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在同一夜,黃泥關和瓦土關相繼失守,鄒諷精心布置的吉州防線立刻向內凹下了一大塊。


    出乎雙方的人們預料,兩路攻擊得手的蒙古軍卻相繼放棄了追擊,駐紮在己經炸城瓦礫堆的關口等待伯顏的進一步指令。


    破虜軍的焦土策略讓蒙古軍損失慘重。


    上萬戶格根個性謹慎,雖然在前線打紅了眼睛卻沒失去應有的理智。


    攻下瓦土嶺後,他沒有立刻去查看宋人的陣地,僥幸逃過了一劫難。


    攻擊黃泥關的中萬戶乞兒黑卻沒有他那麽幸運,得到前鋒踏入關內的消息後,這位憋了一肚子火的將軍立刻衝到關牆上殺俘泄憤,沒想到腳下風雷忽起,坐著火藥罐找長生天報到去了。


    黃泥、瓦土二關五裏後的兩山峪和野雞粱陣地簡陋不堪,蒙古軍卻不願意再繼續進攻了。


    武士們終於明白,長生天下還有比他們更無懼的人。


    蒙古武士自幼在漠北草原長大,殘酷的生存環境鑄就了他們不怕死的性格。


    如果不能在戰爭中奪得功名和財富,他們即使回到草原上也沒有舒坦日子可享受。


    既然生無歡,死自然也就無懼。


    把死亡置之度外,抱著頭向前衝不難做到。


    反正戰場上弓箭無眼,誰挨到算誰倒黴。


    明知道死亡來臨卻笑臉相迎,需要的則不僅僅是勇氣。


    所以,當蒙古武士看到腳下的瓦礫堆,看見宋人寧可把自己炸爛也要拉上數倍的蒙古武士同行時,他們必勝的信念發生了動搖。


    衝上去,向殺羊一般將宋人砍翻,將所有房子點燃,金銀細軟據為自己所有。


    是武士們熟悉的作戰過程。


    軟弱到不堪一擊的對手和豐富戰利品,是鼓舞武士們奮戰的主要動力。


    當對手與自己一樣強悍,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時,當戰利品一無所獲還要提防對手是不是戰到了最後一刻,是否打算與攻擊者同歸與盡時,這樣的仗,即便成吉思汗親自來了,也無法激勵起武士們的雄心。


    丞相伯顏對新出現的情況一籌莫展。


    如此慘重的代價,再繼續逼著自己的弟兄跟破虜軍拚命,顯然不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但就此停步不前,又無法da到事先規劃的戰略目的。


    自從下旨要求他加強江西攻勢後,忽必烈那邊再沒任何音信傳過來。


    半個多月過去了,伯顏既沒聽到漢軍在山東攻擊受挫的消息,也沒有聽聞陳吊眼潰逃入海的捷報。


    這種怪異的情況讓他坐立不安。


    作為一個久經沙場、大局觀極強的老將,伯顏敏銳地察覺到此番南征己經敗相己現。


    但作為元帝國的丞相,他隻能強壓著心底對時局的擔憂,前方百計尋找扭轉事態的良策“最好的方法是以新附軍和江南百姓為前驅,鄒諷再狠,也狠不下心來用火藥罐子炸他們自己人。”


    老將火者不花根據以往的攻城經驗,給伯顏獻了一條妙計。


    不像蒙古將領這樣為了作戰勝利可以不計較任何手段,宋人有他們自己“可笑”的道德觀念。


    在戰場上向自己的百姓放箭,他們心裏會內疚。


    如果殺戮過重,即使取得了最後的勝利,懦者和清流們也不會放過那個冷血的將軍。


    鑒於這種情況,蒙古人遇到久攻不下的大城時,總喜歡驅趕當地百姓為前鋒。


    守軍不殺百姓,則城牆必失。


    對百姓放箭,則士氣盡喪,武將還要要承擔責任。


    因此,驅百姓攻城戰術從兩淮到襄樊,縷試不夷。


    “對,攻下任何關卡後,立刻驅趕比士兵多一倍的宋國百姓清理戰場。


    這樣,大宋殘兵即便想與城俱殉,也不忍點火!”下萬戶巴圖da賴跟著補充了一句。


    過於慘重的傷亡,讓這些入侵者本能地想把憤怒發泄在百姓身上。


    “此計甚是不錯麽?…伯顏冷笑了幾聲,問道。


    “隻是二位將軍能否指點一下本帥,去哪能抓到那麽多宋國百姓呢?”“襄樊!”下萬戶巴圖da賴沒眼色的地答應。


    看見伯顏丞相滿臉寒霜,才意識到襄樊在八年前早己是大元重鎮,那邊的百姓屬於大元而不屬於大宋。


    “驅自家百姓攻他國之城,這個計策,本帥倒是第一次聽說!”伯顏狠狠地瞪了巴圖da賴一眼,“宋人,宋人,你等至今還把他們當做宋人,難道還指望他們把自己當作我大元百姓麽?”幾個給伯顏出主意的將領噤若寒蟬。


    伯顏說得對,在他們的心目中,的確沒把自己民族外的人當作同胞來看。


    那些懦弱、卑鄙,對自己鄉鄰狠毒,對外敵恭順;勇於私鬥卻弱於公戰的人能算作自己的同胞麽?蒙古武士不願意承認。


    可他們給大元納了七八年的稅,怎有把他們算作宋人的道理?望著諸將尷尬的臉色,伯顏忍不住連連搖頭,複而發出一聲長歎:“爾等知道殘宋為什麽能苟延至今麽?就是因為咱蒙古人的心胸窄,從來沒把宋人當過同胞。


    如果咱們的心胸僅限於此,恐怕所有征服之地都保不過百年!!?諸將無語以應,有沒有心胸與能不能長期占據征服之地有什麽關係,大夥心裏懵懵懂懂。


    治國之策,他們沒心思過問。


    但如何突破眼前這道防線,今晚卻必須拿出一個主意來。


    又想了片刻,中萬戶奧爾格勒試探著建議:“如果此地沒有突破之機,不如我們放棄吉州,直接東進。


    反正隆興府己經大半在我軍之手,強攻下龍馬坪或進賢城,大軍就可以直接殺到江南東路去1”眾將順著奧爾格勒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在幾乎把脖子扭傷的情況下,終於在江西南路和江南東路的交界處,看到一個潛在的突破口。


    那是地處鄱陽湖南岸的一處邊角之地,沒有任何軍事價值。


    鄱陽湖水係非常不穩定,在隆興府治下的進賢、龍馬坪和塢子口之間,還有幾個彼此相連的小湖畔。


    幹旱之年,這些湖泊則變成一片沼澤,洪澇之年,這些小湖則成為鄱陽湖的一部分。


    由於蒙古武士不熟悉水戰,所以伯顏也從沒想過以此處為南下路線。


    “攻取此地,我軍甚至可以攻取撫州,直接南下去建昌入邵武,那是文天祥的老巢,鄒諷不得不救1”見伯顏沒有明確表示否決,奧爾格勒越說思路越寬,慢慢歸納出了一個絕對匪夷所思的閃擊計劃。


    “使不得,此計純屬送死一隻要鄒諷動一動,咱們就不得不回師相救1”老將火者不花連連搖頭。


    從目前大軍的駐地到奧爾格勒所指的地點,至少有五百多裏的路要繞行。


    蒙古軍中一人雙騎,的確非常適合長途奔襲。


    但從成吉思汗到忽必烈,沒有一個將領做過五百裏遠的大迂回。


    這麽遠的距離,兵馬一旦出發,統帥就無法控製。


    而長途奔襲,守軍得到消息後一定會做出充足的準備。


    並且萬一鄒諷趁機殺出防線來將蒙古軍的退路卡斷,則大軍有可能陷入重圍,不戰自潰。


    “末將聽說,此刻守衛進賢的是一夥降軍。


    此刻贛江之險,我與敵軍各有其半。


    隻要突破武陽水”奧爾格勒小聲堅持。


    東進的最大優勢不單單是可以選擇一個較弱勢的對手,那邊的地形對蒙古軍也有利。


    撫州、進賢一帶地勢平綏,過了武陽河後大軍繞向東南,則麵臨著一大片開闊的平原。


    向南一直到大武夷山都不會再有類似與江西的關卡阻擋。


    徑直向東則可以撲入兩江,那裏駐紮的都是一些警備部隊,戰鬥力與破虜軍絕對不在一個層麵上。


    看到戰略大迂回可能帶來的好處,武將們立刻分為了兩波。


    支持奧爾格勒提出的這個冒險計劃的全是些年青將領,江南西路久攻不下,早己耗盡了他們的耐心。


    破虜軍的焦土政策,更是讓他們沒勇氣再與守軍在山嶺裏繼續糾纏。


    以火者不花為首的老將軍們卻旗幟鮮明地反對這個建議,他們認為,一時攻不破吉州防線,大夥可以在此與鄒諷對峙。


    等到忽必烈陛下從東線過了江,眼下防守方的陣地即便固若金湯的,到那時也必然土崩瓦解。


    而大軍千裏迂回,勝自然可以早日結束伐宋之戰。


    一旦失敗,則會全軍盡沒,把先前所有戰果都葬送掉“從襄樊調來的新附軍到了哪裏?”伯顏聽了一會兒部將們的爭執,盯著地圖詢問。


    “在這!”火者不花用手在地圖上點了點,“上高城,雨大,錦江漲水,他們被隔在岸北了!”“我就知道這群養不熟的狼崽子會找借口!”伯顏雙眉輕輕向上一挑,牙縫裏硬進出了一句命令:“傳令,各路新附軍加快腳步,三天之內,就是爬也要給本帥爬到袁州來!逾期不致者,讓他們自己去看軍法!”“是!”老將們如釋重負般喘了口氣,齊聲答應。


    伯顏催促新附軍加快腳步,意味著他放棄了奧爾格勒的冒險主張,下一步準備用新附軍這些肉盾來填平鄒諷的營壘。


    這樣,這場戰役的最差結果也就是不勝不敗的平局,各人所部兵馬雖然都受到巨大損失,但根本尚在,將來有的是機會恢複元氣。


    “傳令各路兵馬,從今天起停止對各關口的攻擊。


    黃泥關和瓦土關的兵馬先撤回來!等新附軍來了,由他們擔任主攻”伯顏沉著聲音,繼續命令。


    “隻怕那些不肯盡心!”有人小聲嘀咕。


    新附軍全是一些軟骨頭,欺負百姓,彈壓地方尚堪一用。


    攻擊鄒諷的防線?蒙古武士都無可奈何的關卡,他們撲上去估計與請鄒諷聽戲差不多。


    “本帥要的就是他們不盡心。


    傳令下去,新附軍身後不派督戰隊,具體怎麽攻,讓領軍武將自己決定!”伯顏的臉色陰沉似水,不容置疑地吩咐。


    “是!”幾個年青將領有氣無力地答應。


    照目前情形,看來伯顏大人準備與鄒諷耗時間了。


    奧爾格勒的計策雖好,卻沒人敢冒險一試。


    沒等他們耷拉下的頭抬起來,伯顏用手指敲了敲地圖,開始點將:“火者不花!”“末將在!”老將火者不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伯顏施禮。


    “你與奧爾格勒、格畢圖、阿布其格,率領五個萬人隊明天一早出發,直撲武陽水。


    五天後,前鋒兵馬至少要在豐城內出現,否則,軍法嚴懲!”“末將…火者不花嚇得身體一哆嗦,半晌無可奈何才補了“聽令!”二字。


    豐城距離武陽水隻有三十裏,伯顏把手中蒙古軍分了一半去那裏,顯然是準備實施奧爾格勒的冒險計劃。


    老將軍極不情願,但軍令如山,不由他抵觸。


    正沮喪間,又聽伯顏命令,“沿途大張旗鼓,前部抵da豐城後,用一切手段征集船隻,準備木料,城裏的民宅隨你拆,務必在十日內,把渡河物資準備妥當!”“是!”火者不花鐵青著臉答應。


    長途迂回,再架設浮橋,兩段時間加在一處。


    守衛進賢的宋將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元兵到了。


    這一戰,肯定收不到任何效果。


    “其餘各部後撤修整,然後陸續向東移動!”伯顏笑了笑,眼角瞬間射出兩道寒光,“待鄒諷殺出吉州後,咱們回頭砍了他!”好一條調虎離山之計,也隻有伯顏,才能從一個不成熟的建議中總結出這樣一個陷阱來。


    帳中諸將,無論年青激進還是年老持重的,一時都興奮了起來。


    圍著地圖指指點點,沮喪之氣一掃而空。


    。


    “丞相之計雖妙,隻怕那鄒諷不肯上鉤””議論了片刻,有人小心地提醒。


    “那本帥就直接渡過武水,踏平他的兩江!”伯顏一拍桌案,大笑著說道。


    兩江空虛,元軍直撲而下。


    但如此大規模的軍隊調動,鄒諷不可能發現不了。


    然而,當他發現了敵軍的動作後,擺在麵前的路卻隻有兩條。


    要麽賭蒙古軍渡不過窄窄的武陽水,要麽冒險出兵反抄元軍後路。


    無論鄒諷怎麽選擇,雙方下一輪較量,必然發生於群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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