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資從來也沒想到,他無意間說的一句話會被載入曆史,並成為後世公認的關於華夏的定義。


    與這個時代的很多英傑一樣,他隻是信口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憑良心做了自己認為應該做的事。


    但在後人眼裏,他們一言一行,都足以令人景仰。


    六百多年後,一個胡姓學者反複研究中華民族的這段特殊的時刻,慨然評價道:“北元初侵時,蓋華夏民族觀念未成,所以頃刻席卷宇內。


    待忽必烈再度南征之際,華夏民族觀念己深入人心,北元欲重演五胡亂華故事,心有餘而力不足也!”關於這段時間蒙古人的所作所為,這位博學睿智的老者不無幽默地寫道:“我們應該“感謝”忽必烈,如果不是他所率領的蒙古族對華夏祖先進行的血腥屠殺和殘暴奴役,我們至今還分不清楚朝代更迭和異族入侵之間的區別。


    是忽必烈大汗用屠刀讓華夏祖先認清了國家與民族概念,認清了成為被征服者的悲慘命運。


    使他們不再相信五德輪替的鬼話和征服者的任何借口。


    此後數百年,華夏民族即便內部矛盾到了最尖銳時刻,想到的也是憑自己的力量慢慢修正而不是借助外來兵馬“重塑”自己的國家!”“六百年間,先後有俄羅斯、倭寇試圖染指華夏故土,皆被華夏百姓擊退。”


    胡姓老者以如椽巨筆總結數百年曆史,心潮澎湃。


    “每當國家危難之時,總有人振臂高呼“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然後數萬鐵血男兒前仆後繼,九死而無悔!”“驅逐韃虜,恢複中華”這八個字最早出於祥興五年名懦陳龍複所寫的《抗元檄文》。


    全文共六百餘字,以文言寫成,字字現金石之聲。


    檄文發出後,流求蘇家、東海方家、黃水洋群豪、兩浙草莽以及福建、廣東各地豪傑全部聚集在文天祥戰旗下。


    一時間在建康附近居然匯集了近二十萬兵馬,兩浙各地陸續還有其他誌願者,紛紛趕往抗元前線。


    “……驅逐胡虜,恢複中華救濟斯民,永安社稷!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居於國中,願與華夏之民平等相待者,則視之與華夏人無異。


    歸我者永安於中華,背我者自竄於塞外。


    我中國之民,自我中國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忽必烈猛然站起身,把細作送來的檄文重重摔在了地麵上。


    他從來沒讀過這麽有氣勢的檄文,偏偏這檄文來自敵人的筆下。


    “葉李呢,把葉李給朕找來,他不是與文賊齊名麽?速給朕寫一篇同樣的文字來反擊!”金帳裏傳來一陣陣咆哮,受傷了野獸般淒厲。


    兩旁衛士謀臣嚇得臉色發白,不知道拿什麽言辭來回應。


    有人悄悄地給光祿寺正卿月赤徹爾送了個信,片刻之後,這個在忽必烈麵前最能說上話的後輩將領匆匆忙忙趕到中軍。


    “葉李呢,他怎麽還沒來。


    難道他承認沒文賊才高麽?還是三心二意,也想著造朕的反!”忽必烈見來的不是自己最急著召見的人,不滿地吼道。


    他身材不高,一條腿還有些跛,但此刻這拖著一條跛腿的老人卻如座大山般壓得眾謀臣喘不過氣來。


    “陛下,葉李老了!”月赤徹爾上前幾步,躬著身子回答。


    手腳卻絲毫不停歇,快速將忽必烈扔到地上的諜報拾了起來。


    “老了,朕準他告老了麽!派人給我用快馬追回來,寫完了南征檄文再讓他滾!”暴怒中的忽必烈不會跟任何人講道理,一張臉黑裏透紅,仿佛馬上要噴發的火山般狂熱。


    “陛下何必與文賊一般見識呢,您這裏越生氣,他在江南越得意。


    咱蒙古人向來用彎刀跟人講道理,不逞這口舌之利的。


    當年成吉思汗爺六個字,不抵花子摩國洋洋萬言麽!”月赤徹爾快速掃了一眼檄文,淡然相應。


    “你要戰,便做戰!”忽必烈猶如被醒醐灌頂,臉上的表情瞬間從狂暴中回複正常。


    從月赤徹爾手中奪回諜報,再度掃了一遍,冷笑了幾聲,道:“要打便打了,廢話那麽多幹什麽?月赤徹爾,你說得有道理。


    至於葉李,讓他繼續歇著罷,朕需要時再喚他!”“陛下,葉李上月己經蒙長生天召喚去了!”回過魂來的怯薛秦少卿低聲提醒。


    方才忽必烈讓他們去傳喚一個死人來應旨,當然沒人有膽子去閻羅殿下令。


    “死了,怎麽死的。


    朕怎麽不記得?”忽必烈搔了搔頭頂上越來越少的白發,茫然地問!“陛下是被文賊氣的,所以一時忘記了!”機靈的月赤徹爾笑著回答,“葉李舉薦盧世榮為國理財,結果盧世榮卻貪贓枉法。


    盧賊罪行敗露後,葉李覺得愧對陛下的信任,所以在家中自裁了。


    陛下當時還曾下旨厚葬了他,葉家大小皆謝陛下洪恩呢!”“喔,這麽回事情。


    朕說最近心裏空空的,連一個說笑話的人都不見。”


    忽必烈恍然大悟般說道。


    此刻他終於想起來葉李是被自己下令在家中閉門思過,結果一時想不開,仰藥自殺了。


    既然麾下最有才華的葉李己經不在,反駁‘抗元檄文)的話也無從談起。


    作為一代梟雄,忽必烈拿得起放得下,為葉李的死惋惜了幾句,很快就把話題轉到如何與南方作戰方麵來。


    南征之前,北元君臣沒預料到文天祥在江西岌岌可危的情況下居然還敢率軍迎戰。


    如今南方二十萬兵馬枕戈以待,北方百萬大軍也不得不調整自己的步伐。


    “你們說,朕是先南下擊文賊呢,還是東進擊陳吊眼呢?”忽必烈敲了敲桌案,瞪大眼睛問。


    希望眾將能像當年董文柄一樣,給他提一個恰如其分的建議。


    “賊眾如今士氣正旺,所以南進不如東征。”


    老將軍也速特穆爾低聲建議。


    南下的元軍以前從來沒跟破虜軍發生過碰撞,雖然諸將都懷著必勝的信念,但對手畢竟也有著不敗的威名。


    與其在它氣勢旺盛時一頭撞上去,不如先找一個稍弱的對手稱稱彼此的斤兩。


    這個投石問路的想法得到了很多將領的響應,索都、張弘範等名將先後戰敗,伯顏領兵南下卻被阻於江西北側的群山之間,這些事實讓驕橫的蒙古將領們選擇了謹慎。


    “末將以為,與其匆匆南下討伐文天祥,不如先剿滅陳吊眼。


    眼下兩淮有漢、唐、周、楚幾家反賊隔著,文天祥無法北上與陳賊呼應。”


    一個在軍中多年的蒙古將領建議道。


    “而那幾路人馬忙著關起門來當皇帝,自然也不會給陳賊任何支援!文賊的話雖然說得響亮,張口華夏,閉口華夏,實際上漢人依舊時一盤散沙。


    陛下可逐個擊破之,用事實擊敗文賊的空話!”“末將附議也速特穆爾老將軍的提案!”蒙古籍漢軍萬戶李軒瞪了那個鄙視漢人的蒙古將領一眼,出列下拜。


    “末將願領一路兵馬為陛下滌蕩兩淮,在陛下回師前,把南下的道路清理幹淨!”“漢、唐、周、楚幾個笑話,應該剿撫並重。


    陛下若以雷霆之威擊之,此輩向來無風骨,想必紛紛南逃,反而讓文天祥帳下白添了許多兵馬。”


    老將阿裏海牙慢慢說出自己的構想。


    諸將之中,隻有他和阿刺罕兩個真正清楚破虜軍的戰鬥力。


    如今元軍在火炮配備方麵己經不落下風,但畢竟沒有破虜軍對新式武器掌握得那麽熟練。


    與其和破虜軍硬碰硬,不如在漢人的民族性上做文章。


    蒙古人的傳統是對強者無保留的服從,所以忽必烈可以把蒙古人凝聚成一條繩。


    而漢人的英雄向來彼此不服氣,每個人心裏都在做帝王夢。


    如果在這一點上做點突破,以兩浙的反王們為元軍之前驅,南方檄文中所謂的華夏民族,無疑當頭挨了一記大耳光。


    “得防備文天祥從海路支援陳吊眼!”有人謹慎地提醒。


    破虜軍的海上優勢一直為北元所忌憚,如果文天祥不顧一切從水路給陳吊眼派援兵,東征之舉又可能打成一場曠日持久的爛仗。


    “未必。


    海路運兵,少則與事無補,徒增傷亡。


    如果運得多了,文賊拿什麽給他們提供糧草?”忽必烈皺著眉頭反問。


    既然皇帝陛下都表了態,諸將們自然也無需多費腦子。


    在大多數將領眼裏,先打陳吊眼與先攻文天祥隻是戰爭的步驟問題。


    有三十多萬蒙、漢聯軍,還有近二十萬協裹而來,自各幹糧的民壯,這仗怎麽打都沒有輸得可能。


    “給伯顏傳令,讓他不計代價,加強在江西的攻勢!”忽必烈想了想,再次傳令。


    殘宋的實力絕對支撐不起兩線同時作戰,文天祥把大軍集結到長江畔,鄒諷那邊的兵力必然會出現短缺。


    如果伯顏能在夏天結束之前完整地拿下江西,江南的元軍就可以順勢插到文天祥的側後。


    長江邊上呂師夔這路殘軍,如此兵勢麵前,他應該懂得自己該選擇哪一方。


    漢人有句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


    《抗元檄文》上的話說得雖然漂亮,具體到生死關頭,卻未必如一張手紙。


    第一次領兵南下時,那些一邊高喊著為趙姓朝廷盡忠,一邊迫不及待開城投降的士大夫,大夥還見得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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