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戰參謀室內,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文天祥。


    如果文天祥為了不與守舊力量衝突,為了給大都督府塑造一個忠義的光輝形象就讓陳吊眼和他摩下那七千弟兄們去送死,所有破虜軍將士都會感到心寒。


    可如果文天祥因為北伐遇到危險就把陳部撤回江南來,全天下的英雄都會感到齒冷。


    “命令北伐先遣旅向東移動,沿著海邊的鹽城、楚州向北,進入山東東路,如果元軍依舊采用封鎖戰術的話,就沿海岸邊繼續向北,一直殺到海州(連雲港對岸)!讓黃水洋商團的張宣弟兄們沿海接應,那是他們的老巢,地形他們最熟悉。”


    文天祥看了看地圖,沉聲命令。


    (酒徒注:宋代鹽城、海州、日照都在海邊。


    連雲港還是孤島)聞此言。


    眾人皆鬆了一口氣。


    這也許是一個最妥善的解決辦法,大都督府沒有更多的兵力派到兩淮去支援陳部,但如果陳部總是沿海岸行動,大都督府憑借水師優勢,在沿海任意尋找登陸點將陳部接回來卻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必須保證陳吊眼的補給線,否則,北伐先遣旅就會重蹈文忠記憶裏那個太平軍悍將林鳳祥的覆轍。


    文天祥知道自己在戰略和戰術層麵都與伯顏不在一個檔次上,但憑借跟隨文忠記憶而來的數百年記憶,他想到了一個既能讓陳吊眼安全返回,亦能讓北元君臣手忙腳亂的辦法。


    “命令杜滸放棄對雷州口一帶江麵的封鎖,水師全部東撤,在建康補給後迅速北上,直撲登州。


    把東海島(連雲港)拿下來,在那裏接應陳吊眼將軍。


    如有可能,二人合兵一處,進攻登州、寧海!”文天祥俯身在地圖上,繼續命令。


    參謀們將代表破虜軍的紅旗順著文天祥的命令插向登州,眾人的眼前頓時一亮。


    登州和寧海處於山東東路的角上,三麵靠海,隻要守住東北一麵,元軍就無法奪回。


    更關鍵一點是,登州俯覽渤海灣,距離遼東的複州和大都附近的直沽口都不遠。


    如果破虜軍如期完成這個戰略動作,忽必烈和真金父子兩個的安全就都要受到威脅。


    縱使不能逼得伯顏北退,也能讓忽必烈重奪登州之前,不敢傾力南下!“隻是陳吊眼將軍兵力太少!”有參謀小聲提醒。


    “山東的紅襖軍殘部一直在四處遊走,無固定之所安身。


    末將建議讓陳將軍將打下來的地盤和繳獲的兵器交給紅襖軍一部分。


    ……”參謀長曾寰大聲補充。


    “可以,你立刻招手安排i”文天祥興奮地答應。


    如果把山東和紅襖軍和太行山內的八字軍武裝起來,就等於給北元心窩裏捅上了一刀。


    太行山綿延數百裏,從山東東西兩路、河東南北兩路(今河南、山西)一直通到河北東西兩路。


    北元己經失去了兩浙這個重要的糧食產地,如果再亂了太行山附近六州,恐怕明年忽必烈的百萬大軍就得靠喝西北風過活。


    ii鞋子想放咱們的血,咱們捅它兩刀,看誰的血先放幹淨!”參謀宋清濁笑著點評。


    作戰參謀室的氣氛立刻輕鬆起來,幾個年青的參謀人員笑嗬嗬地推演起陳吊眼部沿海北上可能遇到的風險和解決辦法,越推覺得後麵的道路越寬闊。


    “我認為,伯顏更多想得是與咱們伺機決戰,而不是拚消耗。


    他是大元垂相,眼界比普通蒙古將領要高很多。”


    參謀曾寰沉思了一會兒,補充道。


    “如今我大宋國力日漸恢複,北元國力日漸衰退。


    互相拚消耗的話,時間越長,對我大宋越有利。


    他采用破壞戰術之能破壞江南西路,而我大宋目前財賦重地不在江西。


    況且垂相這招黑虎掏心戰術一使,北方大亂,伯顏即便最初目標不是決戰,也不得不與我等一戰定輸贏了。”


    “所以,陳吊眼將軍的攻勢隻能算作奇招,真正決戰場所還是在江南西路,具體的說,在吉、贛二州!”曾寰用筆在江南西路腹地虛畫了一個***,把吉州、太和、興國、贛州等地包了進去。


    “從地圖上看,這一帶幾乎是整個江南的心髒。


    駐紮一支大軍在此,東、西、南三個方向都可發動攻擊氣氛再度凝重,當大夥把目光從外圍收回,放在主戰場上時,不得不承認,無論陳吊眼在山東打得多熱鬧,第一師麵對伯顏摩下近二十萬大軍的壓力絲毫未減。


    這是目前大元和大宋的國力差別的真實寫照,大宋在不同的戰場上取得一個接一個的勝利,都不足威脅到北元生存安全。


    而北元隻要取得一場大勝,就足以讓大宋萬劫不複。


    “如果我是伯顏,會盡力把戰場放在吉州。


    贛州距離福建、廣南東西兩路太近,咱們的援軍隨時可以接應。


    而放在吉州,甚至在向北偏一些,雙方的補給線幾乎就一樣長!”參謀宋清濁又自告奮勇地扮演起了反麵角色,推算著伯顏的最佳出兵路線。


    幾個參謀嚐試著推演了一下,大體認可了他的判斷。


    判斷伯顏的戰略目的不難,目前最困難的是判斷伯顏發起進攻的時間,以破虜軍目前的實力和戰鬥能力,根本沒有主動向鄂州進攻的可能。


    伯顏隻要一天按兵不動,十幾萬蒙古軍就一天像利劍般懸在大夥的頭頂上。


    “伯顏在等待機會,等咱們的破綻。


    也許是用兵上的,也許是其他方麵l”文天祥再次看了看宋清濁和曾寰等人的推算結果,說出了自己的判斷。


    陳龍複、劉子俊等人相視苦笑。


    他們難得意見能統一到一起。


    在他們眼裏,大都督府目前的疏漏太多了,前一階段快速擴張的惡果己經開始顯現。


    軍隊編製混亂、士兵訓練程度下降、物資供應不足,小皇帝在身後不安分,無論從哪一塊下手,敵人都能捅出一個大窟窿來“大元的疏漏恐怕不比咱們小,既然伯顏想尋找機會麽,咱們就先想辦法捅他,讓他等不及時機成熟,就不得不搶先動手l”就在眾人覺得為難的時候,杜規眯縫著小眼睛,走到了眾人麵前。


    軍務方麵,本來他不該插手。


    但這種戰前會議,負責補給供應的戶部卻有列席的資格。


    聽了杜規的話,眾人都是一愣,參謀長曾寰想了想,率先問道:“杜大人有什麽辦法不妨直說,大夥一同參考,說不定能找出一個破敵之策來!”“打仗的事情呢,咱不懂。


    但這好比做買賣,他成心漫天要價,咱也得著地還錢是不是。


    既然諸位大人認為,伯顏打得如意算盤是找尋咱們的破綻。


    咱們就先給他來一家夥,讓他的自顧不暇。


    所以呢,我的辦法就是,讓忽必烈的朝廷先亂起來,伯顏的屁股著了火,心裏肯定也跟著犯迷糊了!”杜規笑嗬嗬的說道。


    他天生一幅笑模樣,喜悅中透著鎮定,仿佛舉手之間就可以退去幾十萬大軍般。


    大夥都被他繞糊塗了,與大宋相比,北元的最大的優勢在於他們有一個大局觀極強,殘暴但英明雄武的領軍人物,忽必烈。


    而大宋方麵,皇室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在不遺餘力地拖大夥後腿。


    如果杜規真的能讓忽必烈在關鍵時刻犯下錯誤,那麽,無論伯顏如何出奇招,雙方在沙場之外,都算戰了個平手。


    “子矩,把你的辦法說來聽聽!”文天祥以鼓勵的口吻問道。


    “其實也簡單,咱們手裏不是有很多交鈔麽,把幾千萬貫用各種辦法在大都附近散發出去。


    然後讓忽必烈知道盧世榮一直在貪汙他的錢,我想,忽必烈再英明,也受不了交鈔如紙的窘迫!”杜規慢吞吞地,說出了一個妙計。


    在破虜軍起家之初,為了獲得物資給養曾偽造了很多大元交鈔。


    後來因交鈔的過分貶值,南方民間拒絕接受,所以慢慢減少了其使用範圍。


    如今在北方,特別是大都附近,忽必烈朝廷依然用強力維持著交鈔的通行。


    但其麵值己經貶了三十餘倍,為了維持北方朝廷的開支,掌管戶部盧世榮等人甚至印發了百貫、五百貫麵值的巨鈔來掠奪民間財富。


    如果此刻突然有幾千萬計算的交鈔出現在大都附近百姓手中,即便不懂得度支之術,眾參謀也知道北元朝廷立刻要陷入交鈔如紙的a尬境地。


    忽必烈君臣沒了錢花,自然會責怪掌管戶部的盧世榮,而盧世榮是漢臣葉李親自推薦接替阿合馬的“能員”,很多蒙古係和色目係大臣,包括太子真金等人都看他不順眼。


    屆時,隻要有人把盧世榮貪汙的證據送到幾個以“清廉著稱”的蒙古大臣手裏,漢係、蒙古係和色目係諸臣肯定又會借機開始新一輪傾軋。


    “立刻把封存的所有交鈔交給鹽幫運到北方。


    通知科學院,抓緊時間再造一批,麵值以一貫、兩貫為主。


    子敬,你通知北方情報統領,圍繞這個計劃展開行動!”文天祥果斷地命令道。


    攻城掠地是元軍所長,但經濟世務,卻是大都督府的強項。


    戰爭的勝負未必隻取決與疆場,既然伯顏有心尋大都督府的破綻,大都督府何必不先北元君臣手忙腳亂一番?半個時辰後,領到任務的參謀們陸續離開,分頭去細化各項任務。


    文天祥、劉子俊、陳子敬、陳龍複等幾個大都督府的核心人物,相跟著走出,來到文天祥日常處理公務的書房內“我認為伯顏打著讓咱大宋內亂的主意!”劉子俊看了看眾人,從貼身衣袋中拿出了一份重要情報。


    “據監察院的眼線匯報,萬歲最近接著裁減皇宮用度為名,把苗春將軍派給他的侍衛大部分退給了教導旅。


    餘下的十幾個,也派到了宮牆外圍擔任護衛,不再準許靠近他的書房、寢宮等重要場所!”“萬歲長大了!”陳龍複長歎了一聲,說道。


    這是他一直不願意看到的情況,聰明的趙帚一天天長大,一天天發現眼下的皇帝和曆代先皇在權力上的差距。


    作為一個自幼被大臣們寄以厚望的“明君”,他不可能會忍受大權旁落的情況。


    “萬歲長大了,可有人快六十歲了,還是沒長大。


    吃了多少次虧,還把國家的期望寄托在小孩子身上!”劉子俊冷笑了幾聲,又拿出另一份情報來。


    禮部尚書陳宜中最近動作頻繁,打著替皇帝安撫地方的名義,幾乎拜訪了所有當年從崖山上一塊撤離的舊臣。


    劉子俊拿到的名單上,陸秀夫、鄧光薦、卓可等幾個在地方上有影響力的大臣赫然在列。


    在名單的最下一行,還有幾個文天祥從沒見過的人物。


    劉子俊用紅筆,在他們的名字下重重地畫了一條橫線。


    “這幾個是何方神聖?”文天祥指著紅線問。


    “唐影和樂清揚兩師徒俱是內臣。


    唐影在崖山撤退時和十幾個內臣攜帶了一批財物乘小船逃走,水上迷失航向去了硫球,後來憑著那筆資金坐起了航運生意。


    最近才回泉州,捐獻了十萬兩白銀給內宮。


    樂清揚是陛下的貼身太監,負責伺候飲食起居。


    據細作觀察,此人與陳宜中來往極其密切。”


    “還有這個鄭虎臣,是當年擊殺賈似道於流放路上的官差,在民間素有俠義之名。


    這個吳宇林是一家報紙的主筆,專門給大都督府挑刺的。


    在他筆下,大人是今之曹孟德!”劉子俊指著最後邊幾個人名,冷冷地地說道。


    監察司沒有逮捕人的權力,否則,以他的脾性,早把這些人扔到邵武礦井裏挖泥炭去了“最近民間流傳,說大人有九五之相。


    而諜報司順藤摸瓜,居然發現此言最早是從龍虎山那幫道士口裏傳出來的!”陳子敬跟著又補充了一條新情報。


    “龍虎山那夥裝神弄鬼的家夥早被咱們得罪透了,依我之見,恐怕他們沒安什麽好心!”陳龍複的眉頭皺成了一團。


    在幼帝急於奪回權柄的時機,龍虎山突然造出這麽一個謠來,起到的作用隻能是火上澆油。


    “會不會伯顏派龍虎山這樣做,而皇上會不會……”曾寰遲疑地問了半句話,剩下的一半他己經不用說了,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陳子敬低聲罵了一句,揮拳砸在名單上。


    自從第一次贛州會戰失敗後,他對大宋官家就徹底絕了望。


    如果此刻文天祥命令他帶人把趙畏和陳宜中等人全部抓起來,他絕不會猶豫地接受這個命令。


    “皇上很聰明,他不會笨到去勾結蒙古人。”


    文天祥輕輕地搖搖頭,否決了眾人的推測。


    雖然受到文忠的影響很大,內心深處,他依然牢牢地堅守著自己的道德底限。


    趙帚是個聰明的皇帝,有陸秀夫、鄧光薦這樣的老師教導,他不會笨到與伯顏去勾結。


    但陳宜中呢?那些一直視新政為寇仇的老臣、老儒們呢?他們會不會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出賣一個國家?“大都督不若。


    ……”曾寰試探著說道。


    才說了一半,他的話被文天祥用手勢給打斷了文天祥知道大夥是什麽意思,以大都督府目前的威望和實力,的確可以順水推舟,代宋自立。


    這恐怕是很多武將、文臣都期待的事情。


    明知道十拿九穩的情況下,誰不期望自己有擁立之功?開國功臣的榮耀和功績,足夠一個家族幾代人去分享!可當了皇帝之後呢?約法大會還保留不保留?費盡數人心思創立的各項製度還保留不保留??在大都督位置上,文天祥願意效仿文忠記憶中那些模式去限製皇權。


    但一旦坐上了趙a的位置,文天祥不敢保證自己依然願意把自己關進製度的牢籠裏。


    “陛下很聰明,他應該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想了許久,文天祥以小得無法再小得聲音說道。


    這一刻,他的臉色很白,額頭上帶著汗,就像剛剛生過一場大病般a弱。


    回答他的,是劉子俊的冷笑,“陛下的確很聰明,知道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


    可其他人卻未必知道。


    在很多人眼裏,垂相不過一晉鄙爾,眼下,想做信陵君的人有的是!”刹那間,文天祥感到天旋地轉。


    如果憑著劉子俊這份情報就斷然采取行動,顯然無法讓天下人信服。


    但拖延不決,誰也推測不出下一步陳宜中等人要怎麽走。


    對大都督府眾人來說,他們尊重一手締造的約法和製度。


    對於凡事講究權謀的人而言,約法和製度,不過是一張廢紙爾!眼下決戰當前,大宋內部不能出一點動蕩。


    無論是大都督府主動出擊,徹底清洗了保皇派力量。


    還是陳宜中等人主動發難,攻擊了大都督府,恐怕都是伯顏最願意看到的結果。


    也是他最佳出手機會!伯顏等的就是這個機會,刹那間,所有人都明白了。


    書房內靜的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見,陳龍複挺了挺腰,發現自己的脊背己經被汗水浸透了。


    世間最令人緊張的事情不是你發覺身處陰謀之中,而是發覺了自己身處陰謀之中卻無法破解敵人的陰謀。


    幾分鍾後,文天祥長長地歎了口氣。


    短短幾分鍾,對於劉子俊、陳龍複等人而言,卻像數百年一樣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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