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忽必烈都很興奮。


    白天他在大明殿嘉獎陪同自己出征的有功之臣,晚上就在內城的延春閣與太子真金以及他出征期間留守在大都的妃子們絮話。


    蒙古人不太注重禮節,如果再早上三、五十年,大汗死後,他的妃子作為財產可以由兒子繼承。


    所以真金在年齡比他小一半的年青殯妃之間也不拘束,想法設法說著各種奇聞來逗寵妃們開心,同時盡力塑造一種家庭的氛圍來拉近與父親的距離。


    己經年近古稀,歲月卻沒有在忽必烈臉上留下太多的衰老痕跡。


    他的直覺依然敏銳,心智依然清醒,並且權術運用得越來越精熟。


    這樣一個英明神武、身體建康的父皇對太子真金而言絕不是什麽值得慶賀的事情,相反,他還需提著十二分小心,避免忽必烈哪天突然動了廢太子的心思。


    雖然以目前的情況看,忽必烈沒有這個念頭,可從他遠在千裏之外依然能將阿合馬和自己的黨羽一並鏟除的雷霆手段上判斷,真金心裏的確沒有穩坐太子之位的把握。


    “那安東尼看到女王的座艦逃走了,關心的追了上去。


    結果本來輸定了的屋大維趁勢反撲,將埃及艦隊焚毀了大半,回到埃及後,女王怕被羅馬人清算,就用一條眼睛蛇咬斷了自己的喉嚨。


    安東尼見女王死了,也拔出了佩劍……”真金繪聲繪色地比劃著,仿佛自己就是那個追隨愷撒多年,最後殉情自盡的將軍。


    “啊!”幾個年青的西域寵妃用春蔥般的手指半捂住嘴巴,驚呼道。


    有人聽得太入迷,藍色的眼睛中淚光隱隱可見。


    “倒是個多情種子,可惜既丟了美人又丟了江山!”忽必烈端起麵前的夜光杯,抿了口裏邊血一般濃的葡萄酒,低聲點評道。


    蒙古人的邏輯和漢人不一樣,如果這個故事被幾個儒臣聽了,肯定會譴責那個名字萬分繞口的埃及女王是紅顏禍水,安東尼的名字也足以和陳叔寶、李煌等人並列。


    但在蒙古人眼裏,安東尼不過是一個沒保住老婆也沒保住私產的倒黴蛋而己,結局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可憐,百汾任何借鑒煮義。


    “是啊,此人年少英雄,曾陪愷撒打下了半個羅馬呢!”真金惋惜地說道,仿佛自己麾下曾經有這樣一員虎將喪身於疆場之上。


    “這個故事你從哪裏聽來的?”忽必烈沒有真金那麽豐富的同情心,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追問。


    杯中的紅酒是福建特產,滋味沒有從西域萬裏運來的葡萄酒那樣淳厚,但勝在清新甘冽,幾杯下去,就能把人的血液像火一樣燒起來。


    “兩個月前,城裏來了幾個西方傳教士。


    自稱是什麽羅馬帝國人,他們的教義與聶思托裏安教差異很大。


    所以,兒臣就把他們留了下來!”真金低聲享報。


    自從殘宋開辟出可到達天方的海路後,一些麵相比阿合馬、馬可波羅還奇特的色目人相繼而來。


    有的人在大都城轉了幾圈後就悄悄地離去,有的卻留在了城內,千方百計想與朝廷搭上關係。


    對於自由傳教之權,大元朝從來沒吝嗇過。


    忽必烈早在數年前就曾經允諾,無論念什麽經,隻要是保佑大元朝昌盛不衰的,就盡管念,蒙古人不在乎你信的是上帝、玉皇還是佛祖。


    但傳教士們卻不甘心,他們希望朝廷能承認他們的教義是唯一的,而與他們所言不同的教派全是異端。


    因為聶思托裏安教支持乃顏叛亂,所以真金特意留下了一枚活子。


    如果忽必烈不能在軍事上迅速擊敗乃顏,他就從信仰方麵著手,用真正的基督教義讓乃顏眾叛親離。


    現在既然忽必烈凱旋而歸,真金就不能直說自己當初的想法了,而是換了另一番說辭解釋道:“遼東初定,乃顏以邪教蠱惑百姓。


    這些人自稱為上帝的真正信徒,用他們來取代聶思托裏安教……”“朕知道了,你盡管放手去做。


    但注意一下,無論他們念什麽經,不要念到朝堂上來。


    否則,殺無赦。”


    忽必烈帶著幾分鼓勵的語氣命令。


    真金的處置很合他的心意,雖然在遼東他曾經宣布不追究基督徒們責任,但教義之爭關係到上帝和魔鬼,不由得他這個皇帝不重視。


    想到這個冠冕堂皇的報複借口,老皇帝得意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


    邊品味葡萄酒留在口的餘香,邊問道:“那幾個騾子,馬兒帝國的什麽人對咱們的大都城怎麽評價,他們見過這麽宏偉的城市麽?”“他們說在整個歐羅巴,沒一個國王的城市如大都這麽宏偉。


    與皇城相比,西方那些君王們住的全是豬圈!”真金喝了一杯酒,裝做很自豪地回答。


    “歐羅巴,當年拔都汗兩萬大軍就橫掃了,那些什麽王,什麽帝,爭先恐後爬過來給他舔靴子!”忽必烈高興地喊,根本沒注意到真金的回答中,巧妙地將‘傳教士們是否見過’,替代為‘歐羅巴沒有’。


    同樣的問題真金問過傳教士,當時那個傳教士給出的答案是,除了泉州、福州外,大都城是天下最漂亮的城市。


    這各答案曾經讓真金感到非常傷自尊。


    但他也知道教士們說得全是事實,大都城內的王公貴族們如今以能用上南方的貨物為榮,既然南北雙方所產奢侈品的檔次差了這麽多,城市繁華程度上的差距估計也同樣大。


    “嘿嘿,他們說咱蒙古人隻會破壞,不會建設。


    朕從來不相信這個道理,咱們建的城市是天下最大,最繁華的。


    咱們建立國家,永遠是最強,疆域最廣的!”酒和自豪感雙重作用下,忽必烈有些語無倫次。


    入城儀式上所看到的景色依然停留在他眼前,寬闊筆直的街道,整齊幹淨的民居,高大巍峨的寺廟、宮殿,還有淩空架起,從西山甘泉宮一直通到皇城內的輸水管,凡是傳教士們說過代表人類文明的設施,大都城應有盡有。


    幾年前,文天祥在報紙上“汙蔑”大元朝是強盜分贓,隻會破壞,不會建設。


    說蒙古人征服華夏絕對不是改朝換代,而是野蠻破壞了文明。


    這些話忽必烈當時看了哈哈大笑,表麵上裝做毫不在意,一顆驕傲的心卻被深深地刺傷了。


    蒙古族是一個快速崛起的民族,沒有經曆過緩慢的孕育過程,所以蒙古人對所征服地區的文明進行瘋狂破壞的同時,內心深處卻對別人的生活方式充滿了仰慕。


    他們幾乎是不設防地被當地文明同化,變得越來越不像蒙古人。


    如今,西域諸汗國一部分都信了穆斯林教,一部分扳依了上帝。


    而大元朝也慢慢以儒家經典作為自己的治國之策。


    文天祥從文明、野蠻之辯的角度“詆毀”大元,正戳到了整個蒙古族的痛處。


    忽必烈要爭這口氣,所以才將修建了近二十年,己經瀕臨竣工的大都城的設計方案一改再改。


    他要用這所天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反駁文天祥的歪論,用這座金壁輝煌的都市向世人證明,蒙古人除了搶掠破壞之外,也會建設。


    他們建設起來的的城市非但比世界上所有城市華麗,而且代表著人類文明的頂點。


    看著父親那幅陶醉的神態,真金偷偷地歎了口氣。


    盧世榮用什麽手段為盛大的慶祝儀式籌款,趙秉溫等人用什麽辦法讓大都城瞬間變得幹淨整潔,他都一一看在眼裏。


    當年,忽必烈為他聘請的儒學大家許衡向他灌輸的治國道理是勤政愛民,絕不是這種擾民自肥。


    但是為了滿足父皇忽必烈的虛榮心,他卻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本意,默許盧世榮等人的齷齪勾當。


    “我兒,莫非有不順心之事麽?”忽必烈帶著醉意的聲音傳來,打斷了真金的思緒。


    “沒,兒臣方才想起國計民生,所以有些走神。”


    真金完全沒料到忽必烈微醉之後,視覺還如此敏銳,趕緊出言解釋。


    “你會是個治國守成的好皇帝,朕將來把江山交給你,心裏會很放心!”忽必烈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醉態可掬。


    “盧世榮不是說,今年國庫收益猛增,預計會節餘數百萬兩麽?這麽多錢在手,你還著什麽急?”“父皇有所不知,國庫裏的銀子,都是最近才入的庫!”真金搖頭,苦笑著解釋。


    “那有何不妥,你說那顏們欠朕的銀子不還麽,且別管他。


    明日早朝,聯親自下旨討要,看他們哪個敢賴帳!”忽必烈明顯會錯了真金的意思,以為自己出征期間,樹大根深的王爺們觸犯了真金的權威,笑著答應盡快在群臣中給真金討回而子。


    “父皇,此事非關諸那顏。


    而是兒臣擔心,今年國庫盈餘數百萬,明年就會顆粒無收!”真金整頓衣冠,正色說道。


    幾個在一邊陪酒的繽妃嚇了一跳,趕緊收起嬌憨癡嗲的模樣,規規矩矩跪坐直身體。


    一個忽必烈的寵妃邊斟酒,邊不停地給真金使眼色要他別談國事掃興。


    忽必烈知道真金不喜歡盧世榮,也知道最近蒙古諸臣和漢臣之間鬧得很不愉快。


    自己的這個兒子什麽都好,就是被儒臣們教導得有些迂,不知道儒家經典大部分是掛在嘴上騙人用的,隻有一小部分才是治國之道。


    但父子剛剛團聚,一些訓斥的話說出來未免破壞氣氛。


    所以他放下酒杯,盡量和氣地問道:“我兒,你說明年會顆粒無收,是什麽道理呢?”“父皇可知盧世榮和郭守敬勾結起來,借天象之說強遷百姓,才能在短時間內收得這麽多銀兩麽?”“這個,為父自然知曉。


    郭守敬的學問很好,為人也老實!”忽必烈淡淡地回答。


    他在大都城的眼線早把盧、郭等人的行為和王公貴族們低價買百姓宅院,然後借朝廷的遷徙政策大發其財的諸動作匯報過。


    並且忽必烈還清楚地知道,所謂今年國庫收入大部分還停留在帳麵上,很多價格翻了數倍的新宅院剛剛開始交割,銀兩入庫尚需要很長時間。


    “郭大學士學問自然是好的,但學問好並不代表著好人品!”太子真金不同意父親的見解。


    郭守敬和趙秉溫趁著這次遷居百姓,都沒少撈了錢。


    對於皇帝來說,臣子貪汙就等於掏他的口袋,這種人學問再好,也應該扔到囚牢裏去。


    但他不敢說得太深,當年鏟除阿合馬所付出的代價,己經給了他足夠的教訓。


    “觀星的事情,他己經跟我說了。


    至於買賣房產賺的紅利,朕己經賜給了他。


    真金啊,你要用他們,就得不時給他們點甜頭吃。


    好馬要喂夜草,否則戰場上無法讓他們馳騁,用人也如此!”忽必烈語重心長地叮囑。


    真金現在的樣子像極了他年青的時候,當年他因為彈劾蒙哥汗的近臣貪汙而被大汗責罰,心中也是充滿憤慨。


    這麽多年過去了,經過了歲月和風霜的磨煉,他才明白了蒙哥縱容左右臣子貪汙的道理。


    能為大汗效力的都是各族精英,精英的需求永遠比普通人高。


    而允許他們在一定範圍內以手中職權謀取私利,是羈絆他們的最有效手段。


    做皇帝的一旦發現哪個臣子不好用了,殺他的罪名根本不用去羅織。


    屆時以貪墨罪抄了他的家,既可讓百姓們覺得皇上聖明,又可為國庫增加收入。


    況且郭守敬在自己回城後的第二天,就己經稟明了以天象為借口強遷百姓事情的始末。


    對於這樣既有學問,又忠心耿耿、做事懂得分寸的大才子,做皇帝的更要給予特殊關照。


    “父皇可曾想過,今年歲入不足,他們從大都城房價上搜刮。


    明年歲入到哪裏去尋,後年歲入到哪裏找?”真金聽忽必烈無端替郭守敬說話,不服氣地提醒。


    “我大元富有四海,天下州郡甚多!”忽必烈大笑回應。


    在他眼裏,盧世榮在兩浙財賦盡失,南方賦稅全力支撐伯顏的情況下,還能想出這種辦法來給國家賺錢,算是一個能臣。


    大元朝現在需要考慮的不是長治久安,而是抓緊一切機會把恢複了元氣的殘宋征服。


    而足夠的銀兩,是將士們用命殺敵,工匠們趕製新式武器的保證。


    至於籌措銀兩時百姓付出的犧牲,根本無所謂,當年曹操用人肉做軍糧,還不照樣成就一番霸業?“百姓們從州郡遷出了,住到哪去。


    百姓安,錢糧何患不足,百姓不安,錢糧雖多,朝廷安能自奉乎?”真金一著急,脫口就是一句儒家經議。


    忽必烈的眉毛猛地向上跳了一下,他隻在乎英雄,百姓住哪裏的事情,他沒想過,也懶得去想。


    “皇上父子剛剛團聚,何必說這些瑣事。


    況且咱蒙古人圍氈做家,這麽多年也不過得很好!”忽必烈的寵妃莎林娜見父子越說越僵,趕緊上前打圓場。


    一邊給忽必烈與真金麵前的酒杯倒滿,一邊用眼神提醒太子別過於衝動。


    “圍氈做家……”真金徹底無語了。


    草原上的蒙古人扯幾片氈子就可搭個帳篷繁衍生息,這是事實,而漢人的城市卻不能這樣管理,遠方來的傳教士說過,福、泉二州的繁華與大都完全不同,福、泉二州百姓的自信全寫在臉上,而大都城即便是中上之家,臉上也充滿了憂患的神色。


    “衡量文明與野蠻的標準不在於城市之華美,建築之高大”文天祥書於南方報紙上的話再次回響在真金的耳畔,“官員是否廉潔、百姓是否富足、人的財產與生命是否有保障……”這些話,他不能完全理解。


    但他知道,自己父皇更不理解。


    父皇和文賊對國家、民族、文明的見解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誰高誰低,旁觀者一眼就能看明白。


    如果事實真的如此,父皇能如他想的那樣快速擊潰文賊麽?真金不知道答案,憤懣間,他隻聽見忽必烈不高興地數落:“父皇這樣做,還不都是為了你。


    殘宋勢力越來越大,如果我不早日籌足糧餉南下,一旦伯顏有失……”伯顏有失?幾各嬪妃全都驚詫地抬起了頭。


    在小一輩蒙古人中間,伯顏就是一個不敗的神話。


    他現在在江南西路處處占著上風,己經突破了黃葉嶺、謝山防線。


    捷報上說,宋將鄒??壞貌蝗?呤賬酰???鱸?鶯托“敫鯰拗萑昧順隼礎u庵誌質葡攏??趺從姓槳艿牡覽恚?“咱們一家人關起門來說話,南方的仗不好打,也不知道要打多久。”


    忽必烈歎了口氣,低聲說道。


    “所以盧世榮即便是頭豬,現在也不能殺。


    他還能給國庫弄來銀子,父皇還需要這些銀子。


    等為父平了江南,把福州、贛州那些能造銀子的作坊全搶回來,你怎麽折騰,為父都不管。


    但現在,卻絕對不可動他一根寒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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