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祥興二年秋九月(1279年,元紀為至元十六年),北元內亂,東道蒙古諸王之長乃顏叛,豎十字旗,自稱授命於上帝。


    軍至遼陽,圍城不攻。


    遣傳教士詹姆斯入城,與諸軍論聖經故事。


    遼東道宣慰使闊裏吉思惑其言,領城中蒙古軍降。


    漢軍千戶劉文中不肯屈身事敵,被殺。


    自此,乃顏勢大。


    半月之內,橫掃遼東,東道諸王紛紛歸附。


    遼東諸統軍萬戶府也屈於其兵威之下。


    九月下,乃顏與哈撒兒(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兒?合赤溫(成吉思汗弟)後王勝納哈兒?別裏古台後王哈丹禿魯乾等會盟於斡難河畔,立誓複成吉思汗與諸部蒙古之約,重建大忽裏台,共推明主。


    乃顏在頒發天下的檄文上,重申了成吉思汗當年在斡難河畔的誓言,“哥哥弟弟們商量定,取天下了嗬,各分地土,共享富貴。”


    痛斥了忽必烈不尊重蒙古傳統,自立為汗,擊敗並毒殺經大忽裏台推舉出來的阿裏不哥汗等劣跡。


    認為他寵信漢臣,妄改祖製,帶領異族侵吞蒙古人的利益;並且無德無能,竊取了大汗的權柄,驅使著數百萬大軍,卻連個小小的南宋也吞並不下,墜光了蒙古人百戰百勝的名頭,丟盡了黃金家族的臉麵。


    檄文中說,如今在上帝的指引下,乃顏等人將要把天下蒙古人引回到正路上。


    要建立信奉基督教的國家,讓上帝在東、西方擁有同樣的地位。


    至於大汗的位置,乃顏等人將它空了出來。


    在討伐忽必烈檄文中鄭重承諾,待“剿滅叛逆”之後,由新的大忽裏台推舉有威望和才能的黃金家族後人居之,並且由上帝的代言人親自給新的大汗加冕,讓他集上帝的恩寵與人間的榮耀於一身。


    (酒徒注:曆史上這次叛亂發生在六年後,打著十字旗,很多聶思托裏安教徒參與其中。


    )西北諸王聞訊,亦起兵應之,一時間,草原上硝煙四起,天下震動。


    天下無法不震動,遼東的乃顏與西北的海都聯手,雙方兵馬總計超過了二十萬。


    這是二十萬貨真價實的蒙古軍,天下精銳。


    想當年,成吉思汗橫掃西域,攻破金、西夏、花子謨諸國,所帶不過六萬兵馬。


    拔都汗西征,從北方大草原一直打到多瑙河畔,一路屠滅四十餘國,所憑借的僅僅是兩萬蒙古鐵騎。


    即使在滅宋之戰中,也沒有二十萬蒙古軍同時上陣的情況。


    雖然攻宋之戰中,北元帝國興師動輒號稱百萬,但那裏邊大多數是漢軍、探馬赤軍和在一旁押運糧草器械,搖旗呐喊的新附軍,正規蒙古軍人數從來沒超過十萬。


    而現在,卻有二十萬蒙古人從東、西兩個方向夾攻而來。


    東破廣寧、下大寧。


    西克肅州,奪和林。


    若不是發了秋汛,有玉昔貼木兒和伯顏兩人隔著灤河與黃河死守著,馬上大都城內都要聽見叛軍的號角聲了。


    平素繁華安寧的大都城內亂成了一鍋粥,自北方逃難而來的各族百姓擠滿了寺廟、道觀和城門洞等廉價的棲身之所。


    商賈斷絕,物價飛漲。


    平素衣著光鮮,恨不得把全部財產穿到身上的色目商人悄悄地換了布袍、芒鞋,準備向南跑路。


    一些漢、女真、契丹富豪開始悄悄地向鄉下轉移家產。


    就連對忽必烈最有信心的蒙古人,也偷偷地備好了快馬,鞍具、馬鐙日夜不離馬背。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真正兵火燒起來,可分不清楚蒙古人和漢人。


    草原上的戰爭向來不講究仁慈,屠城是家常便飯,縱使蒙古人攻破蒙古人的城市也如此。


    想當年大汗攻破和林,對著親生弟弟阿裏不哥的屬民,大軍數日沒封刀。


    如今形勢反過來了,一旦乃顏攻破大都,這個城市想必與忽必烈汗攻破和林的結果一樣。


    百姓亂,皇城內的大臣們更是日夜不安。


    朝會接連開了三日,也沒拿出個合適的應對舉措來。


    唯一能壓製住群臣的丞相伯顏被叛軍拖在黃河岸邊了,左相呼圖特穆爾資曆淺,見識和能力都差伯顏甚遠,威德無法服眾。


    蒙、漢、色目大臣之間的矛盾在此危急時刻,一下子爆發了出來。


    以伊徹察喇、薩裏曼等人為首的蒙古係重臣不顧北方形勢緊急,把眼前的所有過錯都推到了正在福建與文天祥苦戰的張弘範頭上,認為若不是九拔都辜負聖恩,百萬大軍長期在外,毫無建樹,造成北方防禦空虛,乃顏和海都也不會有可乘之機。


    而以阿合馬、賽義德等人為首的色目係大臣,則趁機落井下石,不但曆數張弘範在南方專橫跋扈,導致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全軍覆沒等用兵失誤之處,還捎帶著將劉深在南方侵奪農田,縱容屬下殺百姓冒功的舊事翻了出來。


    兩派大臣共同的觀點是,既然乃顏和海都在檄文中攻擊大汗過於縱容漢人,朝廷就要做出點實際行動來,塞天下悠悠之口。


    如今追隨在海都和乃顏之後的,都是受了二人迷惑的蒙古勇士,與他們交戰,朝廷即使勝利了,也會大傷蒙古人的元氣。


    不如先采取些行動,做出些犧牲來,安撫蒙古諸部,將眼前局勢緩上一緩。


    當然,這些犧牲品既不是蒙古人,也不是色目人。


    諸位漢臣聽到了,立刻跳起來反駁。


    認為此刻張弘範與文天祥勝負未分,朝廷這個時候將張弘範撤換,剛好坐實了乃顏在檄文中,認為朝廷屢戰不勝的謠言。


    況且,以留夢炎、葉李和趙孟?為首的漢係大臣,還有理有據的指出,北方叛亂的原因,主要是阿合馬等人肆意挪用朝廷答應給諸王的錢糧導致。


    特別是葉李,拿出了當年在南朝時彈劾賈似道的本事,義正詞嚴地彈劾阿合馬身為為國理財的重臣,卻肆意中飽私囊。


    眼下大元朝加在百姓頭上的稅收已經收是宋朝時的三倍,使百姓辛苦一年,依然交不起稅錢,尋常小吏之家也無隔夜之糧。


    但即便橫征暴斂如此,撥給“大兀魯思”(黃金家族的公產)的錢卻一年比一年少。


    漠北苦寒,很多跟著幾代大漢打天下的家族都依靠朝廷賞賜過活,而近幾年,朝廷賞賜不到位,自然逼得他們鋌而走險。


    (酒徒注:大兀魯思是成吉思汗首創的一種分贓製度,類似於後世的股份公司)乃顏在檄文中說這些都是漢製與漢臣的責任,實際上,此責任應該由阿合馬與它麾下的運轉使們來承擔。


    葉李的話剛說完,立刻得到了很多人的讚成。


    其中多為漢臣,也有幾個性子相對耿直的蒙古臣子。


    其中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不忽木恰巧回朝,被忽必烈欽點應卯。


    他彈劾阿合馬“益肆貪橫,結黨營私,內同貨賄,外示威刑。


    隻通斂財,不知惜民!”認為此刻南方久戰不下,北方叛亂連連,中原各地盜賊成群的原因,都是因為這位平章大人的貪婪而引發。


    請忽必烈當機立斷,殺阿合馬,沒收其家財。


    以其財力招募壯士,安撫漠北諸部。


    采取軟硬兼施兩種手段,快速把叛亂平定下去。


    幾句話一出,底下立刻響起了一片嚶嚶嗡嗡之聲。


    不忽木是太子真金的同門師弟兼好友,二人都師從大儒許衡。


    他的立場,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年青一代蒙古世家子弟的看法。


    一些本來將矛頭對準漢係大臣的蒙古人以為不忽木此舉得到了太子真金甚至更高層的授意,見風使舵,立刻把聲討的對象換成了阿合馬。


    阿合馬見事態不妙,趕緊給自己親信使眼色。


    中書省官員郝禎、賽義德、耿仁、脫歡查爾先後跳出來替阿合馬辯駁。


    這下鬥爭超越了族群界限,變成了蒙古、漢、色目諸臣之間的亂鬥。


    惱得忽必烈大發雷霆,命人將幾個職位較低,但鬧得又特別歡的臣子拖出去,綁在金殿外的樹上,狠抽二十皮鞭。


    一通鞭子打下去,各派係的帶頭者都收斂了。


    但一時也將心思轉換不到如何應對塞外叛亂上來。


    惱得忽必烈隻好殃殃散朝,連與呼圖特穆爾、阿合馬、留夢炎等重臣朝後議事的環節也省了。


    第二天一早,朝議繼續。


    這回各方大臣不再互相指摘,而是各自說起各自的謀劃。


    漢係大臣昨日吃了小虧,為扳回頹勢,率先跳起來奏本。


    由趙孟?親自出馬,轉述遼陽之戰裏,唯一為朝廷死節的軍官劉文中的日常作為與對大元的忠心。


    認為當今之時,朝廷應該下旨表彰忠義之士,非但要給劉文中嘉獎,那些在與破虜軍作戰中陣亡的將士,無論蒙古軍、探馬赤軍還是漢軍、新附軍,都應該大肆表彰。


    通過這種手段讓參與叛亂的人認識道,他們追隨在乃顏身後行為乃是不忠不義之舉,從而動搖乃顏的軍心。


    至於從東西兩個方向殺來的二十萬大軍,趙夫子認為不必大驚小怪,隻要朝廷對他們堅壁清野,不讓他們攻入任何大城。


    馬上嚴冬將致,沒有補給的他們在劫掠一番後,自然會潰散開去。


    到那時,朝廷再派大將領兵,分頭將他們收拾掉。


    這個辦法自然得不到蒙古係諸臣的讚同,除了漢臣包藏在其中的私心讓人不滿外,堅壁清野的策略來對付乃顏也行不通。


    伊徹察喇等蒙古大臣認為,諸位漢臣不懂得草原上的作戰方式,所以才亂出點子。


    草原男兒打仗向來是就糧於敵,打到哪搶到哪。


    堅壁清野的辦法,可以保住燕山以南的大部分地區,對塞外諸省卻沒效果。


    一旦朝廷應對慢了,反而讓乃顏有了機會,長期割據在塞外,與朝廷形成真正的對峙之勢。


    眼下朝廷的路隻有兩條,要麽與乃顏談判,采用懷柔的方式將幾個王爺的勢力分化瓦解,這是個不讓蒙古人力量受損的上上之策。


    要麽將分散在全國各地的所有蒙古軍集中起來,到塞外與叛軍決戰。


    能在塞外曠野中戰勝蒙古軍的,隻有蒙古軍。


    什麽漢軍、探馬赤軍,沒這個能力,也沒這個資格。


    在闡述自己的應對之策的同時,伊徹察喇還提醒忽必烈要注意處理與聶思托裏安教的關係。


    該教在遼東影響甚深,朝廷應該派人與該教的牧師交涉,說服他們不要支持乃顏的叛亂。


    如果他們肯為朝廷出力,則朝廷可以像冊封長春宮、龍虎山和藏教一樣,冊封他們,給他們賦稅和政治兩方麵的好處。


    阿合馬等色目大臣昨天因為蒙古係諸臣中途倒戈,沒來由受了氣,心中不滿。


    站出來將一年來國庫收支一一列舉,一方麵正告諸位大臣,眼下國庫空虛,無法支持南北雙向作戰,更支付不起給蒙古武士的撒花兒錢(賞賜)。


    另一方麵,也將不忽木等人關於色目係諸臣貪汙的指責輕輕巧巧地推了個幹淨。


    末了,阿合馬順帶還提了一句,他不讚成兩線同時作戰,同時也不認為此時提倡什麽理學,什麽基督教能起到瓦解敵軍,鼓舞自己士氣的作用。


    聶思托裏安教來自他的故鄉,是正統基督教和穆斯林教都無法容忍的邪惡分支,早就應該禁止掉。


    打仗也罷,治國也罷,講的是責任清楚,政令分明。


    犯了錯或失了職責,該承擔什麽責任承擔什麽責任,該付出什麽代價付出什麽代價。


    而不是玩一些誰都不相信的虛玄概念,抹殺官員們應該承擔的責任和義務。


    基督教這東西就像宋人理學一樣,聽起來像那麽回事,其實都是自欺欺人。


    不信大夥想想南宋當年的結局。


    那些忠字當頭的南宋大儒們,除了一個文天祥,現在還不是都在北方胡混?此言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嘩然。


    董文柄這個北方出身的漢臣去後,朝堂上漢臣的代表人物出身大都在江南。


    其中葉李曾經是南宋的禦史,留夢炎曾經是南宋的丞相,趙孟?雖然職位不及二人高,卻是趙匡胤的嫡係子孫。


    三個人聽了阿合馬夾槍帶棒的譏諷,直羞得麵紅耳赤。


    留夢炎當即提出告老,葉李和趙孟?執意請辭。


    惱得忽必烈一拍桌子,把幾個大臣全部斥責了一頓。


    一番庭議又開成了批判會,直到傍晚,君臣不歡而散。


    到了第三日,諸臣不再互相攻擊了,卻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偶然有幾個無關緊要的四品小官兒跳出來,提出些建議,一個個也是聽起來簡單,落實起來困難。


    “這就是朕的大元朝麽?”忽必烈掃視群臣,悲哀地想。


    此刻他越發懷念起董文柄來,有董大兄在,那些漢臣不會笨到國事緊急,還一心想著撈取利益。


    而色目人和蒙古臣子們,也不敢對漢臣過分欺壓。


    可惜董文柄死了,他弟弟董文用和兒子董德馨都不是可獨當一麵的大才。


    眼下朝臣就要缺了一條腿的圓凳,辦什麽事情都不穩妥。


    第四日,就在忽必烈看著諸臣的表演黯然神傷的當口,玉石貼木爾的告急文書又送進了皇宮。


    灤河全線告急,就在諸臣們舉棋不定的時候,前線又陣亡了三個怯薛軍千戶(蒙古大汗的近衛軍,也有軍官培訓團的作用),五千多名將士。


    如果朝廷再拿不出什麽辦法,近衛軍的精華就要葬送幹淨了。


    此刻在灤河前線的,都是忽必烈倉猝從中書省調派的人馬,除了普通蒙古軍,還有忽必烈的近衛軍團中的怯薛和色目新軍,那怯薛軍是大汗親衛,向來由蒙古族功臣子弟組成。


    而色目新軍卻是阿合馬等色目高官的後人。


    哪怕在陣亡的五千士卒中間,他們隻占十分之一,也意味著有五百個貴族的子侄從此埋骨荒野。


    刹那間,朝上又是一片混亂。


    過了好一會兒,群臣才於震驚和痛心中回過心神。


    這次,三派大臣再顧不得相鬥,而是彼此之間,有選擇地做出了一些退讓和妥協。


    但提出的辦法依然混亂且不堪用,除了從百姓中按五個抽一的比例,臨時招募士兵,以數量取勝的無聊辦法外,連遷都到汴梁,放棄廣南與福建蠻荒之地這種荒唐主意,都被人提了出來。


    “真金,你代朕將諸臣的各種辦法整理一下,挨個寫成條陳,待朕慢慢看。”


    忽必烈聽得不耐煩,也意識到把戰事拿來庭議,不會有任何收效,站起身來,大聲吩咐。


    “是!兒定不負父皇所望!”太子真金點頭答道。


    “退朝!”執事太監拉長聲音喊了一嗓子。


    “躬送陛下!”諸臣一起鞠躬施禮。


    然後帶著隱隱的失望跟在了太子真金身後。


    幾個平素說話沒人重視的青年臣子躍躍欲試,想給未來的國君留幾分好印象。


    郝禎、賽義德等與太子係力量不睦的人則悄悄地溜出了宮門。


    左丞相呼圖特穆爾看看沒人注意自己,偷偷地放慢了腳步,然後趁大夥與牆角轉彎的功夫,拔腿向忽必烈的書房走去。


    “依我看,皇上對此事有些撓頭。


    滿朝那麽多老將軍,居然沒人提出一個合適的主意來。


    這種情況還能怎樣,先打一架,試試彼此深淺再說唄!”宮牆外,中書省右丞郝楨低聲對同僚說道。


    “就你聰明,誰心裏不藏著自己的道道?誰比誰傻?打,誰帶兵去打。


    兩邊都是蒙古人,都是黃金家族。


    這邊挽弓的是侄子,那邊挨射的是親叔叔。


    這仗啊,玄妙!”與郝楨同在阿合馬屬下為官的色目人賽義德搖頭晃腦地品評道。


    “高,高見!”郝楨目瞪口呆地誇讚道。


    他靠賄賂阿合馬而得官,對政務和蒙古人的心態都不很熟悉。


    聽了賽義德的話方才意識到,諸臣看似混亂的議論了數日,沒拿出一條有用主意。


    實際上,很多人不是無謀,而是出工不出力而已。


    “蒙古人殺蒙古人,黃金家族殺黃金家族,這仗,有意思!看不懂啊,看不懂!”賽義德嘟囔著,搖搖頭,跨上馬,小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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