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匹駿馬,沿著新修的水泥官道,快速疾馳而過。


    在路邊流連的百姓紛紛抬起頭來,望著騎手的背影,臉上浮起自豪的微笑。


    “去的是大都督府方向,前線肯定又大捷了!”有人自信地說道,為了證明自己不是瞎猜,末了,還畫蛇添足地加上一句,“那馬是專門養來傳遞情報的,我三姨夫的二表哥的五舅舅就在驛站做事,我見過馬屁股上的烙印!”“得了吧,你,盡吹牛,誰不知道那是大食良馬,文大人專門養來做驛馬的!”立刻有人笑著奚落起來。


    “這大街上一天跑過四、五匹,哪匹不是烙得同樣記號!”“花紋一樣,但編號不一樣!”吹牛者兀自嘴硬,旁邊的小商販們卻轉移了話題,開始討論是不是早些把攤子收了,到酒樓買幾杯酒慶賀的“大事”。


    自從入了十月,沿通往兩浙、兩廣官道上傳回來的捷報就沒間斷過。


    如今市井繁榮,人們手裏有了些餘錢,晚上都喜歡到茶館、酒樓下麵喝幾口淡酒,跟認識不認識的酒友天南地北胡侃幾句。


    而機靈的酒店老板,也加寬了底樓站著喝酒的空間,有膽子大的人甚至將桌案擺到了酒樓外的空地上,順帶賣些鹹菜、幹魚等東西給喝“窮酒”的人填肚子。


    負責街麵安全的區長、裏正曾經以預防瘟疫的名義派人整頓了幾次,但隨著瘟疫的結束,人們的膽子漸大,整頓的效果越發不明顯。


    慢慢地,管理者和被管理者之間就達成了默契,一方減少了稽查次數,另一方盡力保持場地和食品幹淨,彼此之間也就相安無事了。


    華夏人愛紮堆兒,這是天性,誰改變不了的。


    而紮堆兒的時候,最好的話題就是時政,特別是近一個月來,前方捷報頻傳,更鼓舞了人們紮堆兒的興趣。


    “這都是《約法》帶來的好處!”大部分人直率的認為。


    昔日孔夫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至於亂臣賊子有幾個被《春秋》嚇得改邪歸正,年代離得太遠了,大夥無辦法也無興趣考證。


    但是,《臨時約法》通過後,破虜軍的戰績卻在報紙上明擺著,西線再次大敗雲南方麵殺來的元軍,光複了廣西全境。


    東線,陳吊眼和李興以兩萬人馬,殺得範文虎麾下那些蝦兵蟹將潰不成軍,出兵不到一個月,已經收複了溫、處兩州,把兩州之地剛剛入庫的秋糧,整船整船向福建運。


    而盤踞在其他各州的範家軍,連交戰的勇氣都沒有,據報紙上的新聞說,甚至有個北元守將領見到李興的大旗不戰自潰,把城內糧草器械乖乖地交到了破虜軍手上。


    也有細心者發現了這次破虜軍重入兩浙和上次的不同之處。


    上次張唐與杜滸揮兵入浙,一路高歌猛進,隻攻不守,轉眼間把兩浙攪了個稀巴爛。


    而這次陳、李二位將軍卻是穩紮穩打,每光複一個地方,一定在當地義軍的協助下,將範氏殘部以及盤踞在山嶺間禍害百姓的土匪清理幹淨。


    並且將繳獲來的“無主”土地重新分配給百姓,同時,按《臨時約法》上的規矩,建立起裏、區、縣、州四級政權。


    但細心者不敢胡亂猜測大都督府的用意,自從瘟疫結束後,大都督府的命令在普通百姓眼中就是王法,哪怕是不理解,也會不折不扣地執行。


    前麵的例子在那明擺著,大都督府讓大家遷徙入城市,大家來了,就發現城市裏有比種田更好的活路。


    大都督府讓大夥向路邊灑石灰,不準亂倒垃圾、亂潑髒水,大夥執行了,瘟疫就沒像以往那樣造成那麽多人死亡。


    大都督府出錢雇傭大夥修下水道,平整路麵,如今街道上就不再是臭氣熏天,蚊蟲子亂飛。


    即便下大雨,也沒有積水倒灌進屋裏。


    若是放在一年前,有人當眾質疑大都督府的舉措,說不定還會聽到附和之聲。


    如今,若有人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文丞相的政令發出質疑,片刻之間肯定被爛菜葉子、臭雞蛋淹沒。


    臨了,還會有人告訴你:“小樣?仗著讀過幾天書不是?你讀書有文大人讀得多麽?人家是大宋狀元,從無到有打下了這片江山。


    你牛,你的辦法合理,有本事到北方自己打片天地出來!”這種情況讓某些自命為清醒者很著急。


    他們不敢在百姓麵前公然與大都督府作對,便把陣地轉移到報紙上,不斷地撰寫文章提醒福建百姓,陳吊眼和李興的功勞沒有那麽大,兩浙一帶範家軍早就是隻死螃蟹,以福建大都督府的力量,隨便出動幾個標,就可以把範家軍趕出兩浙,甚至收複臨安。


    文天祥之所以派兵入浙,目的往好了估計,是為了搶糧食,緩解福建糧食匱乏之危。


    惡意推測,就是為了糊弄百姓,以示他的《臨時約法》正確。


    《臨時約法》規定,百姓有思考和表達言論的權力,這個權力與其觀點是否正確無關。


    本著這個原則和某種嘩眾取寵的心理,商家自辦的小報《閩江》把這篇文章發表了,結果,遭到其餘十幾家報紙的合力反駁。


    有報紙憤然質問,“你說大都督府入浙是為了搶北元官庫裏的糧食,難道你可以不吃飯而活著麽?你說收複處、溫兩州的戰績是糊弄百姓,那不糊弄百姓的戰績是什麽呢?難道要破虜軍跨海北征,直接拿下大都才算真的戰績?”一場筆戰下來,幾家參戰報紙的知名度都大幅度上漲。


    雖然從銷量上看,距離興辦者大筆獲利的目標還很遠,但參戰者都發現了一個提高報紙知名度的辦法。


    那就是圍繞時政和《臨時約法》做文章,別人支持,自家就反對,別人反對,自家就支持。


    從此後,報紙上的辯論之風大漲,隨著被提及的次數漸多,《臨時約法》四個字,慢慢在人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臨時約法》上,與讀書人利益關係最大的就是第三條第二款,官吏的選拔方法。


    有心者回頭細看,鬧了幾個月的約法大會,起源就是光複地區官吏選拔製度問題。


    所以,關於是否該攻打兩浙的爭論告一段落後,報紙上爭論的焦點,很快就匯聚在兩廣的官員任命上。


    兩浙的溫、處二州麵臨戰場。


    陳吊眼、李興在那裏怎麽折騰,大都督任命哪個不怕死的去做縣令、知州,官員和儒林們都不關心。


    但兩廣不同,特別是臨海的欽州、雷、廉、化、廣、惠等十數州,與北元已不接壤,又背靠大海,隨時能得到破虜軍水師照應,一下子成了大夥眼裏的肥肉。


    那些地方被冷麵閻羅杜滸梳理過一遍,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早已被掃蕩幹淨,治政之時,沒有地方豪強擎肘,也沒有前人功績比較,如白紙塗墨,想怎麽著筆就怎麽著筆。


    一時間,試圖真心真意為國出力的;打著擴展家族勢力居心的;還有認為自己才華被埋沒多年,試圖有所施展的,都把眼睛盯到了吏部。


    盯得新任吏部尚書趙時俊叫苦不迭,三天兩頭架起馬車朝福建大都督府跑。


    “丞相大人,您還是讓末將回來當參謀吧。


    再這樣下去,末將就算不被諸位大人的吵嚷聲煩死了,早晚也得被劉閻王抓起來喝早茶!”趙時俊堵在文天祥日常處理政務的房間內,不停地哀求。


    他的哥哥趙時賞於文天祥有救命之恩,他本人又是所剩無己的趙家皇族,所以跟文天祥說話時沒那麽多忌諱,想提什麽就提什麽。


    “怎麽,才半個月就受不了了,難道做個吏部尚書,比提刀子上戰場還危險麽?”文天祥笑著問道。


    《臨時約法》通過後,短時間內吏部和刑部承受的壓力最大,所以他才舉薦了趙時俊這個皇親國戚去頂吏部尚書的缺。


    有皇家血脈支撐者,即便有人想下套陷害趙時俊,也要考慮考慮失敗後的結果。


    “上戰場,都是明刀明槍,死了不過痛一下。


    當尚書,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您也知道,咱們大宋別的不多,就是官兒多。


    眼下從北方湧到福建來知縣、知州,太守,一抓一把。


    朝堂上還有那麽多禦史、侍郎、員外等著補地方實缺,僧多粥少,自然想盡各種辦法走門路。


    末將自從上任以來,除了皇上和太後,幾乎所有人都私下向我這遞過帖子,為了當上個官,什麽上不了台麵的招數都使。


    早知道這樣,還不如讓苗將軍在海上把他們丟下去,免得到了陸地上來現眼!”趙時俊嘟嘟囔囔地抱怨道,對同僚們的舉止非常不齒。


    隨著由蒲家花園改建的行宮瀕臨竣工,寄居在流求一年多的行朝也開始陸續向泉州搬遷。


    《臨時約法》規定,各部官員今後統一歸大都督府領導,一些在戰時用不到的部門和人員要盡快裁撤,以減少國庫支出。


    因此,很多官員,特別是禮部、兵部和工部,本來裏邊的職位就形同虛設,隻是跟在皇帝身後混飯吃。


    這下更是成為了裁撤的重點照顧對象,與丞相府相應部門合並後,多出了一堆沒了實際權力,隻剩下虛銜的官兒來。


    大宋素來有養閑官的習慣,優厚的待遇和無所事事的虛位,讓很多人心懷感激,在危難難時刻,這些人亦不肯拋棄皇室獨自逃生。


    如今皇家大權旁落,丞相府不肯如和平時期一樣如數給閑官支付俸祿,很多人就萌生了出來做事的念頭。


    最關鍵一點是,北元主力被陷在遼東無法拔足,大宋複興的前景看好。


    此刻當官,哪怕是小小縣令,亦是開國元勳。


    縱使不能淩煙閣上題名,青史上也能重重留下一筆。


    況且大都督府崇倡高薪養廉,對有實職的官員薪水支付得非常封厚,到了任上,即便做不得千古名臣,幾輩子得衣食亦有了著落。


    《臨時約法》規定,知縣以上等級的官員,任命權在丞相,推薦權在吏部,所以,麵臨“失業”的官員紛紛找趙時俊走門路。


    但一直追隨在文天祥身邊的趙時俊卻清醒地知道,文丞相對屬下很信任,卻不會放棄監察。


    為了不讓劉子俊找上門來,他幹脆從泉州跑到福州,一方麵向文天祥訴苦,尋求解決方案。


    另一方麵避免收受賄賂,買官粥爵的嫌疑。


    文天祥歎了口氣,沒立刻回答趙時俊。


    他又遺憾地想到了夭折的選舉製度。


    如果不是百官和部下全力阻撓,地方官員委派哪裏會生出這多麻煩。


    但時代局限就是時代局限,自己總不能拿著鋼刀來逼迫大夥接受選舉。


    這一步,既然已經退了,就隻能尊重現實。


    況且在一進一退之間大都督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重整大宋各方勢力的機會已到,官員任命,是個難得的契機。


    “要不,咱們丞相府擬一份名單,把那些冗官擇才而用!”趙時俊見文天祥不說話,試探著問道。


    文天祥依然沒有說話,目光落在陳龍複送來的石碑紙樣上。


    這是丞相府專門撥款,準備在各大州、府衙門前,和交通要道口豎立的《臨時約法》碑。


    約法內容,將一字不落刻在石碑上,為了體現約法的鄭重,陸秀夫親自執筆書寫了每個字。


    ‘如果苗春當年少救幾個官員出來就好了,免得這幫白眼狼添亂。


    ’趙時俊心中惡毒地想,對於找上門來的冗官,他很看不起。


    這夥人身上都有功名,文章寫得都如花團錦簌,但治理地方,不是寫寫文章就能做好的事情。


    官府的職責是維持地方治安,是給百姓創造賺錢養家的門路,是修路、建橋、整治水利,幹這些百姓力量做不起,亦不會去做的公益之事。


    以大宋目前的地方官製,真的把心思花在治國方麵的人,絕對沒時間去寫那些花樣文章。


    但趙時俊不打算隻舉薦原大都督府的同僚出任地方官員,雖然大都督的同僚對官府職責的理解,比行朝冗官,和賦閑在家的進士們強得多。


    按他的理解,花了數月之功打造《臨時約法》,為的就是讓大宋各方勢力妥協,如果因為官員任命激化了矛盾,反而辜負了丞相大人對自己的信任。


    怎麽辦?他望著文天祥,等待一個確定的答案。


    卻發現文天祥一直望著自己,目光裏充滿鼓勵與期待。


    趙時俊心裏有些緊張,目光漂移到《臨時約法》上,突然,他的目光亮了一下,一個絕妙注意出現在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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