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數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愷鬱。


    他倒不是後悔自己殺死了乃顏,草原的生存法則裏向來沒有寬容的字眼。


    乃顏戰敗,忽必烈能像當年成吉思汗處死紮木合一樣,把他裝在馬皮袋子裏,讓他不流血而死,己經很仁慈,任何人無論其是否同情乃顏,對這件事情的處理方式上挑不出什麽錯誤來。


    讓忽必烈鬱悶的是乃顏臨死前說過的那些話,什麽“刀柄握在陛下的手裏”,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這場黃金家族之間的自相殘殺般。


    還有那句“在上帝麵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狗屁不通!漢人講究“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蒙古人相信“兩個腦袋的蒼狼活不長”,精通兩個民族權謀精髓的忽必烈堅信,任何一個民族必須由其精英來領導才能走得更遠。


    至於精英們多吃點兒,多占點兒,明目張膽向家裏搶一點那都是應該的事情,畢竟他們的作用遠比普通人來得大。


    可這“平等”二字卻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著那麽多人前仆後繼來送死。


    北方草原上,還有勢都兒、納哈兒、哈丹秀魯幹等人寧可戰死不願向忽必烈屈膝。


    南方,有成千上萬的漢人、女真人、契丹人和黨項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戰旗下。


    想到這些四處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氣,一掌拍在麵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謬種,膚是長生天選擇的大汗,總有一天,聯會把你們全部踏在腳下,讓你們知道誰才是對的!”“乒!”楠木桌案應聲而倒,奏折、公文、茶杯、毛筆稀裏嘩啦落了滿地。


    葉李、呼圖特穆爾、伊察特穆爾、桑哥等幾個伺候忽必烈處理公務的大臣趕緊跑卜前,一邊幫著女奴們收拾地上的紙筆,一邊低聲下氣的問道:“是哪個不長眼睛的惹陛下發這麽大的火,陛下莫氣,交給老奴牌們收拾他!”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眾人身邊走過。


    葉李奴顏i*膝的模樣讓他很不舒服,比起當日的乃顏,葉李等人的確像掉光了皮毛的賴狗。


    可乃顏這種人又不肯為自己所用!難道找一個既聰明,又品行高潔的幫手就這麽難麽?唉!”忽必烈長歎了一聲,背對著眾人問道:“你們說,聯做錯了麽?”“什麽事情?”呼圖特穆爾被問得像一個丈二和尚,摸不找頭腦。


    從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問。


    “陛下是一國之主,出口成憲,怎會犯錯!”史天沐最為機靈,葡v在地上回答。


    皇帝沒錯誤,即便是錯的也是對的。


    忽必烈早就料到從漢臣嘴裏問不出答案來,苦笑了幾聲,吩咐道:“史大夫和葉中垂都回帳休息去吧,特穆爾,你跟聯出去走走。


    自從北征以來,聯有好長時間沒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是,臣、奴脾尊旨l”蒙、漢、色目大臣們答應著,退了下去。


    忽必烈帶著呼圖特穆爾,在幾名親兵的簌擁下走出了金帳。


    帳外當值的怯薛看見了,趕緊調了兩個百人隊來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後。


    一行人魚貫出了營門,打馬向東奔出十餘裏,來到一片無名的草場上。


    草原上地廣人稀,又剛剛經曆戰火,四下幾乎沒有生命的痕跡。


    耳邊隻聽見遠處濤聲和風聲響成一片,抬頭看,墨藍色的天空幹淨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點綴在夜空上,就像鑲嵌在翡翠上的鑽石一樣奪目。


    “呼圖,你說聯與乃顏之爭,是聯的錯麽?”忽必烈帶住馬頭,低聲問。


    “乃顏起兵叛亂,陛下必須迎戰。


    否則,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異處,又怎能說是陛下之錯呢?”呼圖特穆爾快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說,膚采用董大之計,驅使漢人殺蒙古人,殺錯了麽?”忽必烈繼續追問,這是西方諸汗對他最不滿意的地方,也是諸汗國不肯向大元繼續稱臣的借口。


    每次被人提起來,忽必烈都覺得萬分委屈。


    “如果問全天下誰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選!”呼圖特穆爾難得清醒一次,反應非常迅速。


    “膚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讓聯做全天下的主人。


    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遼東吧!你自己對這事怎麽看?”忽必烈回過頭來,盯著呼圖特穆爾的眼睛,幽幽地問。


    那一刻,他不像一個橢萬裏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個迷路的孩子。


    “兵凶戰威,特別是同室操戈,幾乎沒有勝負的分別!”呼圖特穆爾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鹹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沒有參與叛亂。


    這些年戰火連綿,打得草原上很窮。


    母馬在遷徙途中下意,兩歲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殘一塊處理掉。


    如果陛下不早日結束草原上戰亂,還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他的措詞很巧妙,既沒說忽必烈縱容漢軍對反抗者進行滅族的行為是對的,又肯定了平叛戰爭的正義性。


    “嗯!”忽必烈從鼻孔裏發出一聲歎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圖特穆爾,直到把自己的垂相打量得渾身發毛,才展顏一笑,說道:“呼圖,你現在越來越像漢臣了!”“臣無論如何變,對陛下的忠心永不會改!”呼圖特穆爾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繼續補充道:“臣這幾年邊做事邊琢磨,發現漢人治理國家的辦法的確比咱們有效得多,大宋有國三百年,內部幾乎沒有大規模的叛亂!而在草原上……”“可他們也閹割了一個民族,整個大宋,沒有幾個血性男兒。


    聯當年聽說葉李敢直麵批駁賈似道,以為他是個有膽識的。


    結果他不過是一個馬屁精,隻有小聰明,沒有大見識的膿包蛋!”忽必烈冷笑著插了一句。


    董文柄死後,雖然以葉李、趙孟扳(趙匡撤十一代孫)、孔株(孔聖人後裔)為首的漢臣沒少給朝廷出了好主意,但從整體上,忽必烈對漢係眾臣還是很失望。


    雖然眼下為了平叛,不得不借助漢軍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戰爭結束,忽必烈絕對不想再重用葉李等人。


    “漢人中也有真英雄,隻是,隻是不肯為陛下所用而己l”呼圖特穆爾的聲音幾不可聞。


    他不知道忽必烈聽了這句話是否會生氣,但他覺得自己所說的絕對是事實。


    “所以,葉李等人都是膿包軟蛋也不奇怪l”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馬鞭指點著璀璨的夜空說道:“糊塗啊,聯有時真不知道你是聰明還是傻。


    是該抽你幾皮鞭還是該獎賞你。


    你不用轉彎抹角地提醒聯,聯雖然用漢軍平叛,但這長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還是咱們蒙古人的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圖特穆爾臉色微微有些紅。


    好在星光還沒亮到照清楚他臉色的程度,汕汕地笑了笑,為自己狡辯道:“其實,其實臣也不全是ile毀葉李他們幾個。


    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葉李等人的確連豬狗都不如!”“真英雄不為聯所用,奈何?”忽必烈長歎道。


    乃顏臨死之前的從容形象又浮現在他的麵前,身為同族的乃顏尚不願像自己低頭,更何況身為異族的文天祥、陳龍複等。


    “陛下威甲海內,所向披靡。


    留著幾個豪傑做對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圖特穆爾不著痕跡地開解起忽必烈的心結。


    “留著幾個豪傑做對手,妙,這話說得妙!”忽必烈瞬間覺得身上一輕,連聲讚歎道。


    雙腿猛夾馬腹,戰馬“希導黔黔一聲長嘶,箭一般竄了出去。


    呼圖特穆爾見狀,趕緊縱馬跟上來。


    周圍的親兵、衛士策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圍成一個嚴密的半圓。


    百餘騎風一樣在草原上掠過,馬蹄聲如雷,在靜夜裏聽起來格外雄渾。


    “呼圖,聯若讓你與李庭領兵北進,去征剿殘餘亂匪,你需要多少人馬?”忽必烈縱馬揚鞭,邊跑邊問。


    “納哈兒、哈丹秀魯幹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賊支援。


    臣領十萬兵,一年之內足夠蕩平他們!”呼圖特穆爾被耳邊的風雷聲激起了豪情,提高了聲音答道。


    “西域諸汗國呢,聯若派你出使,可讓他們臣服否?”“欲使諸汗如以前一樣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


    若陛下想以諸汗為藩屬,臣可盡力一試!”呼圖特穆爾大聲答。


    雖然貴為垂相,他卻從來沒像伯顏、董文柄那樣曾經獨當一麵。


    聽出忽必烈想交給自己一個重要任務,忍不住心中躍躍欲試。


    “文賊實力越來越大,聯不能繼續養虎為患!”忽必烈在海岸邊帶住馬頭,望著水麵上星空的倒影說道。


    “臣願為陛下分憂!”百餘騎兵同時駐馬,蒙古人很少見過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寬闊的水域,皆被驚得目瞪口呆。


    與茫茫大海相比,他們平素認為寬闊的草場,認為巨大的連營,就像一葉扁舟般微小。


    甚至連他們自己,亦如同浩瀚銀河中一粒塵埃。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寬闊所震驚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種博大雄渾。


    洶湧澎湃的波濤襯托著星空倒影,每一顆流星的軌跡都映得如白紙著墨一樣清晰。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劃過天際。


    刹那間的燦爛,亦是永恒。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著,說道:“膚欲領兵南下,與伯顏合力,一舉掃平殘宋。


    遼東叛軍己經不成氣候,膚給你留下十萬兵馬,你與李庭一同掃平了它。


    至於西域諸汗,膚不想讓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願,讓他們成為藩屬吧。


    這是漢人發明的辦法,倒也簡單實用。


    隻是出使之選……”說服西域諸汗稱臣納貢,雙方之間由目前的敵對變為藩屬關係,這個任務很艱難,需要一個有大智慧的人來完成。


    葉李等人固然聰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隻會讓西域諸汗覺得被大元侮辱。


    伊察特穆爾身份夠高,卻對遼東之戰心中充滿怨恨,派他去,恐怕會事得其反。


    忽必烈再一次發現自己手中人才凋零,關鍵時刻,隻有幾個人可堪大任。


    並且年齡都己經超過或接近半百。


    一旦再有人蒙受長生天的招喚,恐怕自己身邊己經無可用之材了。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圖特穆爾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進言。


    “不忽木?他的確是個將相之選。


    就是太剛正了些,最近,他接連給膚寫了三封彈m盧世榮的折子,說膚縱虎為惡。


    聯這裏,彈勃他的折子也有一大筐。”


    忽必烈笑著回答,話語裏充滿了對不忽木的讚賞之意。


    “也好,膚本打算讓他輔佐太子。


    既然膚己經決定回師,太子身邊也不需要那麽多人手。


    你替聯擬一份旨意,升不忽木為中書省左垂,讓他替聯出使西域,與諸汗王重修舊好!”“臣,尊旨!”呼圖特穆爾愉快地答應。


    擔任垂相以來,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薦人才,沒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猶豫地接受,並授予對方如此高的職位。


    對於臣子來說,這象征著極大的恩寵。


    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會對自己高看一眼。


    繼續保持這樣的勢頭,相府門前馬車雲集的情況指日可待。


    (請到smenhu支持正版指南錄)“聯要親自去會會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樣的本事,能殺了聯那麽多鷹犬。”


    忽必烈望著寬闊的海麵,自言自語道。


    “膚要親自去會會他,看看他憑借什麽實力,讓聯的手臂伯顏在鄂州按兵不動。


    膚也要親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訴那裏的漢人,所謂平等,不過隻是一句空話。


    聯是長生天的選擇,長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膚的,聯來了,膚看見了,聯征服了!“聯來了,聯看見了,膚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馬鞭,對著大海狂喊。


    這是馬可波羅給他講的西方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


    那個王一樣殺人無數,但幾千年來非但沒受到指責,反而受到無數英雄的鼎禮膜拜。


    同樣為征服者,更大的功業,遼東流的這點血算什麽?江南流的那點兒血算什麽?忽必烈聽著自己的話在海麵上隨濤聲回蕩,渾身熱血沸騰,心中所有鬱結一掃而空。


    “聯來了,聯看見了,聯征服了!”沙啞中帶著瘋狂的吼聲越傳越遠,直飄到大海的另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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