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輕輕歎了口氣,把陸秀夫和陳吊眼二人送來的《臨時約法》放到了桌案上。


    出乎他的預料,才兩個月多一點兒,約法會已經臨近了尾聲,所有的約法細則都已經定好。


    隻待他看過一遍,明天就可於大會上從頭到尾當眾宣讀了。


    宣讀之後,此法即為大宋國法。


    大宋各項法案凡與此衝突者,皆以此為標準修正。


    好過《自由大憲章》,卻與《獨立宣言》的境界相差甚遠。


    這是文天祥站在文忠的角度對《臨時約法》的評價。


    所以,他覺得很不甘心。


    在他心中,宋是一個文采斐然的時代,人們的見識,目光所達之境,應該遠遠高於那些北美奴隸販子。


    但事實卻與他的想象差得太多,甚至個別地方讓他感覺大失所望。


    那種感覺很孤獨,就像當年百丈嶺上一夢醒來,周圍還是那些人,卻無一人聽得懂自己在說什麽。


    “丞相若不滿意,何不拒絕署名,發回約法大會重議!”陳吊眼看不習慣文天祥落落寡合的樣子,甕聲甕氣地提議。


    候在旁邊的陸秀夫聞此言,大急,趕緊出言阻止:“丞相萬萬不可聽信吊眼之言!”文天祥笑了笑,提起筆,在最後一頁鄭重地簽好自己的名字。


    陸秀夫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長出了一口氣,抓起草案揣進懷中,匆匆向外走去。


    “我去將草案交會約法會,準備明天當眾宣讀。”


    陸秀夫邊走邊道,仿佛唯恐文天祥在陳吊眼的慫恿下反悔般,“陸大人!”文天祥叫住了陸秀夫,低聲允諾:“宣讀後,我會叫杜規撥出錢來,在福建、廣南東、西兩路各要道口上勒石頭為銘,把約法一字不落地刻上去!”“願助丞相一臂之力!”陸秀夫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這個陸老夫子!”文天祥苦笑著搖了搖頭,無奈地選擇了接受現實。


    按文忠的記憶,現在隻是十三世紀,距離英夷的《自由大憲章》通過日期,才過了六十多年,還要有數百年時間,人類思維經曆無數次衝擊、磨合,才有《獨立宣言》存在的條件。


    “罷了,你們這些讀書人,心眼多,咱老陳看不懂。”


    陳吊眼被兩個當世名儒的古怪舉止弄得一頭霧水,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仿佛心中猶有不甘,數落了幾句,又試探著問:“不過,丞相大人,你真打算這就完了?”“僅僅是個開始而已,咱們這兩年擴展雖快,所轄不過三路之地。


    連大宋的十分之一土地都沒收回來,況且鳳叔那邊還天天鬧叛亂,攪不清的流寇劫匪。”


    文天祥被陳吊眼憨厚的樣子逗得展顏一笑,淡淡地說道。


    這一切不過僅僅是開始,隻要國家能延續下去,不完善的約法就有完善的機會。


    文忠記憶中的蠻夷小國不列顛,在通過第一部的《自由大憲章》後,七百餘年未經外族入侵之難,才發展出了一個日不落聯邦。


    而文忠記憶中的華夏,卻一次次被外族殺回原點。


    《約法》隻是一個鍥機,不是一勞永逸。


    希望華夏憑此可以凝聚起一個國家,喚醒百姓的國家意識。


    希望憑此,將平等與契約觀念傳播開去,讓華夏多一分在日後競爭中領先的機會。


    “大人,別跟我說彎彎繞繞,您知道,我不懂!”陳吊眼大聲抱怨。


    入破虜軍以來,對一些政治上的東西他心裏亦有所感悟,但更喜歡文天祥親口說於他知道。


    這樣,一則讓他感到丞相大人待自己推心置腹,二則,也有利於他帶著軍隊做些直接配合。


    “我是說,這兩三年咱們忙著攻城、掠地,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表麵上看著風聲水起,內部卻有很多地方沒理順。


    與朝廷關係、與地方關係、怎麽治理國家,怎麽選拔人才,怎麽讓將士們覺得越來越有盼頭,都憑著大都督府幾個核心人物的摸索,沒原則,也沒章法。


    如今,立法初成,很多事情就可以分出去,參照約法解決,而不事事憑人……”“我是說,您真的要把皇位給了趙家小兒?”陳吊眼聽文天祥把話題又扯到了如何治國上,趕緊打斷了他的話。


    如何治國,他不感興趣。


    直覺告訴他,跟著文丞相身後,百姓生活會變得越來越好。


    他關心的是,文天祥為什麽把送到了手邊的黃袍又推了出去。


    是不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知道底細後,他也好適度地調整自己的立場。


    以免會錯了意,給丞相大人添亂。


    文天祥被問得楞了一下,想了想,笑問“坐那個位置,好處很多麽?”“一言九鼎,出口成憲。


    想做什麽,盡管放手施為,再無阻擋,當然比現在方便!”陳吊眼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


    抬頭看看文天祥笑眯眯的樣子,知道雙方不會因此而產生隔閡,又低聲補充道:“丞相今年不過四十出頭,再娶幾個妻子,還怕將來沒有人繼承大業!”文天祥笑了,被陳吊眼質樸的關心感動得笑了。


    破虜軍中諸將,懷著把自己推上皇位的人不知道多少,但以這麽直接方式來問自己,並且毫無功利之心地發問的人,隻有陳吊眼一個。


    “笑什麽?”陳吊眼被文天祥的笑容弄得心裏有些發毛,追問道。


    “你就不怕當上皇帝後是個昏君,無故殺了你?”文天祥笑問。


    “你不會是昏君,否則也不會在北元輪番打擊下,還生存下來。


    你也不必擔心無人擁戴,軍中懷著和我同樣心思的,十個裏邊有九個。


    就連那些現在老跟你作對的文人,其實他們在乎的是有沒有皇帝,並不在乎龍椅上坐的是誰。


    你登基後,他們中大多數人肯定會山呼萬歲,迫不及待地表示效忠!”陳吊眼非常肯定的說道。


    “那不一定,本朝太祖雖賢,也無故殺了結拜兄弟。


    還借了酒醉的名頭!”文天祥故意嚇唬陳吊眼,把趙匡胤當年誅殺鄭恩的故事搬了出來。


    他與陳吊眼關係一見如故,不是毫無來由。


    在後世的文忠的眼裏,什麽禮法、權力,皆如糞土。


    這正符合陳吊眼性格裏反叛的一麵。


    所以陳吊眼在不知不覺間,就被文天祥身上文忠的性格折服。


    卻無意間本能地忽視了,文天祥身上為傳統所拘的一麵。


    “倘若那樣,被你殺了,是咱陳舉瞎了眼,咱也隻好認了!隻要能早一天趕走韃子!”陳吊眼沒想到文天祥會有此一問,楞了楞,慨然道。


    “我登了基,號令天下,無所不從。


    然後大舉北伐,驅逐韃虜。


    大功告成之後,殺了你這功勞大的,關係近的。


    以你的首級,逼著鳳叔、貴卿他們交回兵權。


    然後呢,生的兒子一代不如一代,然後,蠻族再次入侵,百姓再次流離失所。


    這樣,你也認了?甘心麽?”陳吊眼無言以對,大宋曆史活生生在眼前擺著。


    趙匡胤當年在諸將中的威望,不亞於文天祥如今。


    他剛才想表達的意思是,隻要能趕走韃子,個人不惜做出一些犧牲。


    眼下形勢,文天祥當皇帝的阻力顯然要比立法小得多,需要解決的事情也少得多。


    而眼下光維護約法讓其被人接受就要花費很大力氣,還白白耽誤了北伐的戰機。


    但文天祥問得好,如果數十年後,蠻族再次入侵,悲劇再次重演,今天大夥做出的犧牲還值得麽?“吊眼,你知道瀕死的感覺是怎樣的麽?”文天祥見陳吊眼不說話,歎了口氣,幽幽地問。


    “這次招了瘟疫,也算死過了一回。


    發燒被熱糊塗的時候,想到快死了,韃子還沒趕走,很不甘心。


    後來想想這輩子做的事情,又覺得沒什麽遺憾了,後來,就很輕鬆,非常輕鬆!”陳吊眼低低的回答,心思完全沉浸在文天祥的問話中。


    真的了無遺憾麽,他眼前閃起一張灑滿陽光的臉。


    “沒想到這輩子還沒封過侯,娶幾個嬌妻美妾什麽的?”“丞相又笑我,人都快死了,還想那些。


    說實話,沒病之前,心裏還有些念頭。


    大病之後,反而把這些心思病沒了!”陳吊眼憨憨地答道。


    眼下有一個單薄的身影揮之不去,臉無端有些紅,趕緊把目光向旁邊移開。


    “吊眼啊,其實我也死過。


    和你一樣,醒來後很多東西都看開了,隻想這一世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情,少留一些遺憾。”


    文天祥沒有注意到陳吊眼無意間透出的忸怩,坦誠地說道。


    “我聽說過,在空坑。


    丞相因禍得福!”陳吊眼心不在焉地答。


    突然間覺得心思很亂,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染上了這種斷袖之癖,居然喜歡一個隨軍參謀。


    這話,他不能跟文天祥說,怕被文天祥看不起。


    但憋著,又非常難受。


    一個有短袖之癖的人還可以做一軍主帥麽?一把蒙了塵的寶劍還可以發出光輝麽?沒人能給他答案。


    文天祥又苦笑著搖頭,他無法告訴人,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宋瑞。


    雖然跟陳吊眼溝通起來,比跟陸秀夫等人隨意得多。


    那個秘密,過於驚世駭俗,他說出來也沒人信。


    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各自想著心事,一種孤獨的感覺在房間裏彌漫開來,透過窗戶,遙遙地散了出去。


    “我懂了,丞相是說自己死過了一回,對權力已經沒那麽大欲望了。”


    過了一會兒,陳吊眼從心事中拔出魂來,改口道。


    “也是,將死之時,在乎得更多是心裏是否有愧,是否有什麽放不下的東西,而不是這輩子多輝煌!”文天祥點點頭,這句話和自己想表達的意思已經貼近了。


    擁有了文忠那部分記憶,再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人世,恐怕任何人都提不起爭名奪利之心。


    不是整個人突然變得高尚,而是文忠記憶中那個華夏的災難太沉重了。


    從蒙古入侵後,近千年時間,西方未曾被野蠻民族征服過。


    但以文明輝煌著稱的華夏,卻一次次陷入輪回。


    蒙古一統,死亡六千萬。


    滿清入關,十室九空。


    然後是列強入侵,然後是日本侵略。


    文明一次次發展到轉折點,一次次被屠刀殺回蒙昧狀態。


    這份難以承受之重,讓人無法呼吸,無法以整個民族的沉淪為代價追尋短暫的歡樂。


    “如果丞相真的放棄了皇位,也隻好由你。


    隻怕這樣,擋了很多人的道路,今後更得處處小心!”陳吊眼歎了口氣,說道。


    當山賊的打下塊穩定地盤,還要稱稱王,稱稱帝,封一堆軍師、丞相、將軍出來。


    何況如今破虜軍這麽大的家業。


    作為曾經的綠林人物,陳吊眼知道,不是那些稱王稱帝的頭領目光短淺,而是你不這樣做,就斷了手下出將入相的美夢。


    “不是把大宋天子留下了麽,想掛印封侯的人自管努力。”


    文天祥知道陳吊眼擔心著什麽,笑著安慰。


    約法大會保留了皇帝,也保留了原來的封爵體係。


    雖然此後爵位僅僅代表著與持爵者國家有功,失去了特權和與爵位相關的俸祿,但人們獲取封爵,進而光耀門楣的道路並沒有斷。


    文天祥對內部矛盾的看法,不像陳吊眼那樣悲觀。


    如今通過軍校和夜校,國家觀念已經慢慢被世人所接受。


    在國家大義麵前,很多從古代儒家角度解釋起來名正言順的行為,現在都成了不義之舉。


    如果有人圖謀不軌,很難通過軍隊這關。


    況且內部安全這方麵,有劉子俊死死地盯著。


    任何人想鬧事的話,得先想想如何瞞得過劉子俊的內政、敵情兩司的耳目去。


    “也罷,我說不過你。


    若丞相想讓約法盡快深入人心,恐怕除了勒石為銘、印報,還得想想別的辦法!”陳吊眼無奈地搖搖頭,接受了眼前的現實。


    文天祥不想當皇帝,自己也隻好輔佐他在另一條路上走。


    雖然這條路看不到通向何方,也看不到盡頭。


    “吊眼莫非還有更好的辦法?”文天祥問道。


    作為破虜軍中獨當一麵的名將,無論為人處事,還是領軍作戰,陳吊眼都別具風格。


    他出身於綠林,行事不按常理。


    但不按常理的風格,往往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所以,政務方麵,文天祥也想聽聽他的妙計。


    “也不算什麽新招”陳吊眼嘿嘿笑了幾聲,促狹地說道:“我在綠林時,每屆瓢把子上任之初,總得帶大夥轟轟烈烈的幹上一票,這樣才能讓人覺得信服。


    丞相的《臨時約法》用意長遠,一般人看不到。


    所以,約法通過後,抓緊時間打幾個勝仗。


    讓陳老夫人揮動筆杆子,把功勞全算在《約法》頭上。


    人們看到《約法》的效果立竿見影,接受起來,自然不那麽抵觸了”“妙計!”文天祥撫掌讚道。


    也就是陳吊眼這非常之人,才會想出這非常的辦法。


    破虜軍能獨當一麵的將領中,鄒鳳叔性格寬厚,長於布局,所以適合坐鎮中軍,協調指揮。


    杜滸性格陰狠,長於機變,所以適合長途奔襲。


    張唐沉穩好學,心思縝密,適合步步為營,與敵人精銳硬碰。


    而陳吊眼綠林總瓢把子出身,統禦能力極高,對機會的捕捉能力也很敏銳。


    性子雖然急了些,小處難免疏漏,但在其人謙虛隨和,反而能與破虜軍的參謀機製相得益彰,發展空間比他人更廣闊。


    建立臨時約法,讓人們學會通過妥協而不是廝殺的政治模式來解決一個國家的內部爭端,隻是改變華夏輪回宿命的第一步。


    這好比一張白紙上的第一點墨,如何把整幅畫卷完成,還需要大處著眼,小處著筆,於細節處見玄妙。


    文忠的千年智慧再高深,也得與大宋的現實相融合,一步步踏實地走下去。


    約法是一步,平等觀念與契約精神的傳播是一步,基層選舉是一步,輿論監督又是一步,但這些步驟,都需要一個載體,那就是陳吊眼所提議的軍事勝利。


    比起看得見的捷報,聖人之言和祖宗成法,都是那樣的蒼白。


    哪怕此刻聖人之言的詮釋者是身負盛名的陸秀夫。


    想到這,文天祥與陳吊眼相視而笑。


    文天祥和陳吊眼顯然誤解了陸夫子,此刻,心事重重的陸秀夫,想得非但不是放棄約法,而是如何才能把約法保護下來。


    經曆了兩個多月的唇槍舌劍,他終於保住了趙家的皇位。


    儒家的很多經典詞句也如其所願加到了臨時約法裏。


    但陸秀夫卻絲毫不覺得高興。


    剛才在文天祥身邊的一刹那,他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


    因為陸秀夫突然發現,文天祥有足夠力量讓尚未出台的《臨時約法》胎死腹中。


    雖然,這份將皇權限製到最小,將稅收、官員任免和軍隊行動等大權都集中到丞相府的《臨時約法》,讓士子們很不滿意。


    但這畢竟是一份約法,有了它,那些試圖給文天祥披上黃袍的將軍們就不敢輕舉妄動。


    但文天祥憑借他個人的威望和手中的權力,遊離在約法之外。


    雖然眼下文天祥可能還沒意識到這一點,或者他還不能確定這一點。


    但是,他已經成了出籠的猛獸。


    雖然這頭猛獸還警惕地四處觀望,不敢太早伸出利爪尖牙。


    但他遲早會發出第一聲咆哮來。


    陸秀夫捂著胸前的《臨時約法》,額頭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在此之前,他還想著如何尋找機會,在下一次約法大會召開時,把不利於皇家的條款推翻掉,或者尋找機會把整個約法顛覆掉。


    但此刻,他卻隻想不惜一切代價護住這份來之不易的約法。


    “這是困住猛獸的牢籠,必須想辦法,把文天祥本人也關進去。”


    陸秀夫愣愣地想著,一抬頭,發現自己不覺之間已經策馬跑出了五裏餘,幾個侍衛不明所以地跟著自己,滿臉茫然。


    “人之初,性本善…….”前方傳來傳來學子們琅琅的讀書聲。


    夫子廟到了,新建的學院內,梧桐葉隨讀書聲飛舞,祥興三年秋,九月,約法成。


    有百鳥齊鳴於孔廟,丞相陸秀夫召人卜之,曰:吉。


    十月,有船自南洋還,獻天竺稻,其穗大若帚。


    十月中,陳吊眼、李興揮兵再入兩浙,勢若破竹。


    達春染重疾,無力發兵相救。


    前線捷報頻傳,眾人皆言,《約法》之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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