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和大都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城市,關於這個話題,郭守敬不止一次聽別人說過,但雙腳踏入福州,他才知道兩個聲調的確相去甚遠。


    他所參與建造的大都城格局兼顧陰陽五行與儒學精義,以忽必烈的皇宮為中心,方正宏大、富麗堂皇。


    相較而言,大都督府的治所福州則顯得簡陋、淩亂,一些在五代、甚至唐末就存在的建築依然破破料料的在風雨飄搖,一些低矮的民房也不顧形象地混雜在新崛起的高樓大廈之間,與整個城市欣欣向榮的基調是那樣格格不入。


    但郭守敬卻絲毫無法鄙夷福州城的破舊與簡單,大都城的建造幾乎鏟平了原來所有不符合規範的建築,可以說是完全毀滅了曆史。


    而福州城,卻悄然把曆史和現在混同為一。


    福州城有一點是大都城遠遠達不到的,那就是百姓臉上都充滿自信與從容。


    那是能吃飽肚子並且不為明天的生活擔憂才能顯現出來的神色,雖然這些市井小民中間不少人的衣衫上還打著明顯的補丁,但舉手投足間卻擁有北遠富豪也表現不出來的不卑不亢。


    這還是原來那個大宋麽?郭守敬不太敢相信。


    當年他曾經在老師和同僚口中聽說過有關大宋的傳言,一概是官員多麽昏庸、士兵多麽懦弱、百姓多麽奸猾。


    而現在展現於他眼前的福州,卻處處體現著泱泱大國之風。


    這是真正的大國之風,不體現在舉世無雙的宮殿上,也不體現在皇家貴族如何一擲千金的誼奢上,而是體現在國民的一言一行之間。


    大都城也很繁華,但郭守敬清楚記得自己坐轎出行時,百姓隻是讓開了主路,就繼續做他們的生意,談他們的買賣,仿佛根本沒見到車上的方老將軍。


    令郭守敬更佩服的是福州民間在戰爭麵前所表現出來的勇氣。


    郭守敬可以擔保,走遍北方各個州縣,即便是把忽必烈的老家都算在內,也沒有一個地方在大戰即將來臨之際,依然能表現得如此有條不紊。


    當年李?叛亂,大都城在叛亂之所濟南的千裏之外,駐紮有十萬重兵,依然不免一日三驚。


    很多富戶豪讓甚至悄悄將財產轉移到城外,以防戰火燒到身邊後遭受池魚之殃。


    而福州百姓卻仿佛根本不知道忽必烈領傾國之兵南下般,或者根本沒將南下的大軍放在眼裏,該做工的做工,該經商的經商。


    郭守敬甚至親眼看見一夥穿著短衫的中年人,扛著竹竿,擒著草簍,悠哉遊哉地去江邊釣魚。


    而宋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求戰欲望,更遠遠出乎郭守敬的預料。


    劫持了他和大批北方英傑的方馗老將軍一到福建,馬上趕往大都督府請戰。


    在福州公開發行的報紙上,郭守敬至少看到了二十幾個大名鼎鼎的將軍主動請纓。


    蘇醒、陳複宋、張世傑、蘇劉義,這些人有些並不是文天祥的部將,有些甚至與文天祥政見相左,在這一刻,居然全部站到了大都督府背後。


    與印象中懦弱的大宋不同,翻遍驛站中的報紙,郭守敬也沒找到一篇宣揚求和的“理智”聲音。


    相反,從當世大儒到平頭百姓,大夥幾乎眾口一詞地宣布:華夏即使戰剩最後一個人,也絕不考慮投降。


    其中,幾個投筆從戎的學院青年留下的誓言最為擲地有聲。


    “我生國滅,我死國存”,八個字,寫盡了一個民族在國難麵前的決擇。


    “這還是大宋麽?”在驛站暫且安歇的日子裏,郭守敬與其他幾個被方馗劫持來的北方英傑私下數度交流,誰都無法得出肯定的結論。


    很多人都覺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夢中,隻是這個夢,如酒一般醇烈。


    在最初的震驚於興奮平息下來後,郭守敬開始考慮自己的生存問題。


    把他“劫持”來的方老當家很仗義,在旅途中,即答應推薦郭家的長子去流求島上的航海學院讀書,解決了郭守敬的後顧之憂。


    但文天祥卻不像他想象的那樣求賢若渴,非但沒有大張旗鼓地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甚至連見麵的機會都沒給。


    三天後,郭守敬有些沉不住氣了,對著前來安置大夥的一個年青官員發起了脾氣。


    “丞相大人最近公務很忙麽?不知何時才能賜我等一見?”幾個與郭守敬同時來到福州的北地英傑紛紛圍攏過來,小聲表達自己的不滿。


    與郭守敬一樣,他們也是莫名其妙地被一夥黑衣人劫上了船,經過半個多月的海上奔波來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福州,對自己的未來充滿迷惑。


    年青官員聽出了郭守敬話中的不滿味道,卻也不生氣,笑了笑,低聲回答:“丞相大人這幾天不在福州,所以不能親自前來迎接諸位先生。


    諸位先生有何要求,盡管通知在下。


    蕭某可以盡力為先生們奔走!”“既然如此,但不知蕭大人打算如何處置某等?”郭守敬追問了一句,處置二字咬得很清晰。


    眼前這個官員衣著樸素,看年齡四十尚不到,在丞相府想必也不是什麽關鍵人物。


    說話口氣如此之大,真不怕閃了他的舌頭去!“郭先生不必客氣,叫我蕭資即可。


    先生於天文、地理上的造詣令人仰慕,不知可否屈就華夏科學院天文學院士一職?”年青官員笑了笑,帶著幾分討好的口氣回答(與一般yy小說扮豬吃老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然後轉過頭,對另其他幾個北地英傑說道:“朱先生在代數求元方麵造詣天下無雙,丞相希望先生可屈就數學院士一,李先生精於數理,蕭某想請先生亦就職數學院士,至於其他幾位先生,華夏科學院皆掃榻以待!”“你,你是蕭資!”郭守敬覺得後頸猛地一陣發緊,整個人都愣在了當場。


    華夏科學院院長蕭資的大名,他在北方不止一次聽說過。


    據降將黎貴達介紹,整個破虜軍中所有新式軍械,以及風行大江南北的四輪馬車、新式水排、風車等,皆出自此人之手。


    想想文天祥唯一的嫡傳弟子,整個華夏學問最學的人物如小廝般圍著自己轉了三天,郭守敬心中的怨氣全消,代之的是無以名狀的感動。


    在北方,忽必烈也甚有名的禮賢下士。


    亡金滅宋之後,曾經號稱盡收天下賢才。


    但事實上,忽必烈未曾給學者們任何尊敬,哪怕是其最看重的理學先生,忽必烈父子也“呼秀才而不名”。


    對於堅信“能騎馬彎弓即為豪傑”的蒙古人而言,學者隻是霸業的點綴,就像工匠一樣,奴隸的一種而已,犯不著記住他們的名字。


    忽必烈曾有語“朕求賢三十年,惟得竇默、李俊民二人而已。”


    但得到竇默、李俊民後的忽必烈,反複詢問的卻是長生和占卜之法。


    至於郭守敬本人,忽必烈和真金更注重他根據來預測大元朝能否千秋萬代,而不是天文學的本身。


    相比於北元的輕慢,大都督府對學者明顯重視得多。


    身為科學院院長的蕭資親自跑前跑後為大夥忙碌,而方馗在“綁架”的同時,還不忘了冒著生命危險接出大夥的家人,運走家中的金銀細軟。


    “能與蕭大人當麵探討,乃朱某平生之幸!”被蕭資尊稱為朱先生的朱世傑第一個從震驚中回過神來,熱切地回答。


    他精通數學推算,歸納總結了“四元術”(多元高次議程列式與消解法)、“垛積法”(高階等差數列求和)與“招差術”(高次內插法)。


    與已幫數術名家李冶齊名,世稱“李朱神算”。


    郭守敬的《授時曆》勘測總結過程中,就多次引用了李朱二人的研究成果。


    如此一個集中華數學研究之在乘的學者,在元庭卻被忽必烈歸為了占卜術士一類。


    朱世傑不滿於元庭的輕慢無知,早就幻想著能與傳說中的南方英才一同交流天元術(議程求解),據他的推測,南方那些精妙物器,十有八九與算學發展有關聯。


    所以對於這次被“劫持”,他心中非但不反感,而且深有被知己器重的驕傲。


    郭、朱等人謙遜,蕭資卻不敢在這些人麵前擺架子。


    他的全部學問來自於文天祥的《天書》,而眼前這些名家卻憑著各自的感悟,總結出不亞於《天書》所載內容的高深知識。


    按文天祥的說法,蒙古人的入侵割裂了華夏文明的發展,而科學院的任務之一就是,通過這些英傑,把華夏文明的種子完好的延續下去,並讓它不間斷的延續下去。


    做好這一項工作,對大都府的好處不亞於再獲得一部《天書》。


    客氣地點點頭,蕭資說道:“不敢,南方學子盼諸位先生,如久旱盼雨。


    因此蕭某才說動大都督,強行相請。


    其中得罪之處,望先生見諒。


    科學院在山前準備了陋室數間,暫供諸位先生駐足。


    至於生活瑣事,自有人替諸位打理!”見蕭資如此客套,大夥即使心中有怨言,也不好說得太明了。


    畢竟眼下在破虜軍的地盤上,一旦惹得主人發了狠,恐怕連罰酒都吃不上。


    懷著各自的心事,眾人在蕭資的安排下來到科學院專門給院士準備的“陋室”前,門還沒有進,已經有人再次驚呼出聲。


    那是散落在向陽半山坡上的百十座獨立的小樓,彼此和矮牆和灌木隔開,各自成一個獨立的花園。


    層層疊疊的繁花間,一道溪水繞著山坡向遠方流去。


    (從這些句子可以看出酒大確實是理工科班出生,沒辦法的事情。


    不過真把精力用到細節描述方麵,其他的內容就不好說了。


    ps:絕對沒有任何貶謫酒大的意思,向來我是最喜歡酒大的文的。


    )“蕭,蕭大人,這,你說這是給我們準備的陋室?”對多次開方有所研究的河北隱士李書文結結巴巴地問。


    幾天來,他曾見識過福州官方的衙門、驛館,知道福建大都督府力行檢樸,公務開銷甚小,很多一百多年前的老屋刷了層白灰即成為了官員履行日常公務之所。


    所以一直認為蕭資口中的陋室是座破瓦寒窯,萬萬沒想到最後卻是如此奢侈所在。


    “每人一處,暫借給諸位居住。


    等將來諸位另有了薪俸,可以考慮將這住所買下,或者去別處另置良宅!”蕭資點點頭,笑著回答。


    隨即安排同來的短工,幫助眾人安置行囊。


    ‘但不知在大都督府,不,大宋,院士一職位是幾品幾級,俸祿多少?“李書文沒當過官,不像其他人那麽愛惜顏麵,此刻見蕭資答得爽快,索性直接問起了”錢途“。


    這正是很多人最關心的,被方馗無禮劫持後,大元朝從此再沒眾人立足之所。


    如果到了大宋卻沒得到應有的待遇,對大夥而言就太不公平了。


    況且忽必烈南下在即,大都督府還不知道能在蒙元鐵騎下支撐到幾時。


    眼下的美宅雖然令人動心,卻不是所有人能買起,即便買得起,將來也未必保得住。


    “院士隻是學職,相當於書院的教習,與官員品級沒聯係!“蕭資笑了笑,低聲答,一點兒都不覺得李書文問得唐突。


    當年,很多江南的飽學之士在接到華夏科學院的聘書後,問得幾乎是同樣的話。


    隻不過有人問得婉轉,有人問得直接罷了。


    蕭資知道,讀書多可使人明理,但未必能讓人骨頭硬。


    真正能與大都督府生死與共的不是這些讀書人,而是陳吊眼、王老實這樣大字不識幾個的草莽英雄。


    沒等眾人再次發問,蕭資清了清嗓子,繼續解釋道:“如果非要與官員做比較的話,蕭某隻能說,諸位的薪水是每月五枚金幣,比大宋四品官俸稍高一些,介於侍郎與尚書之間!“五枚金幣,這個數字再次令眾人吃了一驚。


    在福州驛館暫住的幾天,他們大致了解到這裏的物價。


    除了一些不常用的工具外,生活物資的價格總體來說比北元治下略高。


    五枚金幣折合銀幣五十個,相當於足色現銀二十五兩。


    在福建可供中等人家一年支出,換做北方地價,則可置良田三十畝。


    這樣算下來,在華夏科學做一年院士的俸祿,恐怕比元庭的丞相的俸祿還高些。


    當然,這個前提是大元的丞相不貪汙。


    “早知道這麽高的俸祿,咱家自己就跑來了,何必方老當家上門相請!“李書文心算之術高明,弄清楚自己的年俸後,大聲笑道。


    (看吧,心算這麽好用來算自己工資。


    )“是啊,既可忘情於山水,往來又無牧牛壯士!“眾人轟然以應。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無心於仕途,與其當官,不如有個舒適的環境做學問。


    隻不過在北元治下,不當官則得不到安身立命之資,自然也無法靜下心來做學問。


    而大都督府把學職與官職分開的做法,正遂了眾人的心思。


    “院士,華夏科學院!“郭守敬喃喃道。


    自從棄船登岸後,福建大都督府的一草一木,蕭資等人的一舉一動,無不令其震驚。


    有了安穩的生活保障,妻兒也有了退路後,這種震驚慢慢變成了欣喜。


    欣喜轉眼又變成了擔憂,畢竟作為大元朝的高官之一,他清楚地知道此時北元軍戰鬥力到底有多強悍。


    原來破虜軍還有火炮優勢可以憑借,而被劫持前,他與黎貴達已經再度改進了大遠的鑄炮工藝。


    “不知道郭大人對蕭某的安排可否滿意?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盡可提出來,蕭某將傾力滿足諸位的需求?“見到郭守敬神不守舍的模樣,蕭資走上前,低聲詢問。


    “沒,沒什麽,很好,非常好!“郭守敬愣了一下,尷尬地說道。


    心中好生後悔幫了忽必烈的大忙,如果前些日子不那麽立功心切,也許眼下的花園別墅還能多住幾天。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郭某方才是為何科學院以華夏為名,一時走神而已。


    ““是啊,蕭大人可否告知何為華夏?“朱世傑湊上前,虛心求教。


    在福州,華夏兩個字被提及率奇高,上至蕭資這樣的官員,下至驛站的小卒,提起什麽事情,總是我們華夏如何,我華夏怎樣,卻很少說起大宋二字。


    仿佛大都督府建立的是一個新的國家,而不是大宋。


    也許,它的確已經不是大宋,朱世傑暗自得出結論。


    但他還是希望自己的設想得到蕭資的親口證實。


    “所謂華夏,不是曆史上任何一個朝代,不屬於任何一家姓。


    他屬於世代生活在這裏,建設了這片土地的每個人。


    無論漢人、蒙古、女真、黨項、契丹,隻要願意與其他民族平等相待,即擁有這個國家。


    “祥興五年四月,華夏科學院第一任院長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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