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內一片忙碌。


    雖然通過情報綜合與分析,大都督府的參謀們早己推算出北方戰事將在今年內結束,屆時蒙古人戰略中心即將向南轉移。


    但誰都不期望北元的動作太快。


    伯顏南下,意味著大都督府耗費無數財力、物力、人力扶植的盟友乃顏對北元再起不到牽製作用,也意味著剛剛恢複過些元氣來的大宋,要與如日中天的北元政權過早來一場對決。


    伯顏不來則己,一來必協傾國之力,對此,大宋準備好了麽?沒有人能給出肯定答案,文天祥自己也沒任何把握。


    數年來,他之所以能在戰略層麵,遊刃有餘與忽必烈周旋,靠的是文忠記憶中對全局的了解。


    靠的是對另一個時空曆史的熟悉,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優勢己經漸漸消失了。


    乃顏覆滅後,對全局的認知程度,他與忽必烈又站回了同一個起跑線上。


    各自於黑暗中出招,他,能勝過有一代天驕之名的忽必烈麽?文天祥搖了搖頭,盡量將紛亂的思緒趕出腦袋。


    目光再一次從報信人身上掃過,和氣笑了笑,謝道:“你帶了的這個消息對大宋非常重要,大都督府上下都會感謝你家將軍的高義。


    但不知壯士可否讓我知道你家將軍的名字?兩江大戰在即,我希望得到你家將軍的進一步幫助!”“這個?”送信人張山萬萬沒想到大宋丞相會對自己如此客氣,目光四下看了看,不知道是否該在如此多人麵前泄漏背後主使人的姓名。


    剛才在文天祥思索時,張山己經偷眼觀察了大廳中的人,除了文天祥本人外,沒一個人讓他感覺可以信賴。


    站在文天祥左邊那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麵帶殺氣,雙眼中的目光如刀一般,每次望過來都好像要刺到你心裏去,把所有秘密給挖出來公布於眾。


    張山看著他,身上就起雞皮疙瘩。


    而此人還不是最可怕的,站在文天祥右側不遠處那個不笑不說話,一笑眉毛、眼睛、鼻子全擠壓到一起的胖子更讓人感到恐怖,每當他笑一次,張山就覺得被人賣了一次,賣了之後說不定還要給人數錢。


    除此二人外,屋子內還有一個麵目和善,須發皆白的文官。


    一個英姿颯爽,肩膀挺拔的女將。


    一個英俊瀟灑,舉止從容有度的書生,一個身材魁梧,骨節粗大,雙眼帶著淡藍色的異族……這麽多稀奇古怪的人在一處,令張山對自己和主使人的安全感到一百二十個不放心文天祥仿佛知道張山心裏怎麽想一般,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妨事,他們都是與蒙古人有刻骨深仇的,每個人的腦袋在忽必烈那裏都值十幾萬貫。


    你但說無妨,把你知道的事情全說出來。


    越詳細,對兩江戰局越有利!”張山的肩膀不由自主向上挺了挺,無端多出了幾分信心。


    自己家將軍對屬下己經是極其寬厚,部下個個願意為他效死力。


    可與眼前的丞相大人比起來,自己家將軍對人的尊重遠遠達不到這種推心置腹的程度。


    想了想,他低聲答道:“我家將軍姓李,原來是夏貴大人麾下的指揮,不合被夏將軍協裹著投了北元。


    這些年忍辱負重,好歹熬到了下萬戶職位。


    本來打算回家養老了,達春用屍體害人,我家將軍看不過眼……”“可是李甄將軍!”沒等他的話說完,站在文天祥左側那個冷臉將軍上前一步,搶先問道。


    “正是,大人怎知我家將軍的名字?”張山吃了一驚,瞪大雙眼問道。


    “早聞李將軍有古之名將之風,可惜明珠暗投!”冷臉將軍微笑著回答,“在下劉子俊,對你家將軍仰慕很久了,卻沒料到,他心裏至今未忘故國!”“您是劉,劉……”張山更為緊張,差點把劉閻王三個字直接說出來。


    軍中傳言,文天祥麾下有個劉閻王,專門負責行陰暗之事。


    近幾年來南北各官員被刺的案子都與他有關聯,甚至連一軍主帥李恒,也在三軍護衛之下,被劉子軍取了首級。


    在他口中聽到“仰慕”二字,八成沒什麽好事。


    想到這,張山背生冷汗,拱了拱手,慌不及待的衝文天祥解釋道:“當年在河水中下毒之事,我家將軍曾極力反對,無奈人微言輕……”“不妨,有今日一善,己可勝過所有昨日之非!”文天祥大度擺了擺手,安慰道。


    旋即把話題轉向了達春所統帶兵馬人員構成方麵,把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和新附軍所占比例,將領、布防情況問了個遍,甚至連江南東路的呂師夔是否與達春聯係密切,兩支兵馬相互之間往來情況也問了個清清楚楚。


    張山是李甄心腹,自從主將與達春失合後,就開始留心元軍內部的事情。


    對文天祥所問問題盡量的給出了答案,對自己不太清楚的,則老老實實回答“不清楚”或“所知不準確自從披上新附軍號衣後,他這是第一遭與人說話如此謙虛。


    不知不覺間過了兩個多時辰,文天祥、劉子俊、杜規等人想問的問題都問完了,文天祥命人取來一身細環軟甲,一柄斷寇刃,親自捧到張山麵前說道:“壯士冒死前來,文某無以為謝。


    金銀之物,想壯士亦不愛。


    功名富貴,提起來徒汙你耳。


    這一身軟甲,一口鋼刀,都是為大都督府近衛人員定做的,望壯士不嫌其粗陋,穿上它沙場稱雄!”“張某豈敢受丞相如此大禮!”送信人躬身,哽咽道。


    他知道破虜軍不興跪拜之禮,所以也不做屈膝之事。


    隻覺得文天祥這樣一個傳說中的人物能如此與自己說話,下一刻即便是戰死沙場,也不枉在人生走上一遭了。


    “壯士不必客氣,如果可行,恐怕過些日子,還需壯士潛回敵營,為國家大事奔走。


    這軟甲穿在號衣裏邊,旁人輕易看不出來。


    穿上他,才能保你擔此重任。”


    文天祥不容置疑說道,仿佛算準了張山不會推脫為破虜軍效命。


    聞此言,張山也不再客套,接過鎧甲刀劍,深施一禮,說道:“丞相但有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辭!”文天祥點了點頭,命人安排張山先去休息。


    待參謀人員把剛才交談的主要內容整理出條目,再次翻看了一遭,然後用平靜的聲音向眾人問道:“看來遼東這盤棋,馬上要收宮了。


    伯顏不來則己,一來必將是雷霆萬鈞。


    參謀們把形勢圖己經描好了,諸位看看有什麽良策,可以在伯顏南下之前,把戰勢推到於我們最有利的局麵?”許夫人很少參加破虜軍的會議,這次前來福州與文天祥商議新光複區的方武裝安置事宜,剛好趕上。


    聽見文天祥向大夥發問,想了想,率先說道:“丞相憑何判斷此人不是達春故意派來的死間?”“派往北方的細作早就把伯顏在大都整頓兵馬的事情報了過來,隻是不能確定伯顏南下的具體時間罷了。


    此人也沒能給出具體時間,所以是奸細的可能性不大。


    況且無論消息是否準確,蒙古軍大舉南下的行動己經定局。


    咱們必須趕在蒙古軍渡江前,做好充分的準備!”文天祥細致向許夫人解釋。


    把興宋軍融入破虜軍體係後,大都督府盡力讓興宋軍的高級將領不感覺自己被排斥在核心之外,所以破虜軍的日常運作方式,組織結構,都需要向新來的將領解釋清楚。


    許夫人平素忙於方治安和朝庭保衛事務,沒時間理會這些事。


    碰上機會,文天祥覺得理所當然讓她融入破虜軍的中心。


    “咱們在北方安插了大量眼線,那邊朝廷上有什麽大動作,十天之內咱們這裏就有消息!”劉子俊接著文天祥的話頭跟許夫人解釋道,“伯顏逼迫海都簽訂和約後,隨即奉忽必烈之命調集各蒙古軍將士,準備進攻江南。


    他己經籌備了很長一段時間,隻是因為北元財稅吃緊,一時拿不出太多的糧草,也造不出充足的火器來,才有所耽擱。


    從目前情況分析,恐怕達春這裏一現劣勢,伯顏立刻會帶兵撲上來。


    即便準備不充分,也好過待咱們全取兩江後,再趕來救火!”“伯顏是成名己久的大將,無論能力、聲望,都不是達春能比。


    這個人幾乎一輩子沒打過敗仗,並且非常有遠見,當年忽必烈與阿裏不哥爭位,就是他提出先取下臨安,再北上憑滅宋之功奪權的!”福建安撫使陳龍複在旁邊補充,雖然作為敵對方,他依然非常佩服伯顏的謀國之才。


    “該死!”許夫人憤恨罵了一句。


    平宋,在蒙古人眼裏是大功,卻包含了多少南方百姓的鮮血。


    “禍害活萬年,他這種人老謀深算,無論在朝在軍,都吃得開。


    沒那麽容易死掉。


    據情報顯示,他這次把培養了多年的舊部都帶了出來,己經集結在涿州的蒙古軍就有十一萬多,各還陸續有兵馬向涿州運動。


    忽必烈急眼了,他不想再跟咱們耗下去……”文天祥繼續介紹。


    “他以傾國之力前來,咱們必須以傾國之力相迎!”許夫人大聲建議,猛然間想起前一段時間幼帝趙?m“勞軍”和陳宜中,張世傑等人最近急切的小動作,神情暗了暗,眉頭輕輕皺做了一團。


    “是啊,傾國之力!”文天祥看到許夫人似蹙非蹙的柳眉,知道她想起了什麽事情。


    這種若有靈犀的感覺讓他心裏一緊,搖搖頭,笑道:“大戰當前,咱們必須把一切力量調動起來,皇上那邊,我會抽空去一趟……”約法大會的召開,避免了大宋內部的一次自相殘殺,盡最大可能把各種矛盾掩蓋了下去。


    但約法大會的負麵作用是,那些隱含的矛盾隨時都可能被激發起來,從內部將大宋割裂。


    偏偏為了約法的威嚴,大都督府不能做任何防患於未然的違法舉動。


    許夫人抬起頭,剛好對上文天祥那包含著淡淡憂慮與孤獨的目光,無端心裏感到一軟,一痛,想說的話都忘記了。


    慌亂側過頭,大聲承諾:“丞相放心,有碧娘在,任何人掀不起大的風浪!”“難為你了!”文天祥心裏亦是一痛,目光掃向眾將,言不對心說道。


    卻在不知不覺間,忘了稱呼許夫人的官職。


    “陳某身為大宋保國夫人,為國出力,怎麽算難為。


    前方的事情,我也不懂。


    但後方的事情,將鞠躬盡瘁,死而後己!”許夫人仿佛根本沒注意到文天祥語態的不對,坦然一笑,回答。


    “若是如此,關於前方運作,末將倒有一個想法!”參謀統領曾寰恰到好處插上一句,化解了氣氛中隱含的尷尬。


    作為大都督府參謀之長,在運籌謀劃之外,他還考慮過很多局外的東西。


    此刻文天祥需要麵對的不僅僅是正麵戰場上的敵人,後邊的明槍暗箭,曾寰也要幫他提防。


    “不妨說來,老樣子,麵麵俱到的計謀咱們想不出,有人先提出一個,大家尋找其中疏漏,然後把他盡力補充完善!”文天祥嘉許看了曾寰一眼,笑著說。


    “伯顏沒出招之前,咱們就盤算著如何打敗他,估計很難。


    揚子江那麽長,光憑水師沿江攻擊,也無法阻止伯顏過江。


    我認為,如今之際,上策是充分把握住眼前這個機會,趁伯顏沒過江之前,把達春、範文虎、呂師夔這幾夥人幹掉。


    這幾支勢力一去,咱們再與伯顏周旋,壓力就小多了!”曾寰非常有條理分析道。


    “這恐怕不容易,伯顏渡江,估計就在這半個月內。


    範文虎這頭死豬不算,達春、呂師夔二人手中的兵馬加起來盡二十萬,半個月內全殲二十萬大軍,恐怕非我軍所能!”劉子俊於一旁理智提醒道。


    破虜軍克敵製勝的法寶就是火器,憑借在福建和兩廣打出來的聲威和敵人因為對火器戰術的不熟悉而心生畏懼,才能發起這一次反攻。


    但火器部隊的缺點也非常明顯,對後勤保障要求高,移動速度慢,沒其他兵種保護形不成戰鬥力,諸多條件製約著破虜軍無法像元軍那樣千裏縱橫。


    福建等軍械廠的生產能力和火器兵種對士兵素質的高要求,也製約著破虜軍短時間內無法以更快的速度發展壯大。


    把福建、兩廣的全部力量壓上去,破虜軍有機會擊敗達春,但沒有全殲達春的可能。


    一旦雙方戰到關鍵時刻,在戰場側翼突然出現一股力量,哪怕隻有幾千騎兵,都可能導致全局的逆轉。


    所以,劉子俊認為,曾寰的想法雖然好,卻根本沒有其可行性。


    曾寰點點頭,認可了劉子俊的提醒,但是他卻不認為自己的建議不可行,來到圖旁,繼續說道:“劉將軍所言極是,曾某也想到了這一點。


    但我們不能把達春、呂師夔和範文虎放在一處看。


    這三股力量名義上都歸達春調遣,實際上各自為戰。


    目前陳大舉(陳吊眼)將軍己經推進到臨安外圍,如果杜滸將軍的水師能按期抵達,十日之內,範文虎將全軍覆沒。


    所以,範家軍可以視為咱們囊中之物……”幾個將領都笑了,稍顯緊張的氣氛被曾寰自信的分析滌蕩了個幹幹淨淨。


    文天祥滿意點頭,鼓勵道:“好,好。


    你再說下去。”


    “範家軍一亡,甚至未亡之前,以呂師夔的人品,他必然要尋求自保。


    如果我們在江南東路派少許兵馬虛張聲勢,他肯定會匆忙北撤,而為了避免與達春距離過近,或被陳將軍截殺,他能走的路線隻有一條,就是撤向池州,那裏有數座大山做屏障,既可以防備我軍追擊,又可以隨時撤向江北。


    但到了那裏,他己經無法左右兩江戰局,所以,這一支人馬也可以暫時視為不存在!”聞此言,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如果事實真如曾寰所分析,伯顏南下前,破虜軍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對付的,就隻剩下了達春一部。


    雖然這支力量非常龐大,但獲勝的機會,無疑比同時進攻三路人馬多得多。


    “丞相麾下竟有此人物!”許夫人心中暗讚,上上下下把曾寰打量了個遍。


    當年在邵武會戰時,她曾領略過這位書生參軍的風采,隻是那時所有人的光芒都被文天祥一個人所遮蓋,別人身上看不出太多耀眼之處來。


    而四年之後,再看文天祥麾下眾人,許夫人漸漸有了一個印象。


    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四年的時間都過了,當初的雛鷹,還能不長出羽翼麽?想到這,對即將到來的惡戰,她又增添了許多信心。


    凝神繼續細聽,隻見曾寰在圖上標了數筆,提議道:“兩浙、兩江各,身在北元,心懷大宋的豪傑不少,如果把他們的力量加進去,敵我人數就相差不大,達春隻要經曆一場打敗,就己無生路。


    隻是,我們必須給“觀望的豪傑們,必勝的信心,而這個信心就是……”曾寰在大江以北標出一條粗線來,“告訴他們大都督府有實力與北元一爭短長,有實力北伐!”“北伐?”許夫人驚訝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個想法太大膽了,以破虜軍目前的實力,任何一支北上的人馬恐怕到頭來都會是同樣一個結局。


    “對,偏師渡江,直指大都。


    此舉不但可鼓勵江北豪傑鬥誌,亦可拖住伯顏的主力,讓他短期內無法南下!其間有十利十弊,是否值得冒險,派誰去冒險,還需丞相定奪!”曾寰大聲說道,身上隱隱透出昔日郭奉孝之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指南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酒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酒徒並收藏指南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