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萬戶格根看著殘破的瓦土關,雙眼幾乎噴出火來。


    如果把此刻關牆下的屍體摞成堆,高度絕對可以與瓦土關等平。


    而裏邊的宋軍依然呼喝邀戰,絲毫沒有退意。


    格根接受不了這樣的戰果。


    當年兩個蒙古萬人隊可以橫掃西域百餘國,打得西方幾十萬聯軍望風而逃。


    如今同樣是兩個萬人隊,拿著遠比當年拔都汗西征時好的兵器和鎧甲,並且還有火炮助陣,打了十餘日卻奈何不得眼前一個矮小的關卡。


    比起陪同拔都汗西征時的名將,格根不認為自己的能力與前者相差很多。


    從士兵一步步爬到將軍,親身經曆的大小戰鬥不下百場。


    豐富的戰鬥經驗讓他知道怎麽做才是最佳選擇。


    格根認為,攻城戰說到底拚的是消耗,其中沒太多的花巧可言。


    什麽時候一方的士兵拚光了或者士氣拚盡了,什麽時候戰鬥就有了結果。


    況且此刻雙方都沒有玩花巧的機會,守城的漢軍根本不懂蒙古話,對著清一色的蒙古武士,分化、離間等計策壓根用不上。


    而攻擊方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格根從出城反擊時被抓的俘虜口中得知,江南西路一直流傳著蒙古人要屠盡所有百姓的謠言。


    這個謠言讓格根憤怒莫名,偏偏他卻無法分辯。


    在上一次南下時,蒙古軍為了節約軍糧,保證後路安全,的確做了很多出爾反爾,誘降後再殺俘的壯舉。


    如今,即便勸降者在關牆下說得天花亂墜,除非是傻子,沒有人再冒著生命危險相信大元一次。


    宋人善良,淳厚,但你隻能騙他一次。


    有了一次經驗,他絕不會給你第二次機會。


    所以,格根覺得自己運氣差,生不逢時。


    這種感覺更讓他幾欲瘋狂,血紅的眼睛裏對士兵的生命沒有一絲憐憫之色。


    “傳令,再上五個百人隊!”再一次強擊失敗後,格根咬著牙吩咐。


    身邊的傳令兵嚇得一哆嗦,猶猶豫豫地舉起了令旗。


    戰鬥進行得太慘烈了,傳令兵己經不忍心繼續招呼自己的弟兄上前無謂地送死。


    “將軍,雨太大,弓箭都失去了準頭。


    不如先把弟兄們撤下來喝點酒驅驅寒,晚上咱們挑燈再戰!”上千戶其莫哥跑過來,製止了傳令兵的進一步動作。


    他與格根是從士兵堆裏一同爬上來的知交好友,所以並不憚捋這位上萬戶的虎須。


    “拿號角來,本將親自為弟兄們助威!其莫哥,你帶領我的親兵督戰,畏縮不前者,殺!”格根毫無表情地命令,伸手,從另一個親兵手裏奪下了號角。


    “嗚——-嗚!”蒼涼的角聲穿透風雨,在群山間回蕩。


    五百蒙古死士大步上前,在弓箭手的掩護下向瓦土關展開了新一輪強攻。


    上千戶其莫哥楞了楞,伸手擦了把臉上的雨或者是眼淚,提刀站在了攻擊隊伍最後。


    “兄弟,別怪大哥不給你麵子”格根拚命吹著牛角,臉被憋成了黑紫色。


    他何嚐不明白其莫哥的心思,總是攻而無果,本部人馬早晚會失去崩潰。


    但是,寧可把手中的士卒拚光了,格根也必須撕開宋人的防線。


    此時,江西的蒙古軍己經沒有退路。


    如果成功擊潰鄒夙,大帥伯顏還有可能帶著兵馬順勢向東,攻擊文天祥的側後。


    如果江西沒拿下來,而忽必烈陛下在東線又輸給了文天祥,大元朝丟掉得可能就不僅僅是江南西路。


    如果把己經到手的江南再“還給”宋人,今後蒙古鐵騎還有機會再次飲馬贛水麽?文天祥用了六年時間,從一個流竄山間的草寇變成了大元帝國的勁敵。


    如果大元朝與他隔江對峙,最後的勝利者絕對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孫。


    “嗚一一嗚一一嗚!”號角聲夾雜著風聲,淒厲如鬼哭。


    蒙古武士在付出了百餘條生命為代價後,再度靠近了城牆。


    城牆上,戰鼓驚雷般響起,張萬安帶著大宋男兒猛然探出頭來,把滾木、擂石、釘拍,冰雹般向下砸去。


    蒙古人攻擊再度受阻,五個百人隊中隻有二十幾個幸運者爬上了城頭。


    還沒等站穩腳跟,就被破虜軍士兵帶著義勇用菜刀和木棍砸爛在垛口處。


    城牆下,攻擊未果的武士們卻不肯後退,從屍體間扶起雲梯,從血泊中撿起彎刀叼在口中,繼續拚命。


    黑色的弩箭如毒蛇,在風雨中亂竄。


    不小心被羽箭碰到,身上就會被撕開一道血口子。


    雙方的羽箭上大部分都塗了毒,受了傷的人大多數根本沒機會得到救治,很快就會傷口潰爛而死。


    但攻守雙方此時都忽視了羽箭的存在,直著身子,用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剝奪對方的生命。


    大雨打得人睜不開眼睛,身上的傷口被雨水一灌,刀割一般的疼。


    打退了元軍的進攻後,渾身上下全是血口的張萬安不敢休息,帶著幾個親兵在關牆上巡視。


    “咱們還有多少人!”張萬安邊跑邊問。


    腳步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有可能從城牆上跌下去。


    “報告張團長,算上你,破虜軍還是八十三個能戰的弟兄。


    義勇還有七百二十四人!”“多少?!”張萬安大聲質問。


    他清楚地記得十天前來增援瓦土關的時候,他帶著整個兩個營的弟兄。


    而同時來的義勇還有七千餘人。


    十天不到,八千條生命就躺在了這窄窄的瓦土關上。


    想到自己一手訓練出來的兩營弟兄全軍覆沒,張萬安心裏就直發疼。


    腿被屍體絆了一下,身子一歪,半跪到了血泊裏。


    “狗蛋團長!”兩個親兵快步上前,把張萬安夾在了中間。


    一個從屍體旁撿起大盾,遮擋城牆下呼嘯而來的流矢。


    另一個探出路膊,架在了張萬安的腋下。


    “別叫我狗蛋,跟你說多少回了!”張萬安低聲嗬斥。


    臉上,淚水混著雨水往下淌。


    他不想被別人看見自己落淚而影響軍心,但心中卻沒有辦法忍住悲傷。


    “咱們值,韃子也沒少死!”一個民軍首領用刀尖指了指關下的屍山,甕聲甕氣地說道。


    關牆下,很多屍體己經被雨水洗得發白。


    臉上的汙漬被雨水衝掉了,看不出那些蒙古人與漢人的具體區別。


    很多士兵都還年青,在江南,這種年齡的小夥子正是下地或做工的好勞力,家中能當頂梁柱用。


    “王統領,咱們可能守不住了!”張萬安擦了把淚,低聲向民軍領袖說道。


    瓦土關快失守了,拚掉了他手中幾乎全部人馬後,韃子的攻勢依然如潮。


    這說明關下的敵軍在數量上遠遠超過了守軍,並且,蒙古軍的士氣和對方將領的決心也出人意料的強悍。


    “沒事,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瓦土關後邊還有兩山峪,兩山峪後邊還有徐家豁子,咱們一道矮牆換他五千人,我看韃子有多少兵馬可換!”王姓民軍首領豪氣地安慰,根本沒考慮自己的生死。


    “堅守到晚上,日落後,民軍先撤,破虜軍斷後。


    家中沒牽沒掛的留下給韃子送行!”張萬安用刀尖支撐著站穩身體,大聲命令。


    “給我留一百個弟兄斷後,張團長先走!”王姓首領的話再度讓張萬安大吃一驚。


    看著他茫然的表情,王首領笑了笑,低聲解釋:“有主人陪著,客人才能玩得盡興!托他們的長生天的福,我家八年前就沒人了!”張狗蛋點點頭,迅速把相關事宜布置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不必婆婆媽媽地和王首領爭論誰來執行“斷後”任務,八年前,江南西路的義勇曾經陪著他們抵抗李恒和索都的四十萬大軍,事後,很多村落都被索都的兵馬殺成了亂葬崗。


    日落之前,元軍又進行了一次強攻。


    把敵人的進攻打退後,張狗蛋身邊帶著四十多名破虜軍,三百多名義勇趁著蒙古人吃晚飯的空隙撤下了關牆,悄無聲息地撤向五裏外第二道匆匆建立的防線,兩山峪。


    王姓首領帶著一百多名受了傷士兵留在了關牆上,其中有受了傷的破虜軍戰士,更多的是無遣無掛的江西義勇。


    走出約二裏後,士兵們主動停住了腳步。


    站在雨中,他們回頭向奮戰了十餘日的瓦土關凝望。


    誰都知道留下的人準備做什麽,但他們的臉上不再有悲傷。


    隻要他們活著,這份悲傷必須留給敵人,而不是自己。


    征服者歡呼聲順著風雨中飄來,如狼嚎般響遍四野。


    經曆了十多天的血戰,他們終於從防守者手中奪得了這座關卡。


    他們有無數理由為自己的武功歡呼,就像當年他們把江南繁華的城市盡數化作瓦礫堆一樣,這是他們唯一的樂趣,也是他們對長生天唯一的回報。


    張萬安走到隊伍的正前方,握拳於胸,向著失陷的瓦土關施禮。


    三百多壯士在暮色中,握拳於兄,默默地向著自己的同伴致敬。


    風雨中,蒙古人的歡呼突然變了調,一道耀眼的紅光從關牆下升起來,直衝霄漢。


    那是上一波守軍埋在城牆下暗窖中的火藥罐,每一波守軍在撤離前,都會保證火藥罐和引線不被雨水和潮氣弄濕。


    是夜,風雨瀟瀟。


    有江南小調,在風雨中低低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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