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呼圖特穆來到了禦書房。


    出乎他的預料,忽必烈居然不在。


    皇帝身邊的幾個親信太監看到左丞相大人的到來,笑了笑,做了個且隨我來的手勢。


    呼圖特穆爾舉步跟上,三轉兩轉,轉到了禦花園裏蒙古人的宮廷遠沒有漢家宮廷那麽多規矩,諸位重臣有急事見駕,找人通報一聲,然後直接向內宮裏闖就是了,遇到宮中妃子不過是打個招呼,問聲平安而已。


    隻是天下緊急事情少,所以大夥平日也輕易不去打擾忽必烈享樂。


    今日呼圖特穆爾心中有話,不吐不快,所以才會直追進宮來。


    遠遠地看見了忽必烈的身影,拿著一根細金屬棒,在太清池邊上弄魚為樂。


    呼圖特穆爾上前幾步,剛要施禮,忽必烈一抬頭,兩道目光直刺到呼圖特穆爾的心裏來。


    “臣呼圖特穆爾有事啟奏!”呼圖特穆爾沒來由地一陣膽虛,躲開忽必烈的眼神,低聲喊。


    “來了,朕知道你會來,所以才派人在書房等你。


    且莫說話,看朕弄這魚兒!”忽必烈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伸手從太監提的竹籃裏抓起一把餌料,投到水麵上。


    水麵上立刻翻起重重細浪,紅的、金的、白的、黑的,一條條買來放生的鯉魚爭先恐後地竄出水麵,在忽必烈眼前爭食,忙得個不亦樂乎。


    忽必烈哼了一聲,手中細棒突然抖了抖,劍一般急刺出去。


    緊跟著腕子一提,一甩,“啪”地一聲,一頭半尺多長的紅鯉被甩上了岸。


    血順著被刺透的孔洞緩緩流了出來,那頭倒黴的魚兒卻沒死透,在金黃色的落葉上翻滾,跳躍,把甜腥的味道彌漫得到處都是。


    池中的魚群受驚,乍散,很快又圍攏過來,繼續為些許餌料爭奪。


    呼圖特穆爾看得心下發寒,目光瞄了瞄忽必烈淡淡的笑容和微擰的鼻尖,大氣也不敢呼。


    鯉魚垂死掙紮的聲音從腳邊傳來,“啪!”“啪”“啪”,一聲比一聲清晰。


    “收了它,叫廚房烤了給朕!”忽必烈笑著吩咐了一句,掏出一片絲巾,在金屬細棒的端頭抹了抹。


    “是!”幾個貼身太監如蒙大赦般撿起魚,快步跑了開去。


    太清池邊,隻剩下了君臣二人,誰也不說話。


    微風吹來,片片落葉卷過飄舞的衣?。


    細細的金屬棒在午後的日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從尖端致柄,影射出無數個金十字。


    “朕的劍術如何啊?”沉思了一會,忽必烈將金屬棒插到了岸邊,笑著問道。


    “劍?”呼圖特穆爾不解地問。


    “劍,這是波羅兄弟送給朕的西方刺劍,端地用得是好鋼呢!”忽必烈的手在金屬棒上一拂而過,刺劍彎成了個圓弧,隨後又“嗡”地一聲彈成了直線。


    “好鋼!”呼圖特穆爾由衷地讚道。


    他是個識貨之人,能讓一塊頑鐵發出如此光澤,柔韌到如此境地,恐怕非巧匠秘法不能為之。


    馬可#8226;波羅在大夥眼中雖然是個弄臣,但此人卻著實能稱得上是見多識廣。


    “可屈卻不折,無刃而有鋒!可惜,可惜未為朕所用啊!”忽必烈喃喃說道,不知是說劍,還是說人。


    “陛下,臣等讓陛下失望了!”呼圖特穆爾低頭道,“但陛下且不可為臣等之言所誤,此際,人人亂得,惟獨陛下亂不得!”“好一句人人亂得,惟獨朕亂不得。


    呼圖特穆爾,朕真的沒看錯你!”忽必烈猛然抬頭,目光上下掃視呼圖特穆爾,口中直呼其名。


    這可是一句難得的嘉獎話。


    呼圖特穆爾遇事反應慢,所以蒙古大臣和忽必烈常以糊塗兄戲稱之。


    叫他本名的時候,少之又少。


    “臣資質愚頓,隻是不敢對陛下不盡心而已!”從誇讚的話語中聽出忽必烈的火氣漸消,呼圖特穆爾謙虛地回答。


    “你的意思是,有人對朕不盡心了?”忽必烈背了手,饒有興趣地在落葉上踱了幾步,低聲問道。


    此刻,他隻穿了一身夾了絲綿的布袍,看上去矮墩墩的,一幅江南富家翁模樣。


    但略顯蹣跚的步履間,卻一步比一步堅定。


    每一步踏出去,都讓呼圖特穆爾的心緊縮一下。


    心跳歸心跳,呼圖特穆爾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深深吸了口氣,盡量以平靜的語調說道:“臣以為,此刻朝中有人被乃顏許諾的那個大忽裏台所迷惑,失去了根本!”“啪!”忽必烈的腳步嘎然停在呼圖特穆爾身後,一瞬間,呼圖特穆爾感覺到皇帝的目光直壓下來,壓得自己的後背仿佛負上了一頭數千斤的蠻牛般沉重,抑或是有人提了杆長矛釘在了自己腰眼間,逼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臣雖然愚魯,說的卻是實話。


    諸臣都比臣聰明,卻一味敷衍!”咬著牙,呼圖特穆爾又跟進了一句。


    “哈哈哈哈!”身背後忽然傳來了一陣狂笑,呼圖特穆爾回轉身,看見忽必烈彎著腰,仿佛看到了什麽稀罕景色一樣,笑個不止,直到最後把眼淚都笑了出來,落在有些跛的右腿上。”


    “陛下?”呼圖特穆爾被笑得心裏發冷,怯怯地叫道。


    “好個呼圖特穆爾,無怪董大他肯將左相之位傳給你。


    伊徹察喇、薩裏曼他們幾個豈是不分輕重之人,此刻卻隻顧著找留夢炎和阿合馬的麻煩。


    嘿嘿,嘿嘿,當真以為朕老糊塗了麽!”忽必烈邊擦笑出來的眼淚,邊說道。


    呼圖特穆爾感覺到忽必烈的心境,渾身上下更覺寒冷。


    鐵木真在斡難河畔大會諸侯時,根據當時草原的習慣,製訂了大忽裏台製度。


    蒙古大汗雖然權力尊崇,卻受到那顏們(蒙古貴族,最早為各部落首領)的推舉製約。


    不經過忽裏台推舉,即使大汗親自選擇的繼承人,也沒有資格繼承汗位。


    所以,雖然蒙古汗國全部權力歸於一人,即歸於被推舉為汗的人,然而實際上所有兒子、孫子、叔伯和推舉者都有權分享權力和財富。


    忽必烈不經大忽裏台推舉自立為汗,其後又建立大元朝,這不僅僅是對忽裏台製度的背叛。


    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舉動已經徹底拋棄了蒙古傳統,將蒙古體製向中原的宋國靠攏。


    與阿裏不哥爭位時,蒙古諸王們可以因為忽必烈的個人魅力和戰功支持忽必烈。


    但擊敗阿裏不哥後,諸王與忽必烈的利益衝突就日益明顯起來。


    沒有忽裏台製,諸王手中就喪失了與大汗討價還價的利器,地位就會日益降低,甚至慢慢低到連忽必烈麾下的權臣都不如的地步。


    所以,圍繞著忽裏台製度和所謂的蒙古傳統,忽必烈與蒙古諸王們一直在暗中較力。


    這些年阿合馬故意克扣供給諸王的錢糧,恐怕也是忽必烈暗中所授意的削弱諸王勢力的策略之一。


    隻是這些策略,平時沒人注意,或者說沒人點破而已。


    所以,乃顏造反,自己不做汗,卻把大忽裏台製度在檄文中著重提出來。


    所以,朝廷上的蒙古重臣們故意怠政,試圖利用無形的壓力,逼迫忽必烈屈服。


    在他們眼裏,擊敗乃顏是必要的,重新建立大忽裏台製度,卻是必須的。


    但忽必烈卻不能屈服,無論為了他自己還是天下蒙古人的未來。


    “陛下,諸臣有私心,卻無不忠之意。”


    見忽必烈笑得苦,呼圖特穆爾忍不住出言安慰。


    “是啊,沒了朕這棵大樹,他們上哪裏去乘涼。


    這點,咱們蒙古人比不上漢人和色目人,他們雖然權力欲重,關鍵時刻,卻知道先幫朕渡了眼前難關再說。


    隻是……”忽必烈搖搖頭,惋惜地說道:“那些漢臣才能有限,阿合馬有才能,卻不得人心!”“是啊!”呼圖特穆爾順著忽必烈的口風附和。


    他匆匆入宮,為的就是提醒忽必烈諸臣在故意怠政。


    該說的話說完了,如何應對眼前困局,卻出乎他的能力之外。


    忽必烈知他反應慢,也不拿這個話題難為他。


    岔開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品評起朝中諸臣的能力來。


    二人都明顯感覺到,相對於南方文賊麾下豪傑紛出的局麵,朝廷裏人才顯得凋零許多。


    這樣下去,非但殘宋難平,地方治理也越發要依賴於色目人和漢人。


    對於以蒙古人為天下尊的忽必烈和呼圖特穆爾而言,這絕對不是個好征兆。


    二人正議論間,執事太監匆匆地走了過來,躬下身子回稟道:“陛下,不忽木請求‘入白!’”“噢?”忽必烈與呼圖特穆爾同時楞了楞。


    相對點了點頭,忽必烈吩咐道:“讓他到泡子(蒙古人對湖的稱呼)邊上來吧,不必拘禮!”入白,是一種非正式的覲見。


    在草原傳統中,隻有家奴出身的臣子對大汗秘密啟奏極其重要的事情時,才會用到這個詞。


    相對於當眾奏本,入白的好處顯而易見。


    首先這是主人和奴仆之間的私密商談,即使說得有錯,也不會受到苛責。


    其二,入白時說的一些話也許會掃了主人顏麵,但因為話沒入第三人之耳,所以逆耳忠言也不會激得龍顏大怒。


    不忽木的父親是忽必烈的好友,英年早逝。


    忽必烈一直把不忽木當作自己的後人來培養。


    而不忽木也不負期望,非但在給太子真金伴讀期間表現優異,得到了大儒許衡的讚賞。


    出去為官後,他的表現也可圈可點。


    在河北道幾年之內,他因為持身清廉,處事公正而博得了青天之稱。


    此際天下受文天祥之事鼓舞,叛亂眾多,而河北道單單無事,不忽木於其中居功致偉。


    片刻後,不忽木跟著太監來到太清池旁,見到左相呼圖特穆爾站在皇帝陛下身側,楞了一下,躬身施禮。


    “臣有要事,稟告大汗!“臣回家中,好好考慮一下應對之策!”呼圖特穆爾聽到不忽木的話,趕緊向忽必烈告辭。


    “不必,你身為左相,有資格在此旁聽。


    不忽木,有話你就說吧,咱們不瞞糊塗兄。


    也別學那些漢人,弄一些沒有必要的繁文縟節!”忽必烈大手一擺,吩咐道。


    “是!”不忽木直起身子,一邊從懷裏取奏章,一邊文騶騶地說道:“其實宋禮雖複雜,卻保證了臣子對陛下的忠心,並非一切都是為了虛應故事。


    就像理學一樣,若天下臣子皆以此持身,陛下也無今日之煩惱!昔日聖人見周室之衰微……”“罷了,你別跟朕掉文了。


    你說的這些,朕亦知曉。


    書生論事大概不差,問他具體措施,卻沒有一計能拿得出手。


    朕讓你學他們的理學,是讓你明白漢人的心思,以便替朕更好地管理他們。


    並不是讓你跟他們學引經據典。”


    忽必烈像一個寬厚長輩般,笑著製止了不忽木的解釋。


    眼前這個年青人一切都好,隻是學得有些迂腐了,不像一個蒙古人。


    “是!”不忽木又答應了一聲,舉起了早已寫好的奏折,不經意間,露出了官服內打著補丁的夾襖。


    “臣彈劾阿合馬大人貪贓枉法,魚肉百姓,禍亂我大元江山……”“你彈劾阿合馬,太子知道此事麽?你怎麽穿打補丁的衣服,難得朕給你的官俸不夠麽?”忽必烈楞了一下,低聲問道。


    顯然對太子與此事的關係,以及不忽木為何穿打補丁的衣服這兩個問題的關心程度,遠遠超過了奏折的本身。


    不忽木臉色微微紅了紅,手忙腳亂地去斂掏奏折時不小心露出的破夾襖。


    這一亂,官袍袖口處又露出一段磨毛了邊的襯袍來。


    呼圖特木爾在一旁看得奇怪,又從不忽木褪了色的靴子和清瘦的麵孔間,感覺到此人不是在裝窮,饒有性質地聽起不忽木的陳述來。


    原來這份奏折太子真金數日前已經看到過,卻一力壓了下去。


    不忽木在太子那裏得不到支持,隻好當麵向忽必烈啟奏。


    至於穿破衣服,是因為外界交鈔貶值太厲害,不忽木俸祿不夠,所以才如此潦倒。


    “你說朕給你俸祿不夠買衣服錢?”忽必烈驚詫地問道。


    這可大大出乎他得預料,河北道提刑按察副使這個職位按說不低,加上朝廷的例行賞賜在內,每年正常收入也有兩百餘貫,照理不應該連像樣的衣服都買不起,官服內部就是舊袍。


    “臣,臣不好說!”不忽木猶豫了一下,像蚊子般嗡嗡道。


    忽必烈對他彈劾阿合馬的奏折不感興趣的事實讓他很失望,一些該說的話,他也提不起精神來。


    “那有什麽不好說的。


    阿合馬大人的事,非你所想般簡單。


    至於其他,朕一直視你為親生兒子一樣,你說出來,朕和呼圖兄也聽個新鮮!”忽必烈放緩了語氣,柔聲安慰道。


    官吏窮到穿不起衣服的地步,曆朝曆代都沒聽人說過。


    不忽木的寒酸樣子非但引起了他的好奇,把他對大元地方治政情況的關心一並也勾了起來。


    “可此事,和阿合馬大人息息相關!”不忽木退開半步,低著頭說道。


    “噢,那你先說說你為什麽窮成這個樣子?如果涉及到阿合馬大人,朕為你做主就是!”忽必烈又笑著應了一句。


    心中暗笑不忽木執著,你想彈劾阿合馬也就罷了,犯不著把自己受窮的過錯也推到他身上。


    想那阿合馬雖然手長,卻也不敢貪汙百官的俸祿。


    朕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老師許衡,教了你怎麽把無關的事情向一起攀扯!“臣家世受皇恩,不敢枉法自肥。


    但阿合馬大人亂發交鈔,無本無憑。


    導致地方上物價騰躍,價逾昔日數十倍。


    民間交鈔十貫,易鬥粟不得。


    而臣所在郡縣,百姓皆以物貨相貿易,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


    若不是臣還有些家業,恐怕連飯都吃不起,哪裏有實力顧及身上之衣服。


    臣不敢欺瞞陛下,這次回京所用路費,臣都是賣了妻子首飾換回來的!”酒徒注:非杜撰,原文為“物價騰躍,價逾十倍……既而所在郡縣,皆以物貨相貿易,公私所積之鈔,遂俱不行,人視之若弊楮,而國用由是遂乏矣”為曆史上同一年由趙孟?所寫。


    “有此等事?”忽必烈大驚,追問道。


    他知道不忽木沒膽子騙自己,但民間若疲敝如此,那些比不忽木職位還低的人如何活得下來,京城百官,如何活得這般滋潤?“臣不敢杜撰。


    微臣記得,當然陛下設鈔法,乃定法為‘鈔兩貫抵銀一兩’。


    每印兩貫鈔,國庫裏需有一兩存銀。


    但阿合馬大人卻不肯執行,去年一年新印鈔數百萬貫。


    如今在民間,交鈔四十貫都抵不上一兩銀子用。


    臣每年憑俸祿和陛下的賞賜所得,歲入隻折合五兩銀子。


    臣上任時沒敢收地方的上任費,斷案時沒敢收百姓的伸冤費,逢年過節也沒收過下屬的孝敬錢,所以才穿破衣服在陛下麵前失禮。


    臣妻是漢人,擅織布,五日斷匹。


    憑著她的手藝,臣才不至於為了吃飽飯而去貪汙!但阿合馬大人亂發鈔票,卻是逼著臣不守臣節!”不忽木抬起頭來,悲憤地說道。


    想到妻子的辛苦,家境的困扃和自己持身的艱難,眼眶發紅,膽氣越發強壯。


    嘴巴如倒豆子般,把地方上的見聞,逐個說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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