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靜靜地聽著不忽木所訴說的,民生種種艱辛與官員貪汙的種種手段,臉色漸漸發白,身體也跟著慢慢顫抖起來。


    在青年時代,他曾經因為指摘大汗身邊近臣貪汙而受到責罰,所以立誓要建立一個相對‘幹淨’的蒙古帝國。


    南征時,宋朝官員貪汙的諸般花巧,也常常成為他與諸將酒後的笑料,大夥當年俱認為權臣如此貪婪之國不亡,簡直是沒有天理。


    而現在,他一手締造的蒙元帝國,卻比任何一個國家更黑暗,跟著他的官員也更無恥。


    這冷冰冰卻鐵一般的事實,如何不讓他震驚,讓他感到絕望!“官員上任,要收上任禮。


    調職,要收送行錢。


    官吏升堂,百姓要給相關差役人辛苦費,叫“常例錢”,原告一方要付錢,叫“賁發錢”,被告也要付錢,叫“公事錢”。


    收了錢,叫“得手”,收不到錢叫“晦氣”,調到好地方當官叫“好地分”,留在大城市裏叫“好巢窟”。


    上司來巡視,要送車馬費,如果要想一級級升官,哪級不得塞給上司萬八千的。


    而送給上司這些錢,過後都得在百姓身上撈回來。


    阿合馬大人還下令地方官員,不得幹涉轉運使的事情。


    那些轉運使們,每年有稅額在身,收多了有獎勵和提成,收不到就要受罰。


    臣那裏的轉運使張大人,不忍盤剝百姓邀功,今年秋天隻好掛了印逃走了。


    臣快馬去追,他居然對臣說,如果臣再逼他,他就自殺!”不忽木不看忽必烈臉色,自顧自說著。


    “尋常百姓忙活一年下來,非但沒盈餘,最後反而欠了官府一屁股債,需要賣兒賣女來償還。


    他們活不下去,自然就企盼著有人來解救。


    才不管來的人是誰,自南方還是北方來!”(酒徒注:蒙古官收錢的特有名詞見於史書,非酒徒杜撰)想想當年大汗對自己的訓斥,想想弟弟阿裏不哥臨死前對大元帝國的嘲弄,忽必烈感到有一把刀,直直地捅在自己心口。


    一塊快肌肉鼓起來,撐開了布袍,標誌性的鼻子,也擰到了耳朵邊上。


    呼圖特穆爾知道事情不妙,趕緊給不忽木使顏色,示意他不要再給大汗火上澆油。


    誰知道不忽木卻突然抱定了以死相諫的決心,肆無忌憚地叫嚷道:“國事糜爛如此,像臣這樣一心為國的官員,吃不起飯,也穿不起完整衣服。


    但阿合馬大人卻有無數田產,家裏每年都要新蓋庫房藏銀子。


    老婆取了五百多個,比曆代大汗都要多。


    大元朝都被他們這夥人掏空了,隻剩下一個骨頭架子。


    所以文天祥才能成事,所以各地百姓才紛紛造反。


    臣請陛下下旨殺阿合馬,抄沒其家產充軍資,以平北方之亂!”(史實,阿合馬有妻五十,妾侍四百餘。


    是名符其實的種馬)“好,好!”忽必烈接連說了幾個好字,手指關節握得咯咯作響。


    呼圖特穆爾欲出言相勸,又不知道此刻該說些什麽。


    心中隻盼著天快些黑下來,盡早結束這不該有的“入白”。


    可天色卻偏偏不肯黑,深秋的冷風從泡子麵上拂過,帶著無盡寒意直向人脖領子裏邊鑽。


    不忽木話說完了,直身,整頓衣冠。


    如釋重負般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等著忽必烈處置自己。


    過了好一會兒,卻不見忽必烈發作,偷眼看去,隻見皇帝陛下瞬間如老了十幾歲一般,一步一挪地,向泡子邊的石頭凳子上蹣跚。


    “陛下,小心秋涼!”呼圖特穆爾趕緊衝上去,和太監們一起扶住忽必烈。


    “不妨事,朕還沒衰弱到那種地步!”忽必烈一語雙關地說道。


    驅散眾太監,然後點手把不忽木叫到近前,以平緩的語氣說道:“把你的奏折留下,你回去繼續上任吧。


    朕從內庫裏撥幾斤金子給你,獎勵你今天對朕直言!”“謝萬歲!”不忽木趕緊謝賞,把奏折放到忽必烈手邊。


    腳步卻不肯挪動,看著忽必烈的眼睛,等著他的下文。


    “難道你今天非要逼著朕殺了阿合馬麽?”忽必烈疲倦地笑了笑,問道。


    “臣?”不忽木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從皇帝賞賜自己這一點上來看,他應該接受了自己的諫言。


    但他留下奏折,卻不采取行動,曖昧的舉止的卻隱隱讓人感到失望。


    忽必烈知道不忽木此刻在想什麽,那神態,像極了年青時受到斥責的自己。


    笑了笑,低聲問道:“如果朕殺了阿合馬,你心中可有為國理財的合適人選?”“這?”不忽木的回答又是一陣沉默,半晌,才勉強應道:“漢臣中的盧世榮,畏兀兒人桑哥,據說都擅長理財!”“他們二人像你一樣清廉麽?”忽必烈點點頭,繼續問道。


    “他們二人?盧世榮因為貪汙被革過職,桑哥大人也喜歡收禮!”不忽木猶豫了一下,如實說道。


    心裏的失望突然變成了對自己的不滿。


    按老師的說法,空指出了問題所在,卻沒拿出解決方案來的諫言,不能算一個好諫言。


    想了想,不忽木低下頭說道,“臣知道自己魯莽,可眼看著他們毀陛下的基業,臣日日心急如焚!”“你是個好孩子,朕沒白疼你。


    可咱們飯要一口口吃,不能因為餓急了就把自己噎死!”忽必烈拍了拍不忽木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道,“出宮後,今天的事情,跟誰也不要提。


    朕會慢慢想辦法解決這件事。


    咱蒙古人中間,不能光出將軍,還要出諍臣,出能吏,你沒讓朕失望!”“是!陛下”不忽木躬身施了一禮,慢慢走向了遠方。


    太清池畔又隻剩下了忽必烈和呼圖特穆兒君臣兩個,對著一池秋水想心事。


    沉默了一會兒,忽必烈搖搖頭,歎道:“文賊說朕的朝廷是率獸食人,朕還恨他罵得惡毒。


    如今看來,朕果真養了數千隻衣冠禽獸!”“陛下言重了,據臣所知,百官並非人人貪汙!”呼圖特穆爾趕緊出言替大夥解釋。


    忽必烈是個有雄才大略的君主,處事果決,但有時卻難免不計後果。


    一旦忽必烈忽然衝動,嚴格反起貪來,恐怕滿朝大臣,沒幾個身上幹淨的。


    “他們跟著朕打江山,朕也不能不讓他們撈些紅利。


    否則,誰還願意與朕效力。


    但他們不知止境,未免也太高估朕的忍耐程度了。


    阿合馬的事情,你盯著些,咱們現在不能動他。


    否則沒人給朕籌措錢糧對付北方。”


    忽必烈搖頭,歎息著說道。


    “陛下莫非要從南邊撤軍?”呼圖特穆爾從忽必烈的話中聽出一些端倪,試探著問。


    他可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當日忽必烈親口答應張弘範,給他提供一個穩定的後方。


    如今,戰鬥才打了幾個月,當皇帝的不能出爾反爾。


    況且當年大夥南下攻宋,哪一塊硬骨頭不是花上幾個月,甚至十幾個月的時間去啃,有時為一個城市打上三、五年,也不算耗時太長。


    “哪那麽容易撤軍啊,他們說得簡單。


    一個撤字,要牽扯多少事情?多少人要為此掉腦袋?”忽必烈搖搖頭,長歎道。


    呼圖特穆爾默然,皇帝陛下說得明白,從南方撤軍,恐怕不是一時勝敗這麽簡單。


    蒙古諸臣會認為師老無功,會找張弘範的麻煩。


    塞外諸王也更加認定了大元武力不振的事實。


    並且當年陳宜中曾經主動請降,願意殘宋以孫子輩分替大元守廣南煙璋之地。


    大元朝廷中蒙古人、色目人都讚同議和,認為廣南兩路自古是發配犯人的地方,根本不值得用重兵。


    而漢臣們卻不答應,以史天澤的長子史格為首領,聯名上疏忽必烈,為之分析天下形勢,認定窮寇必追。


    如果在此時從南方撤軍,文天祥不是陳宜中,肯定不會讓殘宋給大元當孫子。


    如今兩浙被文賊打爛了,江西成了土匪窩。


    大元兵馬撤下來,破虜軍肯定趁勢收複失地。


    幾場敗仗打過後,張弘範難逃罪責,達春難逃處分,就連當年上書給忽必烈執意滅宋那些人,都會受到蒙古係官員的全力打擊。


    大元朝,蒙古、漢、色目三係官員像個凳子的三條腿,少了哪一根,都是麻煩。


    “可朕要不做出些讓步來,伊徹察喇、薩裏曼他們一夥也不會跟朕幹休。


    說不定會從背後捅朕一刀,難啊!”忽必烈繼續搖頭,眉頭緊緊的縮成了一團。


    他知道呼圖特穆爾能力有限,也沒指望此人能幫自己分擔些什麽。


    隻是為難時刻,有這樣一個忠心的臣子在身邊聽自己說說,心裏的鬱悶也會減輕些。


    “陛下何不試試董相遺策!”呼圖特穆爾卻不甘心充當無力為君分憂的庸臣角色,想了一會兒,衝口說道。


    “你說蒙古軍南下,漢軍北上?”忽必烈瞪大了眼睛問,旋即迅速搖頭,“不成,不成,朕不想再造此殺孽。


    糊塗兄,當年破和林時你也知道,幾十裏路上,灑得全是咱蒙古人的血啊!”“可不如此,憑什麽敵擋乃顏。


    如今蒙古諸軍皆無戰心,朝中諸臣又三心二意。


    至於殺戮,乃顏殺來,會給咱們留情麽?並且,如果有德高望重者在軍中約束,殺戮還是可避免的!”呼圖特穆爾大聲道。


    和林之屠,是忽必烈前半生幹得唯一一件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這次屠殺,直接割裂了大元帝國和西域蒙古諸汗國的聯係,使得兩撥人不再成為一體。


    彼此之間不再互相支援,而是互相仇視。


    乃顏叛亂,遼東地區諸軍敵擋不住,紛紛投降。


    與其說是因為戰鬥力不及,還不如說,雙方不願意在一個民族內自相殘殺。


    所以,這種情況下,董文柄的遺策最為可用。


    漢軍北上,不會給蒙古軍和當地叛亂者以同情。


    有一個出色的將領指揮,憑借人數堆,足夠把北方推平。


    蒙古軍作戰經驗豐富,大舉南下,憑借機動力和士兵戰鬥力,即使不能一鼓蕩平福建,也能把文天祥壓在老巢無法出頭。


    但蒙古軍不會給漢人留情麵,他們所過之處,會燒殺成一片白地。


    同樣,血戰之後的漢軍,對北方蒙古人也不會手軟。


    “約束,約束諸軍。


    糊塗啊,你難得不知道所謂皇帝,是騎在倔驢背上的瞎子,隻能被拉著前進,自己卻決定不了方向麽?”忽必烈苦笑了一下,說道。


    仔細把呼圖特穆爾的話權衡了一下,又想了想董文柄當時所奏的話,低聲詢問:“董大當日所獻火藥方子,咱們造得怎樣了?”提起具體事情,呼圖特穆爾的反應速度一下子提高了許多,想都沒想,脫口報出一串數字。


    “造了四十餘萬斤,本來想和仿造的幾十門銅炮一塊兒,給九拔都送過去。


    現在,臣想它可派上別的用場!”“近衛軍中,有人擅長操炮麽?”忽必烈聽到利器在手,心情為之一振,聲音也跟著提高了幾分。


    “他們在通州一帶的荒地裏,日日操練。


    攤到每個炮手身上,消耗的炮彈也有二十餘發。


    應該煉出來了。


    隻是無通曉炮戰之將,不知戰場上,能否發揮其最大威力!”“那個阿裏海牙和阿剌罕呢,兩個廢物被人用火炮轟了半死,不會打仗,為什麽挨打總知道吧。


    你替朕擬一道旨,讓他們把殘兵交給達春,火速回京!”忽必烈突然有了主意,大聲命令道。


    “是!”呼圖特穆爾見忽必烈再度振作,心頭一喜,大聲答應。


    “不忙,你再替朕擬一道旨意,將中書省、還有山西、河南諸地的蒙古軍召集起來,讓他們到健康匯合,隨時準備南下!”忽必烈繼續命令道,頭腦中慢慢有了對付眼前危局的大致思路。


    “是!”呼圖特穆爾大聲答應,叫太監趕緊取來紙筆,將忽必烈的口諭一一記錄。


    “下旨,嘉獎就九拔都攻下崖山之功,讓他將前線軍權交割給達春,回來到朕身邊,朕有大任務交給他!”“陛下?”呼圖特穆爾手中的筆停了一下,遲疑地問。


    “召中書省諸路,陝西行省,北方各地,除了跟在伯顏身邊作戰者外,所有漢軍和探馬赤軍到大都匯合。


    召所有近衛軍,除了跟在玉石貼木兒身邊外,其餘都到大都匯合。


    一個月後不致者,按耽誤軍機之罪論處!”忽必烈沒理睬呼圖特木爾的質疑,繼續說道。


    “詔告天下,朕受命於天,不受任何異端邪說要挾。


    凡信奉基督,卻與乃顏勾結幹涉世俗之事者,殺!”忽必烈拍了一下石案,站了起來,在秋風中大聲吼道:“朕要親自與乃顏決戰疆場,命玉石貼木爾統領所有蒙古軍和探馬赤軍,張弘範統帥所有漢軍。


    阿裏海牙和阿喇罕通曉炮戰,朕準他們待罪立功,統帥炮師。


    那個投降過來的黎貴達,達春和九拔都不是說他有大才麽,就讓他與阿裏海牙、阿剌罕一起,替朕操炮。


    朕倒要讓人看看,這天下到底誰是英雄!”“陛下聖明!”呼圖特穆爾大聲讚道,對忽必烈的應變能力和寬闊胸懷佩服得五體投地。


    以戰事危急的名義,將張弘範從南方召到北方,即沒讓忽必烈違背先前許下的諾言,也沒像外界表示此次南攻殘宋徹底失敗。


    至於達春,以他的才智,他應該知道如何穩定住防線,堅持到北方危機完全解決的那一天。


    “伊徹察喇、薩裏曼他們幾個,你私下會會他們,不要多說,隻是告訴他們,朕不會輸給乃顏。


    他們都是聰明人,知道該如何回報朕!”忽必烈掃了呼圖特穆爾一眼,冷靜地命令道。


    一瞬間,他臉上的興奮又被難過而取代,聲音漸漸轉低:“大夥都是蒙古人,難得朕倒了,乃顏會善待他們麽?也罷,他們朕再退一步,你把所有事情處理完畢後,代朕去看看劉深,就說朕知道自己很對不起他!”“是,臣尊旨!”呼圖特穆爾答應著,筆尖上有墨汁流了下來,將紙湮了一大片。


    “臣謝陛下厚恩!”三天後,劉深聽完呼圖特穆爾的話,對著皇宮方向跪倒施禮。


    當夜,漢軍副元帥劉深暴病身亡於府,臨終無片字遺言。


    蒙古、漢、探馬赤軍,浩浩蕩蕩,沿著官道向大都城開去。


    酒徒注:曆史上乃顏叛亂發生在至元二十四年(1286?),此役,蒙古軍皆不願戰,忽必烈前後調動了五十多萬漢軍才將乃顏等人擊敗。


    事後,所有可能與乃顏有瓜葛的蒙古人都被遣散到江南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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