒率軍追上,前後夾擊,打成了殘軍。


    緊接著,張弘範在廣州城外布下天羅地網,隻等文天祥前來上鉤。


    十幾天來,兩浙兵馬回撤福建、陳吊眼兵出漳州、杜滸、張唐從海上撤向福建,即將來援的消息接踵而至。


    就在此時,宋戶部尚書楊元禮派人來約定投降細節,並承諾給元軍獻上的大宋行朝最後的物資和錢糧,同時告知,行朝諸臣士氣已經完全崩潰的消息。


    到了這個時候,就連一向對張弘範不福氣的阿裏海牙等人,都佩服得五體投地。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不但賜給了元軍一個天才的統帥,而且,讓對手失去了應有的智慧。


    而長生天所展示的神跡不止如此,就在楊元禮承諾獻出香山島的第二天早上。


    一紙情報從達春處匆匆傳來,據與達春聯絡的破虜軍內奸報告,陳吊眼所部兵出漳州,乃是佯動。


    這支人馬的真實目的是接應許夫人,免得她陷入張弘範圈套。


    破虜軍真正的力量在水麵上,文天祥打算派奇兵從海上迂回,在重圍中,將大宋皇帝和百官救走。


    接到情報,張弘範倒吸一口冷氣。


    此番圍點打援,關鍵全在崖山這個點上。


    崖山這個點一失,全盤部署就失去了支撐。


    各路宋軍自然可以從容退回福建,依仗山地與元軍做長期周旋。


    既然文天祥的部署已經被己方知曉,所有戰略隨即做出調整。


    與李恒、阿裏海牙、阿剌罕等重要將領匆匆一議後,張弘範當機立斷,命令呂師夔火速接應楊元禮,提前接受香山島。


    同時,命令其他圍困崖山的北元各路兵馬在中午十分同時冒雨出擊,勢必一天一夜之內拿下殘宋行朝。


    被困在佛崗的丘陵地帶,依靠地形苟延殘喘的張世傑部,已經沒有理會的必要。


    拿下行朝後,自然可以憑借小皇帝為人質,脅迫張世傑率部投降。


    至於文天祥,既然他自作聰明打算迂回救人,張弘範就搶先下手,把大宋皇帝俘獲。


    然後,將最後一戰開始時,文部人馬的位置公告天下,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文天祥打著忠義的名號,行自己割據一方之實的嘴臉。


    到那時,文天祥即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真相。


    張弘範自然可以打著為宋除奸,伸張正義的名號,率軍入閩。


    “張世傑可以當先鋒,陸秀夫疾惡如仇,文風剛烈,正好可以讓他寫討伐文天祥這個奸臣的檄文。”


    長生天下,張弘範的如意算盤,打得“啪、啪”做響。


    大、小熊州,元軍攻勢如潮。


    雨急,伶仃洋內的海浪雖然沒有外海那麽大,但也是聲勢奪人。


    激揚的鼓聲中,北元將士站在由藤、高、恩、新四州投降宋軍駕駛的蒙衝鬥艦上,躍過浪尖,海潮般,一波波湧到岸上。


    風猛,射出羽箭都被吹偏了方向,十有八九落入海水裏。


    偶爾一兩支射中人體,也刺不透被水濕過的牛皮甲。


    這時候,鋼弩的優勢就體現了出來。


    這種沒有尾羽的弩箭,射程雖然也受到風雨影響,但穿透力驚人,可以直接透過雨幕,將人釘翻在沙灘上。


    隻是,文天祥送來的弩箭,大多數分給了江淮軍。


    熊州守軍雖然跟在禁軍身後分得了一點,但百餘支鋼弩,要封鎖數萬元軍的衝擊,顯然力不從心。


    “弟兄們,跟他們拚了!”宋將梁窕射出最後一支弩,從沙灘上拔起刀,向元軍衝去,三百多大宋官兵緊隨其後。


    求援信號已經發出去了,但淩震將軍遲遲沒有回音。


    有人匯報,四麵都出現了元軍,淩震將軍已經無兵可派。


    “將宋軍分割開,別讓他們阻擋了將士們搶灘!”阿裏海牙揮動令旗,沉著地下令。


    “長生天保佑蒙古人!”下千戶寶音咆哮著,截向梁兆。


    兩支隊伍撞在一起,發出悶雷一般的聲響。


    緊接著,刀劍撞擊聲,喝罵聲,傷者的呻吟,死者臨終前的痛呼,還要血噴入空氣中的絲絲聲,刀卡在骨頭中的摩擦聲,交織在一起。


    將雨聲和濤聲漸漸壓成了背景。


    梁窕的身材遠遠比寶音矮小,在狼牙棒的接連打擊下,他手中的鋼刀很快變成了弧形。


    虎口處,血順著刀柄淌下來,在腳下的海水中綻放出一朵朵小花,然後快速被翻騰的海浪卷散了去。


    “投降吧,南蠻子!”寶音大聲喊道,也不管對方能否聽懂他的蒙古話。


    回答他的是一雙淒厲的眼神,梁窕躍起,彎刀割破風雨,畫著弧線,割向他沒有皮甲保護的脖頸。


    寶音擰身,斜撩,“當”地一聲,將梁窕連人帶刀撩飛。


    緊接著,他快衝兩步,將死命撲上前來救援的宋軍擊翻,狼牙棒掛著風奔梁窕的天靈蓋直直拍下。


    “吱!”長槍刺入肋骨的聲音令人牙酸,寶音手中的狼牙棒無力地落入了海水中。


    在他麵前,斜跪著的梁窕雙手緊握一杆從戰死士兵身邊撿起來的長槍,刺穿兩層牛皮軟甲,捅入了對手的前胸。


    寶音瞪大雙眼,雙手緊緊握住槍杆。


    刹那間,他發現自己的血順著槍杆在向外淌,染紅那雙不知道沾了多少人鮮血的手,伴著雨水落入海中。


    原來,長生天保佑的蒙古人也會死,一個荒涼且滑稽的想法竄入了他的腦袋,隨後,膝蓋處一軟,他栽倒於淺灘上,濺起一片紅色的海浪。


    梁窕臉色煞白,摸索著,從海水中撿起寶音用過的狼牙棒,轉身,衝進了北元士兵群中。


    狼牙棒所過之處,帶起數片碎肉。


    混戰中的宋軍見己方將領勇猛,士氣大振,呐喊著,向梁窕靠攏。


    周圍的元軍士卒紛紛走避,攻擊陣型被戳出一個窟窿。


    “嗨!”梁窕揮棒砸碎一個西夏人的腦袋,然後兵器脫手,擲到對麵衝過來的蒙古武士的麵孔之上。


    腳尖斜挑,從地上挑起一把單刀,接在手中,平推,將一個漢軍士卒掃去半截。


    兩杆斜刺遞過來的長槍刺向他背後露出的空門,兩名穿著大宋號鎧的小兵舍棄對手,一齊撲上,長槍被擋出圈外。


    兩名士兵也被追上來的對手砍中後背,倒在海水裏。


    梁窕回身,怒吼,將兩個使長槍的新附軍士兵先後砍翻,然後以左臂輕傷的代價換了一個探馬赤的命。


    戰靴橫掃,將另一個探馬赤軍的脖子踢歪成直角。


    閃電裂空,電光照耀下,宋將梁窕宛如凶神下界,每一次出擊,必然奪去一個北元武士的生命。


    如林刀槍中,宋軍士兵亡命博殺。


    一個宋兵被刀砍中,倒下前的瞬間,他扔出手裏的鋼刀。


    盤旋的刀鋒被雨點打得冰冷,呼嘯著,從一名北元士兵的喉嚨處掃過。


    血,噴向空中,和雨水一同落下來。


    宋兵哈哈大笑著倒地,死之前,還帶著輕蔑的笑容。


    一名宋軍小校扔掉刀,把與自己捉對廝殺的元軍百夫長雙腿緊緊保住。


    元軍百夫長的刀如剁菜般,剁透他的鎧甲,剁碎他的脊骨。


    他卻死不送手。


    一名宋軍士卒看準機會,將長槍從側翼捅入百夫長小腹。


    兩個低級軍官同時跌倒,永遠抱成了一團。


    一個蒙古武士用包了鐵的皮靴,踩住了宋兵的腦袋,用力將他的頭向泥沙中踩。


    血夾著氣泡,煙一般散向水麵。


    蒙古武士殘忍地笑著,用力,在用力。


    突然,他的笑聲僵在了臉上。


    泥沙中的宋兵,抓出把刀來,砍斷了蒙古人的腳踝。


    沒了腳踝的蒙古武士慘叫著,倒進水裏。


    宋軍士兵從海水中搖搖晃晃地爬起,然後,又搖搖晃晃地撲倒,壓在斷了腳的蒙古人身上,二人在海水中翻滾,廝打,廝打,翻滾,終於,一塊消失在血海深處。


    一命換一命,島上的守軍勢單,很快被衝破防線,分隔開來。


    但這些沒讀過聖賢書,不識字,不會著書立說的士兵們,卻不像每每能發表長篇大論,慷慨激昂一番的大人物般,見勢不妙就爭先恐後的投降。


    而是用生命堅守著最後的職責。


    雨中響起銅盆的敲擊聲。


    幾個身穿絲衣,胖胖的鄉紳從島上衝出來,菜刀,扁擔,鎬頭,鐵鎮尺,千奇百怪的武器拿在手中,衝進元軍大隊,絕決如撲火的飛蛾。


    “啊—!”書生受傷後的喊聲,與他的身體一樣軟弱。


    但軟弱的身軀卻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中鎮尺拋了出去,砸碎了一個蒙古武士的鼻子。


    “瘋子,一群瘋子!”張弘範立在一塊礁石上,看著一個個衣著光鮮的百姓,前仆後繼地衝到軍中送死,搖頭長歎。


    這些百姓都是家境富庶的一方士紳,放棄了偌大家業田產,跟在大宋行朝身後行走天涯,吃盡了苦頭,到了最後,居然還不肯放棄心中的執念。


    這讓他很不理解,張家的家學,是依附強者,拋棄弱者。


    從他的祖父那代就是如此。


    明知道沒有希望守衛,還去守衛的事情,張家不會做,也做不到。


    “要馬上解決守軍,否則拖延到天黑之後,進攻崖山的阻力更大!”副都元帥李恒附在張弘範的耳邊建議道。


    “嗯!”張弘範點點手,示意自己身邊的一隊鐵甲武士加入戰團。


    風雨中,刀槍碰撞聲更急。


    宋將梁窕渾身是血,帶著十幾個人,殺進張弘範的視線。


    “兀那南蠻子,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知道天命在元麽?”一杆櫻槍從雨中紮出來,攔住梁窕的去路。


    櫻槍後,一個身穿銀盔,銀鎖甲,腳踏描金戰靴的武將用漢語質問。


    “去你***天命,老子知道,當人好於做狗。


    回去問問你爹,你是蒙古人還是漢人!當四等人的滋味是否好受!”梁窕喝罵道,鋼刀急劈,逼得銀甲武將接連後退。


    銀甲武將被罵得麵紅耳赤,大怒,穩住身形,槍槍欲取梁窕性命。


    左右北元將士同聲呐喊,紛紛上前相助。


    “哼!”梁窕鼻子裏發出聲冷哼,以寡敵眾,毫不退縮。


    以他為中心,漸漸殺出一個圈來,圈裏圈外,全是北元將士。


    不一會兒,他身上被創四處,同時也要了三個北軍士兵的性命。


    “?兒還是經驗不足啊!”戰團外,一塊礁石上,張宏正笑著對身邊人說道。


    隨即,彎弓,射出了一支冷箭。


    人群中的梁窕突然晃了晃,跪倒在海水裏。


    血順著他的右目流出,淌了滿臉。


    一支穿越風雨飛來的利箭,在他眼眶中微微顫抖。


    手握長槍的張?不敢刺下,箭杆上,他分明看清楚了幾個金字。


    這是他叔叔張宏正的描金長箭,隻有他張家的人,才擺這種譜。


    隻有他張家的人,才有這種雨中傷敵的準頭。


    也隻有他張家的人,才這麽無恥。


    “小子,你是張弘範的兒子吧!”梁窕以刀強撐身體不倒,喘息著說道。


    銀甲將軍張?麵紅耳赤,一刹那,他無法為自己的家族和血統而自豪。


    風雨中,他看到自己對麵渾身是血的宋將艱難地從紅色的海水裏站了起來,一手提著刀,另一手,從眼眶裏拔出了長箭,揮舞著,向自己衝了過來。


    一陣寒意,從腳跟一直湧上頭頂,全身的毛發跟著一根根直豎。


    張?不知道躲,也不敢躲,眼睜睜地看著宋將衝到了自己麵前。


    無數根長槍捅進了宋將身體,周圍士兵一擁而上,將宋將梁窕高高挑起,甩入了大海。


    更多的大宋將士衝了上來,雨聲和濤聲已經壓不住兩軍將士的喊殺之聲。


    矮小單薄的大宋士卒提著刀,迎向了比自己高大得多,粗壯得多的元軍勇士。


    近岸處的海水迅速被血染紅,被起伏的大潮卷動著,向內海散去。


    黑色的雲,白色的雨、藍色的海,紅色的浪,天地與海洋之間,一個個不屈的英魂手牽著手,唱出最後的挽歌傍晚時分,元軍攻下小熊州,守島宋軍一千五百多人,全部戰死。


    一路追隨大宋行朝而來,被安置在小熊州上的百姓四百餘戶,不願意再次落入敵軍手中受辱。


    一些男人用握筆的手,拿起菜刀、扁擔,與衝上島的元軍以死相拚,戰死在沙灘上。


    女人們領著孩子一路南撤,最後被阿剌罕率部逼上了島南端的一處斷崖。


    正在阿剌罕高興地計算著,這次又能收多少好看的女子進入自己的帳篷,收多少孩子作為家生的奴隸的時候。


    令他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風雨中,他看到一個女人領著七八歲的孩子,抱著幾個月大的嬰兒,衝南而拜,然後,孩子和母親一起躍進了大海。


    緊接著,他看到了第二個母親,第三個,第四個。


    母親,孩子,少女,老嫗,衣裙飄舞,宛如穿透雨幕的白鷗般,紮向大海。


    李恒、張弘範、張?、阿裏海牙,阿剌罕全愣在了當場。


    “咯、咯、咯”,有人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不停地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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