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武的一句“胡爺爺,您還在呐?”說來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味道。


    十年前在樓道裏的這一句調侃,如今卻變成了情義與感慨,聽得老頭兒一時濕了眼眶。


    胡浩見勢勸道:“爺爺,咱們不再作了,好好活著,像梁子一樣,不好麽?”


    老頭兒緩了緩神,忽然對著小武十分嚴肅地說道:“我有一個問題,你得回答我。”


    小武下意識地點點頭,實際不明就裏。


    老頭兒說:“你能告訴我你變成傻子後都在想啥嗎?”


    我變成傻子後都在想什麽?小武問自己。他發現自從醒來之後,他總是不能、或者說不敢想這個問題。似乎每一次用力,胸腔內的某一個部分就會分裂,某一個咒語就會響起,讓他像打了激素一樣的難受。


    胡浩插嘴道:“爺爺,你問這個有什麽意思?他人都變傻了,自然什麽都不記得。”


    老頭兒沒理他,隻是盯著小武。小武很勉強地搖搖頭,又開始分裂。


    老頭兒歎了口氣,對著胡浩說:“知道爺爺這些日子得了件寶貝嗎?”


    “寶貝?您別騙人了。搞不好是被誰忽悠買來的保健品吧?”胡浩不信。


    老頭咂了咂嘴,道:“你爺爺我是這麽笨的人嗎?這寶貝呀,是咱家門口那個賣燒餅的給我的,看,還是他們家祖傳的呢!”說著就慢悠悠地扯開薄被子,撩起上衣,露出了一根麻繩一樣的褲腰帶。粗糙的質感,盤在他瘦骨嶙峋的腰上,顯得格外般配。


    胡浩覺得丟人,忙不迭地蓋上被子說:“您這個尊容就別拿出來現了,還寶貝呢!”


    老頭兒可不管,伸手到被子裏一陣鼓搗,轉眼把麻繩拽了出來,對著小武說:“拿去,給你!”


    小武轉頭和胡浩麵麵相覷,不知該接不該接。


    老頭兒道:“你們如果想讓我正常點兒,就接著!”


    胡浩聽罷,抬抬下巴,意思叫小武先收了再說。


    小武道:“胡爺爺,您為啥把您的寶貝給我呢?”


    老頭兒道:“這件事啊,說來話長了。前一陣子我覺得活著沒意思,哎,是真沒意思,這不,兒子不在身邊,孫子又不常來看我,一個人整天和自己較勁,圖什麽呀?但是我呢,也不是個悶葫蘆,就把這事兒啊告訴了門口賣燒餅的,誰叫咱倆熟呢?他一聽,就說有辦法幫我。他說他們家有一個玩意兒,是他爸爸留給他的。他說帶上之後啊,可以記得晚上做啥夢。人麽,白天越沒勁,夢裏可越好玩啊。所以他願意借給我玩兩天,看看我能不能靠這個解悶兒。我說你自己咋不留著用啊,他說他老婆不讓,覺得這東西邪性,其實呢,也就是個玩意兒,傷不到人,頂多就整個神經衰弱吧。”


    胡浩道:“就這褲腰帶?什麽嘛!還說傷不到人,原來您茶不思飯不想,合著都是拜他所賜。”


    老頭兒道:“也不能這麽說,你們冷落孤老的責任更大一點兒。嘿嘿,自從有了這玩意兒,我簡直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莊子你知道嗎?就是做夢夢見自己變身的那個。有一句詩怎麽說來著?莊生小夢迷糊的。”


    胡浩道:“爺爺,那是‘莊生曉夢迷蝴蝶’,什麽‘迷糊的’?!”


    “對,反正就是那個莊生做了個夢,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是個蝴蝶。爺爺我就是那樣的。”胡老頭笑著。


    此時此刻,梁小武徹底地分裂了,“莊生夢”這幾個字像幾個按鈕,哢哢哢啟動,一步步解鎖他的記憶。


    賭徒易做,咱們重新做,賴漢難鑽,還得繼續鑽。一個不一樣的自己正在破殼而出。


    胡老頭繼續道:“爺爺我這才發現這做夢啊,真的上癮,比跟你這兒好玩多了。可就一點,夢裏老有個少年小夥子纏著我,搞得我每天都甩不掉他。哎,說起來也奇怪,這家夥啊,跟你梁子還有點連相。”


    小武頭皮冒汗,正度過一個從分裂到重合的難關。隻聽見胡浩打趣說:“爺爺,您做夢還能夢見梁子?可見這梁子不小。”


    胡老頭道:“就你嘴貧。不過我也確實納悶,後來我又仔細去看看了那個少年小夥子的模樣,又覺得和我自己年輕時也有點像,你說奇怪不奇怪。敢情我和梁子長得很像?”


    胡浩道:“還別說,你們一老一少還真有個共同點。”


    胡老頭奇道:“是啥?”


    “賭!”胡浩一手搭上小武的肩,一手指著老頭兒,公正客觀地笑道:“兩個賭徒。”


    可不是麽?賭徒才容易做夢,做莊生的迷夢。


    小武終於醒了。


    像是一個拾荒者撿回了自己掉在路上的破爛,包含傳功、逆戰、滅敵、陷圍、被克、受辱、昏迷、入夢、遇女、看碟、參秘、昏睡、研句、脫獄,他又迎回了剛剛發誓要走上懟的路的自己,隻是身邊,沒有阿拉。


    小武看著手中粗糙的麻繩,忽然覺得這玩意兒天生屬於自己,不由得怔怔出神。


    胡老頭道:“你看,我們倆還有個共同點,就是都喜歡這跟繩兒。”


    “那您怎麽能夠舍得給梁子?”胡浩揶揄。


    胡老頭的眼睛忽然暗淡下來,說:“膩了。這跟繩兒好像可以帶你回顧人生,但玩下來我發現,我的人生真是乏味得很。雖說比眼前的要精彩一些,可再精彩的戲,也架不住翻來覆去地演。爺爺我累了,到後來反而想要個清淨了。它倒是也能讓我嚐個仙味兒,隻要我控製自己在半夢半醒之間,可這也就跟死了差不了多少不是嗎?我本來想想就這麽招吧,反正也沒啥新鮮事兒了。要不是梁子活過來了,我大概就這麽交代了吧?”


    小武探出身體,拉住老頭兒的手,會心地道:“您告訴我,他頭上是不是有一支蠟燭?”


    胡老頭的眼睛重又亮了起來,下巴後收,驚道:“對對!你怎麽知道?”


    小武溫言道:“您不是問我變成傻子後在想什麽嗎?其實我也做了個夢。”


    “能告訴爺爺你變成傻子後夢見了什麽嗎?”老頭兒聲音都有些顫抖了。


    小武說:“報仇。”


    胡老頭盯著他看了許久,最後竟然笑了起來,高聲道:“哈哈,這繩兒我果然沒給錯人。你的故事,一定勝過爺爺百倍!”


    “那您答應好好吃飯了?”胡浩跟進道。


    老頭兒道:“你們兩個小子再跟我打個賭吧,這次想個長遠點兒的,讓我有個奔頭。”


    “那好,”小武站起來把麻繩貼身圍在腰間,意味深長地道,“那就賭我能不能美夢成真。”


    胡浩奇道:“這算什麽賭?沒頭沒腦的。”


    老頭兒“唉”了一聲,說:“就這麽定了!哈哈!浩子啊,我們和他賭。這樣,我們賭他三年以內完不成。梁子,三年怎麽樣,三年?三年以內,你要是完不成,你要請我們爺孫吃酒。為了吃這頓酒啊,爺爺我會挺住不死的。”


    “好,就三年。”會心的小武和老頭兒拖著一臉不在狀況的胡浩擊掌而誓,病房裏一下子生機勃勃。


    這時候老頭兒忽然想起一件事,對胡浩說:“浩子,你們同學今天不是那個嗎?你正好和梁子一起去!我這兒不用你管了,有護工,明天你爸也就來了。”


    “什麽事?”小武警覺地問。


    “就是那個,結婚嘛,結婚!二〇一六年六月六號,666嘛,好日子,大順。”老頭兒話越來越多。


    胡浩搖搖手,看了小武一眼:“我可不打算去。”


    小武陰沉下來,問:“誰和誰結婚?”


    “就是你們高中同學啊!”老頭兒還沒完沒了了。


    小武不說話,看著胡浩的臉。


    “還有誰?王亦能和……”胡浩瞪了瞪爺爺,“和古曉靜唄。”


    老頭兒察言觀色,馬上明白了,連忙賠罪道:“該死該死,剛正常點兒就來瞎摻和,你說我瞎摻和個啥呢?”


    小武擺擺手,繼續對胡浩道:“浩子,我問你,前兩個月你來我家,是不是和古曉靜他們一起來的?他們是來給我送喜帖的,對不對?”


    “我以為你媽不會讓你看到喜帖的。”胡浩不好意思地道。


    小武放鬆下表情,說:“她沒有,我猜的。不過既然人家確實送了喜帖,我肯定要去的,對不對?”


    “你真的要去啊?”胡浩露出欽佩的眼神。


    小武斬釘截鐵:“去。幹嘛不去。你和我一起去,我們都去。”


    “好樣的!”胡老頭擊節道:“像條漢子!來,爺爺問你,要說心裏話,你是想這個婚禮太太平平呢,還是熱熱鬧鬧的?”


    小武冷笑道:“當然是越熱鬧越好。”


    “有意思!那聽爺爺的,叫浩子直接把你這輪椅推過去,這傻子呢,委屈你自己再裝一會兒。我看你裝得挺像的,十年生活也不算白體驗。咱們呐,給他來一個扮豬吃虎,木馬那個什麽屠城。這下要考驗考驗那個新郎官兒了,如果他心地善良也就罷了,就怕他是個得意忘形的小人。他要是趁機欺負你,你一定反殺過去啊?”


    小武心說這老爺子果然跟我連相,點點頭,轉身對胡浩說:“時間不早,咱們這就過去。”


    “行,聽得我也有些興奮了,走著。”


    小武問:“地址在哪兒?”


    “嘿嘿!就在我們散夥的那家飯店!”


    ……


    二〇〇六,二〇一六,雖不至於天翻地覆,卻也是“人非物也非”了。


    某個王朝建立又崩塌,某顆星星熄滅了淩晨四點的街燈,某屆盛會從藍圖變成了神話,某個英雄倒在了欄下,黑人當上了大大統領,女性頂起了青天白日,世界末日過了,大胡子完了,誰和誰竟然結婚了,誰和誰又離了,誰和諧了,誰複出了,誰仍在追尋夢想,誰,依然還活著。


    那些變了的東西,刺激著梁小武的憤恨,沒有經曆,沒有見證,十年的人生,太不公平。


    那些沒有變的東西,給了小武信心,也許離開得並不太久,小看他的人還很年輕。


    他們特意去看了下老房子。大鐵門,小窗戶。媽媽就是從那裏扔下黑色的班服,叫他去從頭做人,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蓄起過卷發。


    史密斯夫婦的店已經拆了,現在是公交站,廣告牌上是p2p的文字。


    電影院改頭換麵,成了偶像藝人的專屬劇場。閃亮海報的邊角,依稀是《超人歸來》的畫框。


    就連那座飯店,也鑲上了土豪的金色,變成了豪華的五星級酒店。隻是名字一脈相承,似乎在告訴人們,它那個老板雖然暴發了,卻還是個念舊的人。


    “準備好了嗎?”胡浩提醒坐在輪椅上的小武,接下來要麵對現實了。


    “走起!”小武眼望前方。


    重生之前,是時候和過去做個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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