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武一路上都在擺弄媽媽的手機。他發現了解這個時代的最好方式,就是玩手機。


    相機、微信、微博、地圖、天氣、養生……偶然間他打開視頻回放,看見了這麽多年來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行屍走肉。如果誰有更好的形容的話,小武願意拜師。


    小武看完,忽然心裏一陣猛跳。他知道那是興奮,可他不明白為什麽興奮得那麽激烈,仿佛有一條咒語在耳邊不停地默念。


    胡浩見到梁小武的時候,眼睛是紅紅的。兩人相視而笑,半分鍾沒有說一句話。最後倒是胡浩先開口,就像昨天還一起放學的樣子:“我靠,你又遲到了。”


    小武走上前給了一個最熱情的擁抱,感動道:“你他媽老了。”


    “你不老?”胡浩出拳敲敲小武胸口,感受一下他久疏戰陣的肌肉。


    小武哈哈一笑,眨眼道:“我心裏年輕。”


    胡浩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小武無奈隻能打馬虎眼,按著媽媽給的說法走過場。


    胡浩點點頭說:“嗯,和我聽到的版本差不多。”


    小武說:“你聽到的版本?”


    胡浩說:“我聽到的版本是你被古曉靜甩了,心裏承受不了,喝酒過多吃壞腦袋發瘋了。”


    小武咽了一口道:“拜托,這兩個版本不一樣的好不好?你這個是說我自己發瘋,而我明顯是被別人害的。”


    胡浩說:“誰要害你?老實講還不如我聽說的那個呢!”


    小武說:“現實往往比傳說的更離譜。”


    胡浩摟過來拍拍肩膀,稱讚道:“這個你倒說對了!看來你有幹我們這行的潛質。”


    小武心想正好換個話題,笑說:“啊,聽說你幹了記者了,不錯啊,有你的。”


    “是幹了記者這一行,同學你要注意措辭。當然啦,記者也沒少幹。”這回胡浩又用手肘戳戳小武。


    小武忍不住要問:“古曉靜……她……”


    “你幹什麽來了?要不先去看看我爺爺?”胡浩指指樓上。


    小武說:“對啊,正事兒給忘了。你爺爺什麽病?這麽嚴重?”


    “咳,說小不小,說大不大,往小了說他壓根沒病,往大了說再這麽下去他就得死了。”胡浩搖頭歎氣。


    小武不想讓胡浩太難過,故作輕鬆地說:“奇了怪了,難道他也跟我一樣了?”


    “誰跟你一樣啊!”胡浩啐道,“他就是好好的不想活了,覺得這也沒勁、那也沒勁,不願意吃東西了。長期營養不良,給他喂他也不要,活活作的。”


    小武說:“唉?他以前不這樣啊,不是逢人就喜歡打賭的麽?我走那天還想跟我賭我複讀成不成來著。他這種人會覺得沒勁?”


    胡浩搖頭:“大概……是他老了大家都不太理他吧。我後來去外地上大學,家裏也沒誰逗他,你們家後來又搬走了,少了好些話題,漸漸地就覺著沒勁了吧?”


    “還是因為你對老頭兒缺少關心,”小武直言不諱,“得了,我去開導開導他。”


    胡浩用力地點點頭:“那好啊,咱們上去病房吧?”


    “慢著,浩子,我問你,你有沒有跟老頭兒說我又活過來的事兒?”小武拉住胡浩。


    “沒啊,他前麵迷糊著呢。”


    “那就好辦了,你聽我的,咱們這麽招……”小武把胡浩拽過來,如此這般如此這般,聽得胡浩一眉毛高一眉毛低。


    ……


    胡老頭早醒了,他感覺病房內一個喘氣兒的也沒有,包括他自己。


    隻有機器聲。


    在有些人的耳朵裏,這是死神的腳步聲,在另一些人那裏,這是收銀台反複叮呤算計鈔票的聲音,但是在胡老頭聽來,這就是空。


    古井不波,唯接著壁間滴點,平湖如鏡,隻映來月裏斑斕。此刻正是寫照。


    他覺得自己已入化境,多一聲不會欣喜,少一下不會難過,無牽無掛,飄飄蕩蕩,順其自然。


    如果下一秒碰巧死了,大概所有人都沒意見,如果下一秒剛好還活著,大概所有人也不會反對。


    他現在唯一做的事,就是享受這種仙味兒。


    他不去想,這種仙味兒是否來自一種叫孤獨的東西。


    “爺爺,您還記得以前四樓的梁子嗎?梁小武,我高中同學!”胡浩搬了把凳子出溜到病床前。


    “……”


    “就是十年前腦子壞掉的那個,我前些日子還去看過他來著您記得嗎?”


    “……”


    “您當時不是還趴過他們家門口窮打聽來著嗎?您別可裝不記得。”


    “……”


    “您說巧不巧,他剛住進咱們這個醫院。他可慘了,快死了。據他媽媽說,您可能是最後幾個跟他說過話的人之一。”


    “……生死有命,這都是造化……”老頭兒也不睜眼。


    “醫生說他這個病是大腦萎縮,原來還能幹些人事兒,現在越來越萎縮,馬上要成植物人兒了。沒的治。”


    “……”


    “我剛去看了他,問啥問題都沒反應。他媽媽倒是挺平靜的,大概早就料到有這一天了吧?還跟我拉拉家常,她竟然還挺惦記您的。聽說您快成仙兒了,您猜她怎麽說?她說梁子應該給您瞧瞧,說不準他能聽您的。我說為啥?她說您既然有這種看透生死的覺悟,境界肯定跟一般人不一樣,也許能什麽來著……對,通靈!我說您哪兒成啊,要不要打個賭?她說才不跟我打賭呢,愛信不信,您說氣人不氣人?依我看呐,梁子那樣兒,根本就聽不懂人話了,誰來也不行。這不,您看看這視頻,她媽媽傳給我的,您瞧他這樣兒,玉皇大帝也救不了啊!”說著胡浩掏出手機點開視頻,伸到老頭麵前,把音量調到最大,嘰裏呱啦,撲哧哢嚓,不由得不叫老頭兒睜眼看看。


    老頭兒於心不忍,說道:“這麽多年也辛苦他媽媽了……”


    “對啊!可憐死了。這種病,神仙也沒法兒救!看了好些個名醫了,都沒轍。”胡浩看見老頭兒瞳孔裏閃了點光,眼睛愣是睜著沒閉上,心說有門兒,於是添柴加火道:“要不真給您看看?”


    老頭兒還端著,說:“我看又有什麽用?真能把他給看好了?”


    “那這賭您跟我打。”胡浩加了個重音在“賭”字上,“我賭……他一定不聽您的話。”


    “這不便宜你了?”老頭兒瞪眼,“你當我真成仙兒啦?”


    胡浩笑道:“那我跟您換換?”


    老頭兒又切了一聲:“那沒意思,贏你太容易。”


    “少廢話您賭不賭?賭的話我把他推來,晚了他真成植物人兒了啊?”這孫子作勢就往外走。


    “慢著!”老頭兒拽拽被單,“還沒說好賭注呢!”


    ……


    輪椅,病服,大傻子一個。


    胡老頭坐在床上仔細端詳這個多年不見的傻小子,跟視頻裏的沒什麽兩樣。


    胡浩說:“爺爺,咱們倆講好了,您隻能問三個問題,答案隻能是‘是’或‘不是’。三個問題,隻要有一個他答對了,就算您贏。”然後附身又對小武說:“梁子,聽我說噢,你點頭代表‘是’,搖頭代表‘不是’,聽懂了嗎?”


    小武神遊物外。


    “看!”胡浩對著老頭攤攤手,“要這傻子聽話比登天還難,您說您怎麽贏我?”


    老頭不理他,對著小武一陣擠眉弄眼,把小武憋得腹肌疼。


    老頭也不問話,顫顫巍巍伸出小指頭,開始摳鼻子,一邊扣一邊還喃喃自語:“嗯……舒服……”


    胡浩見小武有點摒不住笑,打岔道:“爺爺,您這是白費力氣。”


    老頭兒另一隻手一揚,做了個別鬧的手勢,忽然整個人僵住,緊接著就是一聲:“阿嚏!”


    好個噴嚏,直接噴在小武臉上。小武沒有準備,下意識地側頭躲避,但好歹記著自己是個傻子,所以沒敢用手去擦,隻是像視頻裏那樣低頭發出嘿嘿的聲音。


    “我贏了!”老頭兒一蹬腿,又挺回睡覺姿態。


    胡浩跳了起來,道:“怎麽的您就贏了?”


    老頭斜眼道:“我說‘舒服嗎?’這傻小子搖了搖頭。當麵被噴,可不就是不舒服嗎?答對了,沒毛病,我贏了!”


    胡浩呸了一口:“他那是躲您的唾沫星子,哪兒是什麽搖頭啊?您也太賴了。”


    老頭也呸回他一口:“廢話!他一傻子懂什麽是還是不是?能讓他搖頭不錯了。你不是說搖頭代表‘不是’麽,他搖頭了,我贏了!”


    “這局不算!再來。”


    “不來囉,我贏了。”


    “我不服!”胡浩氣急敗壞。


    老頭兒其實並無睡意,道:“有啥可不服的?有本事你來來看?你能讓他點頭搖頭就算你贏。但是我這種招兒你可不能再用了。”


    “來就來!”胡浩終於等到這一天。隻聽他說道:“梁子,聽我說噢,你點頭代表‘是’,搖頭代表‘不是’,聽懂了嗎?”


    老頭插嘴道:“唉!這句要算的哦,算第一個問題。”


    “算就算,那我重新再問一遍總行吧?”胡浩讓小武在輪椅上坐好,重新問道:“梁子,聽我說噢,你點頭代表‘是’,搖頭代表‘不是’,聽懂了嗎?”


    傻小子點點頭。


    “嗯?”老頭連忙叫孫子扶他坐起來,“沒看清。再來一遍?”


    “那換個問題。”胡浩一臉壞水兒,“梁子,我叫胡浩!”


    傻小子又點頭。


    “慢著,我來!”老頭把胡浩往後拽拽,“梁子,我是你胡爺爺!”


    沒動靜。


    胡浩開懷大笑:“看,還得是我!爺爺您看過西遊記沒?風雨雷電的名字一般人叫不應的。”


    胡老頭說:“你再問他個錯的試試?保不齊他隻會點頭!”


    胡浩也不答話,直接對小武說:“梁子,這位是你胡爺爺,你有什麽話要對他說麽?”


    小武強裝了許久,直到看見這位風燭殘年老人的眼睛裏,重又現出昨日的光彩,忽然百感交集,再也無心欺騙,微笑道:“胡爺爺,您還在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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